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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你终究欠我一场,现世安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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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绣芳华

子兮走的那天,湛白的雪花铺天盖地的席卷人间。锦绣隔着镂花的红木窗子望出去,白茫茫一片,寒气仿佛能顺着眼睛直直落到心里去。就如第一次侍寝的那个冬夜,那么冷,那么寒,浑身都僵得失去了知觉,却再没有他握住她的手,一股热力骤然蔓延至每一根经络。

如果她肯低头,如果她说一句挽留,结局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如果放得下骄傲,放得下回忆,他们又可否真的幸福一世?

可是这世上,原本就是没有如果的。

空中绽放的白色花朵渐渐掩埋他的背影,夜幕降临的天空,最后一丝阳光还挣扎着刺痛人的眼睛。

寂寂空庭,时光还这样长,可是她的一生,却已经结束了。

一.

“你叫什么名字?”那声音如玉般温润沉厚,蕴着一股尊贵凛冽的力道,高高在上,不可违逆。

“回皇上的话,臣妾名叫锦绣。”淡淡的两句话,不卑不亢,一字一顿,细如银铃。

“锦心绣口,笙簧触手。好名字。”子兮浅笑,轻托起她的下巴,漆黑的眸子却忽地凝住。早就听说她像她,可是却没想到会像到如此地步。尖尖的下巴我见犹怜,远山青黛般的眉。

一张似曾相识的脸,神色却是不同的,清秀可人的脸上嵌着一双灵动而淡漠的黑眸,透着一丝怔忡和茫然。

虽然只是貌似而无神似,却也足以让他忆起早逝的皇后。

“未央……”他忍不住轻唤道,手掌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脸颊,睹物思人般,仿佛想要透过这张相似的面容,看到另外一个女子的影像。

“以后我就叫你未央好不好?”瞬间的恍惚过后,皇帝脸上便恢复如常的笑容,俯身扶起锦绣,只觉那纤细的腰身不盈一握。

“请皇上叫我锦绣。”锦绣沉吟片刻,抬起头,无畏地回望着他锋利的眼睛,一脸平和地说。心中却弥漫起一股浓浓的悲哀。只身来到这寂寂深宫,做别人的替身也就罢了,难道要连名字都失去了吗?

这么多年来,顾西白一直叫她锦绣。如今,她为了他来做皇帝的未央,那么锦绣又是谁呢?她在他心底,真的就是一文不值么?

皇帝不悦,原本以为她会与其他女子一样,兴高采烈地赐名谢恩,哪知她却直白地拒绝。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哪受过这样的违逆,刚要拂袖而去,望着锦绣倔强又哀伤的眼眸,与她那样相似的面容,心又软下来。

“你是顾丞相的表妹,难为他一番苦心,朕也自然会好好待你。”皇帝坐到椅子上,精致英挺的面孔上挂着高贵疏离的笑容。青梅竹马的皇后过世之后,他一直郁郁寡欢,纵使后宫佳丽三千,却再没有人像她,让他真正的心有牵挂。顾丞相投其所好地献上酷似皇后的表妹苏锦绣,权倾朝野的臣子如此谄媚,他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顾丞相。这三个字落下心上,阵阵凄楚。一时间,锦绣只是茫然地看着前方,眼中盘旋着的,却是另一个男子的音容笑貌。……清晰记得那夜,她哭着问他,“但凡表哥的安排,锦绣从来毫无怨言。可是这次,你是不是真的要我去?”

顾西白回头看他,琥珀色的眸子里有她看不懂的隐忍和痛楚,唇边却勾起一抹魅惑的微笑,说,“锦绣,你就当是为我。”

“表哥……”锦绣眼眶一热,哀哀地说。

“总有一天我会接你回来。锦绣,你信我。”顾西白只好打断她,生怕自己会改变主意。看着锦绣盈盈欲泣的眸子,绝美魅惑的脸上泛过一阵疼惜,忍不住轻轻揽住她,只觉一串冰凉的泪水洒在他胸口,渗入衣衫,生生烙在心上。

“我不信,我不信!”靠在他温暖的怀里,最后的理智轰然崩塌,锦绣攥住他胸前的锦衣,摇着头哭喊,“一如宫门深似海,四面高墙中满是算计,这些我都不怕,我只是……不要离开你。”

顾西白抱紧了她,痛苦地闭上眼睛。鼻息传来她发间熟悉的幽香,丝丝缕缕,沁人心肺。

“表哥,你让我留下,锦绣以后会好好听话,再也不惹你和太太生气……你让我留下来,好不好?”锦绣把头深埋在他怀中,抽泣着说。

顾西白的母亲不喜欢锦绣。顾老爷过世多年,锦绣不过是顾家八竿子打不着的表亲,父母带着年幼的她投奔过来,不久就因病双双过世,只剩下锦绣这个孤女在顾家白吃白住。顾家钟鸣鼎食,自然也不在乎多养一个人,顾老太太恼的是儿子西白对她的似有若无的疼爱,而这样出身的女子,又怎配得上年轻英俊,意气风发的当朝丞相?

“锦绣,你知道,我说出的话就不会改变。”顾西白看着锦绣期盼哀求的表情,心中一酸,面色却沉下来,推开她,冷冷地说。

锦绣愕然地看着他,泪眼迷濛。那种目光让西白心底的歉疚无所遁形。狠下心转身离去,她却轻柔地唤住他。

“表哥……是不是失去了锦绣,就真能换来你的前程?――如果是,锦绣愿意。”她紧咬着薄唇,一字一顿地说,强作平静的表情,泪珠子却簌簌滚落,划过脸颊,一阵凉薄。

顾西白胸中一痛,颀长的身影僵了僵,终还是背着手踏出了这道门。

一道门,就成了天涯海角的距离。

二.

尽管锦绣面容酷似未央,性子却是极其不同的,未央温柔似水,善解人意,锦绣却是冷漠淡然的,时常一个人出神,仿佛她眼中,装着另外一个别人进不去的世界。可是做为另一个女子的替身,只要有副相似的脸孔就已足够。子兮待她很好,算不得盛宠,不温不火的样子,偶尔下了朝会来瞧她,两人各有各的心事,时常相对无语,待到掌灯时分,子兮便会起驾回宫。每当这时,锦绣就会在心里长舒口气,他若真的留下来过夜,她还真不知该如何自处。毕竟自己心心念念的,是另有其人。

过了几日,顾丞相派人送了个侍女进来,名叫碧香,曾跟了锦绣十几年的。偌大的皇宫,终于有个可以说话的人,锦绣心头一热,正兀自体念着表哥心细,碧香却绕着弯子说出他意思意――既已入宫,就该逢迎争宠。末了还是那句,锦绣,你就当是为了少爷。

锦绣跌坐在床上,心中所有哀伤都化成一抹苍凉的冷笑。自言自语般地说,好,他怎么说,我便怎么做。你让少爷放心好了,锦绣,绝不会让他失望。

那一日,子兮下了朝,坐在暖阁里的摇椅上闭目养神,偶尔看她几眼,也不多说话。锦绣起身沏了杯茶放在案上,碰巧子兮睁开眼睛,二人从未如此接近的目光相接,锦绣温柔地看他一眼,随即低垂下眼帘,退到一旁。

今日的她似乎有些不同。子兮抬言看她,拿起茶杯抿一口,品了半晌,说,“这茶倒是清凉爽口。”

“茶里加了新化的雪水,配上明前龙井,有清凉降火的功效。”锦绣垂首,轻声回答。

“哦?这三九的天儿,怎么想起来去采雪水?”子兮的声音一如既往,眼中阴晴不定,面上却看不出半点儿端倪。

“皇上近来政务繁忙,消瘦了许多,唇边也隐隐冒了疮,是用御医用药强压下去的。臣妾只是心想雪水泡的茶清凉去火,却没想到这寒气会冲撞皇上,请皇上恕罪。”锦绣娓娓说道,颇为惶恐地低垂下头,一缕发丝垂在额前,本就是尖尖的瓜子脸,此时看上去更是俏丽动人。

“嗯,这茶的确是清凉静神,你有心了。”子兮笑笑,伸手扶起她,眼角却瞥见远处的小桌上放着一盘未下完的棋。

“怎么,你对下棋也有兴趣?”子兮抬眼看她,声音中颇有些讶然。原本以为她只是个木头美人,可是今日,她却让他看到另一番景象。

“臣妾只是闲来无事,无人对弈,便自己摆摆棋局罢了。”锦绣回头望着那盘棋,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皇上今天果然对自己起了兴致,这番精心安排,想必没有白费。

“哦?那朕就陪你下一盘。”子兮喝了那雪水泡的龙井,虽然有些寒,却也清凉至极,仿佛什么烦恼都忘了,此时棋兴大起,背手踱到桌前。

锦绣小心应战,脸上不时做出苦苦思索的表情,可是纵使步步为营,最后还是输给了皇上。子兮含笑看她,颇有些重新审视的味道,说,“没想到你棋下的这样好。在这皇宫里,恐怕没几个人是你对手。”

锦绣望着那盘棋,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嗔道,“皇上也不让着臣妾些,害人家输得这样惨。”

“你怎知我就没有让你?”子兮笑着说,只觉以前从来没有在未央脸上看过这样娇俏纯真的笑容。

锦绣眼眸一转,倏地站起身,径自拿了笔纸描了起来。子兮诧异,说,“你这是做什么?”

“我要把皇上的这盘棋记下来,日后反复研究,不用皇上让我,也终有一日会赢的。”锦绣握着笔杆微微挑眉,做势要写些什么。

“你就这么想赢朕?”子兮笑道,黑眸灼灼。

“……臣妾只是不想输。”锦绣顿了顿,浅笑着回答,却忽然掉了笔惊呼一声,原来是纸页划伤了手指,殷红的血珠冒出来,更衬得她肤白若雪。

“让朕瞧瞧。”子兮抓过她的手,只觉一双柔荑嫩滑温软,指尖有些凉,让人忍不住想要给她温暖。忍不住将她食指含到嘴里,轻轻允吸着她的伤口,半晌才松开,柔声问道,“好些了吗?”

锦绣怔怔地看着他,手下意识地往回一缩,却被他紧紧扣住,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的黑眸忽然汪洋一片。刚要伸手揽住她,却只听碧香急急闯进来,面上颇有些喜庆,嘴上叫着,“小姐……小姐……”进屋看到皇帝也在,立时吓的脸色青白,扑跪到地上,说,“奴婢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锦绣心中一紧,想是她又出去跟丞相府互通消息了,急忙沉着脸说道,“从早到晚总是毛毛躁躁的,做事就不能稳重些。这么大声做什么,是不是哪的公公又给你吃了排头,回来跟我撒气来了。”

碧香心神领会,急忙把头埋得更低,也不答话。

“怎么?有人委屈你了?”子兮见她话中有话,一脸娇嗔,含笑问道。

“……臣妾不敢有事瞒着皇上,只好实话实说了。宫里那些总管太监最是势力的,我又不受宠,连累下人一起招人白眼。”锦绣黛眉微动,柔声说道。

“我这不是来了,还说自己不受宠。”子兮面上依然挂着笑,目光却带着些困惑。心想未央就从未有过如此娇媚的风情,小家碧玉般,让人忍不住想宠着她护着她,只为她灵动的笑容。

“……臣妾入宫数月,仍没有机会侍寝……在旁人看来,自然是不受宠了……”锦绣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再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子兮心中一动,笑容越来越深,伸手揽住她的腰,一边头也不回的对碧香说,你下去吧。

碧香迟疑片刻,脸上露出一抹复杂的表情,躬身行个礼,转身走出房门。

锦绣顺势把头埋在他怀里,眼中瞬间弥漫起疲惫微痛的表情,没有让他看到。他却只道是她羞怯,这样一低头,发间的清香便沁入他的鼻息,子兮心中愈发怜爱,一把横抱起她,缓缓走入烟熏袅袅的轻纱帐中。

那夜下了很大的雪,窗外的天气那么寒那么凉。冷冷的寒气罩在窗上,凝成一片凄迷的白雾。子兮的吻那么灼热,他的双手那样温暖。可是锦绣的心,却如窗外漫天零落的雪花,散在地上,化了,碎了,落如尘土。

三.

锦绣很快被封了妃,皇帝每日都来看她,席卷后宫的盛宠接踵而来。子兮赐了绛雪轩给她,清雅精致的小院落,算不上华美,却正适合她。冬日里满院的梅花,寡淡地盛开着,天空飘落鹅毛大小的雪片,凉气混着梅花的香味,寒凉刺骨。

那日子兮下了朝,陪她一起赏梅,看着冻得瑟缩的锦绣,宠溺地笑笑,解下大麾披在她肩上,顺势将她抱在怀里,折一支开得正艳的梅花握到她手里,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原本以为你傲雪似梅,清冷飘逸,没想到竟怕冷成这样。”说着抱紧了她,他口中呼出的热气萦绕在她耳边,有些痒痒的,锦绣忍不住把头一歪,望见他修长漂亮的手掌紧握着自己冰凉的指尖,那样的暖。锦绣心中一热,不经意间划过一缕连自己都来不及捕捉的情感。

如果这双温暖的手掌是为了自己,或许也是件值得感激的事情。可是他对她的所有宠爱,都不过是出于对另一个女子的追念。而在自己心中盘旋多年的那个男子,竟也毫无顾忌地将她推给别人,锦绣芳华,真就得不到一个真心待她的人吗?

曾几何时,顾西白也曾这样轻折一支绽放的桃花,轻插到她鬓间,含笑看着,说,“以后那些下人再为难你,过来跟我说。有我护着,看谁还敢欺负你。”也许就是从那时候起吧,她心里种下了西白自信而魅惑的笑容,从此再难忘怀。可是当时的她又怎会想到,日后的她会因为他的绝情,肝肠寸断。

前尘往事与眼前的俊朗男子纠缠在一起,锦绣的心绪难免有些飘忽不定。皇帝察觉她的游离,拉着她双双回到屋里。锦绣恍过神来,赶忙亲手奉了杯热茶给子兮,回身的时候脚下却被桌子绊到,身体失去平衡,直直朝地上栽过去,子兮手疾眼快地接住她,只觉她的小小的身躯柔弱无骨。

“你是存心的。”他扣紧了双臂,让她深陷在他怀里,一脸温润俊美的笑容。

原本每一次都是存心,偏偏这次无心之失,却生生让他抱个满怀。锦绣这样想着,面上就飞起一团红云,绯红娇艳,如欲滴的海棠花。子兮忍不住轻柔地吻上去,一阵幽香迎面袭来,锦绣灵动淡漠的眼眸星子般地闪动,说不出地惹人怜爱。

“皇上……锦绣真不是有心……”在皇上面前耍心机终究是不好,何况不知为何,她也开始在意起他的看法。挣开他火热的唇,锦绣喘着气辩解着,脸上火烧一样热,他的指尖拂过她的脸颊,眸子里却布下更深的温柔。

“叫我子兮。”皇帝轻声说,口气却无庸置疑,他要她叫他名字,他要他们像寻常夫妻般相濡以沫,他要这个特别的女子,连心一起,完完整整属于自己。

锦绣心头一热,紧接着弥漫起淡淡的酸楚。想必曾经的未央,定是叫他子兮的。当初倒不如让他叫她未央了,起码可以心甘情愿地做个替身,心底不会暗藏隐约的期待。顾西白给她的痛,已经足以让她的心字成灰,再禁不起任何期待落空的荒凉。

后来的几个夜晚,听说南部起了内乱,子兮政务繁忙,锦绣便一个人呆在房里,大雪数日未停,独自坐在窗边赏雪,不知不觉已是暮色四合。

“小姐……天凉了,早点歇吧。”侍女碧香小声说道。

“嗯。”锦绣无心地应着,仍是望着窗外漫天寒凉的雪花。碧香望着床边纤细温婉的女子,往事又如烟尘般笼如眼帘……

临进宫前那天晚上,锦绣扑倒在床上一直哭,碧香在旁也是眼泪婆娑,说,“小姐,小心哭坏了身子啊……少爷也是不得已。你若留在府上,老太太定饶不了你的。”

前些日子,西白刚与将军之女定了亲,顾老太太生怕锦绣会阻了这门亲事,正想法子收拾她,西白却已决定要送她入宫。或许这对他来说,是一举两得的方法,可是对于锦绣,却仍是种丢弃。

“好一句不得已。他心里若是有我……”锦绣顿住,悲从中来,咬着唇没有再说下去,却已是泪眼迷濛。

碧香伺候锦绣多年,不忍心再看,刚走出房门,只见一个颀长俊朗的身影立在窗下,正是少爷。房里的锦绣兀自哭地伤心,却没看到他看她的眼神,带着那么昭然的疼惜和痛楚。只是对于一个野心勃勃的男子,儿女私情永远只是他生命中的一小部分。

“对了,那天你去哪儿了?回来时候那么慌张。”锦绣无心的一句问话,将碧香从回忆拽入现实。

“哪天?”正在出神的碧香顺口问到。

“……皇上第一次留在这里过夜那天。”锦绣心知她会把这里的一切转告西白,于是咬了咬朱唇,硬着心肠说。

“小姐……或许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我没有必要说,您也没必要知道。”碧香心下难过,明知不该说,却又忍不住不说,便希望让锦绣来为她选择。

“你想说什么?”锦绣挑眉,颇有些怔忡地看着碧香。隐约觉得她口中的话会让她心痛,却又无可避免。

“那日我喜气洋洋地跑回来,本来是想告诉小姐,少爷让我告诉你,不必委屈自己虚意承欢,只要安安心心等着他就好。……少爷他消瘦了许多,眼睛却亮亮的,也许终究还是舍不得你。”碧香低着头说,话一出口,还是恨不得打自己嘴巴。如今小姐已是皇上的人了,再说这些,不是摆明让她难受吗?可是少爷对她的心意,无论如何也该让她知道。

却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哦,知道了。”锦绣顿住良久,淡淡地说,面上恍若未闻。心中却排山倒海地翻腾起来,表哥几十年来的种种温柔,都在这一夜之间,静静盘旋在她的胸口。可是,是他亲手放弃她的啊,即使最后挽留了,又有什么用呢。惆怅之余,也有一种隐隐的担忧。表哥一腔壮志,野心勃勃,他这样言之凿凿地让她等,莫不是要做出什么以下犯上的傻事来?

眼前呈现出子兮那灼灼深沉的双目,心不禁悬了起来。这皇帝绝非泛泛之辈,表哥稍有差池,便是杀身之祸。她无论如何也不希望西白有事。可是子兮呢?她已经是他的女人,那么在她心里,他又到底占据了怎样一个位置?

四.

锦绣侍寝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丞相府。顾西白沉寂了很长时间,仿佛从锦绣的世界消失了一般。皇帝盛宠不减,却也分不清自己为什么对她好。是因为未央么?还是因为她是锦绣?子兮想不清楚,却只知道自己一日不见她就仿佛缺了点什么。

而对顾西白来说,失去锦绣,果然可以换来前程。锦绣得宠之后,皇上感念引荐之情,对顾丞相愈加信赖,不但加封了定国公,还放心把兵符交给他平乱。顾西白带兵去南方平内乱,临行前让碧香带话给锦绣,下个月初五,城门上的旗子若是红色的,就意味着三天后他会风风光光来接她。若是黄色,她就忘了他好了,不要再跟他扯上半点瓜葛。

锦绣不知道表哥这番话是何含义,只是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一颗心突突地跳着。正赶上子兮来瞧她,心头一热,声音也有些颤抖,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皇上,臣妾若是日后大逆不道地求您什么,您会答应吗?”

“怎么,这满屋的奇珍异宝,朕赐你的还不够吗?”子兮笑道,却看见她面色从未有过的苍白,于是收敛了笑意,正色说道,“后宫不可干政,其他的,朕都可以顺着你。锦绣,你这是在考量朕对你的心意吗?”忍不住抚摸她白皙清秀的脸颊,心中竟生出一抹浓浓的眷恋来。为什么她眼中,总有一种他看不透的哀伤?任凭他再宠她疼她,也无法让她发自内心地快乐起来。

“臣妾不敢。臣妾从来没有奢望过皇上的真心。”锦绣垂首退到一旁,怔怔地说。

子兮双眸一闪,脸上还挂着笑,可是瞳仁中笑意全无。

“臣妾的意思是……只敢在心底偷偷奢望,却不敢有丝毫非分之想,更不敢动心思去算计皇上的宠爱。”锦绣自觉失言,急忙轻声解释。帝王无爱,自古如此,可是她还是得装出很想要的样子,给不给在他。主动权掌握在他手里,他才会觉得满意。

子兮定定地看了她半晌,沉默地将她揽到怀里。烛火煌煌,一室暖暖的橘色火光。两个人如此紧接的依偎着彼此,中间却仿佛有道看不见的鸿沟,谁也温暖不了谁。一生一世般,无法逾越。

五.

二月初五。碧香面色凝重地回来,脚步沉得仿佛灌了铅。

“城楼顶上挂了黄旗?”锦绣看到她的表情,心中竟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只觉自己手在微微颤抖。

“嗯。”碧香轻声应到,僵立片刻,忽然扑到在地上,抱着锦绣的腿,哭喊着说,“小姐,你救救少爷吧……听说皇上治了他谋反的罪,现在被关到牢里去了……老太太急病攻心,丞相府都乱成一团……现在只有小姐你能救少爷啊……”碧香祖孙三代都在丞相府当下人,是以哭得撕心裂肺。

锦绣却是出人意料的镇定,深吸一口气,俯身扶起碧香,说,“别自乱了阵脚,你去打听一下表哥关在哪个牢里,管事的是谁,拿些珠宝去打点一下。”

碧香一愣,抹抹眼泪站起来,忙不迭地朝门外跑去。

支走碧香,锦绣身子一软,跌坐在床上,脑中嗡的一声炸裂开来。这一天终于来了。凭他临行前那番话,她已有了这番预感。他让她信他,他说他会接她回去,他掌了兵符,京城这几日人心惶惶的戒严……这些事连缀在一起,便勾勒出一副完整的图像。

其他宫侍女私下议论着,顾丞相有心造反,却被皇上慧眼识穿,现在关在天牢里,那是灭九族的死罪,不知锦妃会不会也受牵连。说这话的时候,她们的语气是欢快的,毕竟锦妃一旦失势,她们的主子就有可能得宠。

锦绣眼眶一酸,又想起西白的话――若那旗子是黄色,她就忘了他好了,不要再跟他扯上半点瓜葛。到了一分胜负的时候,他也在为她着想,不想连累她,不想给她落空的希望。

此时碧香却又哭着跑回来,说,“小姐,我见到少爷了……他被关在地牢的水闸里,浑身都是伤……他却让我告诉小姐,不要去看他,也不要跟顾府扯上关系,只当这辈子没遇上过他这个人就好……”

锦绣闭上眼睛,高仰起头,一串热泪还是落了下来,再也忍不住,起身快步朝皇上的寝宫走去,一路上攥紧了拳,攥得关节处泛起青白。雪地上深深浅浅的脚印,却是没有退路的。锦绣自己也知道,这一去,无论是子兮,西白,还是她,都将再也回不到从前。

六.

慧明殿里,皇帝刚换下朝服,看完了几道折子,刚要起驾去绛雪轩,门口的太监却扬声唱道,“锦主子晋见。”

子兮面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一抹浅笑,只见锦绣娉婷的身影缓缓而来,柔声说道,“你来的正好,朕正有东西要给你。”

锦绣却只是神色凝重地看着他,对他的话恍若未闻,怔怔地看了他良久,忽地跪下来,说,“皇上,锦绣自知死罪,却还是有一事相求。”

子兮微怔一下,紧接着心中了然,伸手扶起她,说,“朕知道顾丞相是你表哥。这是诛九族的罪,原本以为你会跟丞相府撇清关系,没想到你却自己硬要往上头沾。”声音仍是淡淡的,听不出一丝喜怒。

“皇上……”不知为何,此时他温润的声音却字字撞在她心上,锦绣已是泪凝于睫,说,“只求您饶了表哥这一次……纵使要锦绣拿命来换,我也愿意。”

子兮心中一震,看着锦绣撕心裂肺的眼神,一种不好的预感瞬间阴郁地笼罩在他胸口,闷闷的,钝钝的痛感几欲让他窒息。强忍着不动声色,说,“你先在这里候着,容朕想想。”

到底是从何时起,他疼她到心坎上,深知之于未央,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无法不答应她的哀求,可是若那哀求不是仅仅因为兄妹亲情,而是……皇帝不敢再想下去,背手踱出了门口。大殿上的龙诞香丝丝缕缕飘散开来,暖炉的热气罩在窗上,凝成一层冰凉的雾气,锦绣独自坐在这里,心中一时柔肠百结,说不出是痛是怕,鼻息涌入子兮身上熟悉的香味,痛苦地闭上眼睛。

不过是几个时辰的时间,却仿佛一生一世般长久。子兮回来时已经是暮色四合,清俊的脸上半点笑意也无,隐隐透着某种积压撕裂的情感,仿佛一经碰触,就要歇斯底里地爆发,再无转圜的余地。

“我给你两个选择。”子兮坐在金黄的塌上,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清冷,隐隐透着一丝颤抖。锦绣抬头,只觉那漆黑双眸中透出的冰冷狠绝,霎时让她心中绞痛。子兮别开目光,再不去看她的眼,说,“一是我饶过他,同时收回盛宠,将你打入冷宫。二是你亲手杀了他,你仍是我一辈子最爱的女人。”

锦绣抬眼看他,怔住良久,面上却是出奇的平静,眼中的泪毫无知觉地簌簌的滚落,只是轻声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问的好,倒是该朕问你吧,究竟为什么?――为什么入宫,为什么在我身上花那么多心思!”皇上再也控制不住,声音中满是被深深欺骗的痛苦和愤怒。啪地一声抛出一卷卷轴,落在锦绣面前,徐徐滚落。

锦绣心中一惊,倒抽一口冷气,双手颤抖着打开那卷轴,熟悉的笔迹,熟悉的脸孔,底下是一行娟秀的小隶。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好一句浓情密意的越人歌。他果真值得你拿命来求我!”子兮哀哀地看着锦绣,双目中有昭然的痛楚。

锦绣握着卷轴的手仍在抖动着,如烟的往事弥漫上来,现在想来,却是无限悲伤。--那是表哥二十岁生辰的时候,她画了他的画像,原本想当寿礼送他,却怪自己忍不住在画像底下写了那行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暮春的芬芳,慢慢的情怀,怎样也抑制不住。侍女碧香瞒着她偷偷送了去,表哥亲自来找她,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折了那株桃花轻插在她鬓角间……

脑中猛地又忆起那日,子兮自后紧紧抱着她,往她手里握一枝正艳的梅花,口中呼出的热气萦绕在她耳边,有些痒痒的,扭头望见他修长漂亮的手掌紧握着自己冰凉的指尖,那样的暖。锦绣心中一时百折千回,泪水竟也似流干了,深吸一口气,只觉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

纵使心中种下了子兮的名字,她也只能重复着告诉自己,没有爱过,没有爱过。

日后无数了不眠的夜里,她只记得,子兮走的那天,湛白的雪花铺天盖地的席卷人间。隔着镂花的红木窗子望出去,白茫茫一片,寒气仿佛能顺着眼睛直直落到心里去。就如第一次侍寝的那个冬夜,那么冷,那么寒,浑身都僵得失去了知觉,却再没有他握住她的手,一股热力骤然蔓延至每一根经络。

如果她肯低头,如果她说一句挽留,结局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如果放得下骄傲,放得下回忆,他们又可否真的幸福一世?

可是这世上,原本就是没有如果的。

空中绽放的白色花朵渐渐掩埋他的背影,夜幕降临的天空,最后一丝阳光还挣扎着刺痛人的眼睛。

寂寂空庭,时光还这样长,可是她的一生,却已经结束了。

尾声

锦绣走后,子兮跌坐在金黄的王座上,硬楞的袖口碰翻了桌上的冰玉棋子,湛绿湛绿的,就仿佛她通透的眼睛。价值连城的贡品,原是要送给她的,哪知还未来得及送出,便已得知太过残忍的真相。就如他尊贵又卑微的心。

却只记得方才,她的声音几乎要让他痛得死去。

“……我下不了手。”锦绣低着头,一字一顿地说。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跟子兮说话了吧,其实心底有句问话几欲脱口而出……如果没有未央,如果我不是与未央有着相似的面容,你可会多看我一眼,你可会给我绝冠后宫的盛宠?你爱着的人,是她,还是我?

罢了,罢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无论是哪个答案,都只更教人心伤。

“这就是你的选择?”子兮的声音从未有过的冰冷,混着一股怒气,悲伤,还有深深的绝望。背过身去,不让任何人看到自己此时无助的表情。

锦绣没有再答话,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是否就可以深深记在心里,足够一辈子去追忆凭吊。

没有爱过,没有爱过,一个声音重复着在心中响起,却已是泪流满面。

……

帝王无爱,自古如此。从小父皇就告诉他,做皇帝的,可以疼着谁,宠着谁,偏偏不可以爱上谁。原本是想听的,可是此生偏偏遇见了她。

她眼中总是有他看不懂的哀伤,即使是笑着,也透着抹难以言说的惆怅。早该发觉,她只是虚意承欢,只是不愿意去相信,无法面对自己付出了却收不回的真心。――原来是为他,原来,是为他。

最后一丝天光透过窗棱照进来,金黄的雕龙王座闪着冰冷耀目的光。子兮怔怔地坐在这里,碧绿的冰玉棋子散落在地上,灿灿如星子。

寂寂空庭,一生还这样长,可是心中某个最柔软的地方,却已经死去了。

乱世荼蘼

原以为是一泓清澈,走到结局才知是一朵开到荼蘼的,恶之花。

原来有些话,说或不说,结果都一样那么伤人。

我不怪你。

一.初见,惊艳

我十二岁入宫,一年又一年,至今未曾见过皇上的脸。甚至背影,都寥寥可数。很多时候我会独自坐在后花园的望花亭里看睡莲,幻美绝丽的艳粉团团簇簇的绽放,我将额头抵住手腕上的翡翠手镯,喃喃的说,小俊哥哥,一直以来你所寻找的莲池,是不是就在这里。

我听见夜风簌簌的在指间穿过,凉如水。

时间流走的影子拓在我的掌心,望不穿。

小俊哥哥,现在的你,是否已经成为扶桑最好的忍者。

这里所有人都叫我海棠。东宫的侍女都是用这种花花草草做名字的。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名字是德川蘅叶。很多很多年以前,小俊哥哥曾经轻轻地握着我的手说,蘅叶蘅叶,你知道这片海的对岸是什么地方么?

是另一片海。我说。

小俊哥哥正色的摇头,说,师傅说那里是一片辽阔宽广的土地,叫大明。等我成了扶桑最好的忍者,便可以成为那里的王。

我侧过头,呆呆的望着他的脸。庭院里的海棠浓烈的绽放,在他头顶随风轻摆,花瓣如雪般飘摇而下。乱花迷眼。

其实你是想去那里找莲池,对么?我说。

他没有回答,拾起地上的海棠花瓣,英俊的脸上盛开灿 烂的笑容。

我从来没有见过柳生莲池,只是曾听凡俊频繁的提起。他喜欢反复对我诉说她与他七岁相识,十二岁分离之间那五年刻骨铭心的过往。他说那是他整个青春之中,最清澈的年华。

柳生莲池是我们的师傅柳生原的女儿,三年前被师傅秘密送往大明。三年后,我来到柳生门,取代她成了柳生门唯一的女徒。唯一取代不了的,是她在凡俊哥哥心中至高无二的位置。

相遇太晚,相思奈何。我的心意,小俊哥哥从来都知道。只是假装,视而不见。

收起思绪,我起身回房。四起的风温柔的摩挲门口两株海棠,花瓣簌簌,飞花若雪,一如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只是树下,少了心上的人。

“空山招得海棠魂。你,叫海棠?”身后忽然传来男子的声音。寒凉的夜,更显得这声音浑厚宁和。

我回头,白亮的月光掩不住龙袍尊贵的颜色,无边夜色里,高贵而纯正的金黄熠熠生辉。

我转身,上前,说,“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他沉默。我以为龙颜盛怒。谁知,他只是扬了扬嘴角,说,“书房里太过沉闷,本想去花园赏花,却被莲池旁边的女子吸引,一路跟到这里。我听说东宫的侍女都会在门前种上代表自己名字的花木,你还没有回答我,你的名字,是不是叫海棠。”

“后宫这么多的女子,名字,你又能记住几个。”我边说边向前走,轻拈罗裙俯身跪下。

他一把扶住我,说,“不必多礼。你不像其他人那样怕我,给我种被平等对待的快乐。”他叹气,又说,“不知为何,整个王宫里,只有你这里能给我一种舒心自在的感觉。”

风又起,海棠花瓣如雪片纷飞。眼前这个男人有与小俊哥哥一样的轮廓,棱角分明,黑色的发凛冽地飘扬在风里。

我嘴角隐约的笑意,不想让他看到。

二.情生,烦乱

我成了皇帝的妃。其实这对我来说并不难,我所缺少的,一直只是一个机会。投其所好察言观色的本领是我自小就练好的,只需一个眼神,我便知道他想要什么。他爱我率真无畏,惜我才情伶俐,我便任性到底,偌大的皇宫,只有我,胆敢与他平起平坐。

我从来都只叫他皇上。尽管他曾不只一次的让我直呼他的名字。没有告诉他,我只会叫我爱的人的名字,因为其他所有的人对我来说都只是一个身份,亦或一个职位。小俊哥哥,这,是我唯一能为你保留的了。成为妃子的代价,是那一夜的风月无边。然,我心里想着另外的人,泪眼朦胧。皇上温柔的为我揩去眼泪,说,海棠,这一生,我定不负你。他甚至为我大兴土木,在御花园建了一座海棠阁,前前后后种满了海棠,一经塌入,便仿佛置身花海,清香弥漫。

我由身份低微的宫女一跃成为皇帝的宠妃,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嫉恨,我不在乎,却装做在乎,三言两语的旁敲侧击,便可让皇上为我出头。渐渐的,没人再敢对我不敬。皇后,母仪天下,认了我做妹妹,大家成了自己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省去了争夺追逐的过程。整个后宫,只有丽妃未曾与我来往。

看来师傅说的没错,我天生就是用来蛊惑男人的,虽然没有绝色的容貌,却是请丽可人,清醇如酒,芳香四溢。可是为何,却偏偏蛊惑不了我爱的那个人。

贵为荣妃之后,我曾经设法派人送信到扶桑,避开师傅的眼线。师傅怕我身份败露,让我断绝与扶桑所有的来往。可是那一封封凝结着相思的书信,每每有去无回。小俊哥哥,也许我对你来说,始终仅是一个同路的女子,目标一致,却无法携手前行。

那一夜,镇南将军北归,王设盛宴嘉赏,后宫所有女眷都盛装向往。我终于见到了丽妃,那个在我之前最受皇上宠爱的女子,理应最嫉恨我的人,却迟迟未来与我相见。她穿着淡绿纱衣,纤眉如黛,眼波如水,果然是艳绝后宫的绝色女子。见到我,微微颔首,举手投足间溢满了高高在上的骄傲。微微扬着下巴打量我,目光落到我腕上的时候,眼神瞬间凝结。

她细微的表情,逃不过我的眼。

她的右腕上,戴着一只与我一模一样的翡翠手镯。

我朝她礼貌的笑,转身回到皇上身边。右手习惯性的摩挲那枚翡翠手镯。为何这只手镯竟会让她心惊。为何她会有与我一模一样的镯子。这是一年之前分别的时候小俊哥哥送给我的礼物。

心中纠结着隐隐的不安,伴随往事纷至沓来。我扬手,一杯接着一杯,酒暖不了心,指尖依旧冰凉。王接过我手中的酒杯,说,海棠,这样喝酒,你会伤身。

我说,可是,不这样喝酒,我会伤心。

我靠在他怀里,醉眼朦胧。这个男子掌心的温度透过穿透层层轻纱浸入我的身体,看我的眼神,竟然满是关切。

皇上,你真的爱我么。像我爱凡俊那样爱么。

三.暗杀,夺爱

那一夜,我留宿在皇帝的寝宫。清晨却传来海棠阁的死讯,每夜替我掌灯的侍女芙蓉被人用镖穿透了喉咙。

她死的时候正是深夜,灯还没有点燃。她调皮,趁我不在,偷穿了我的金丝镂纱衣。

黑暗中,芙蓉与我的背影很像。

有人要杀我。死的本不应该是芙蓉。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本能的想向皇上寻求庇护。不知从何时起,我竟然已经开始依赖那个男人,那个我一心一意想要欺骗的男人。可在我看到那枚镖的时候,我收起了这个念头。

那只镖上刻着柳生门的印记。我仔细的收起那枚镖。柳生门来到大明的秘密,不可以给人知道。

我想起丽妃看到我的翡翠镯时惊讶的眼神,以及她腕上的那只一模一样的镯。如果她认识这只手镯,如果她认识小俊哥哥,那么我们所要争夺的,也许就不仅仅是皇上了。

入夜。下弦月,弯如钩。

我独自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望月,静静的等待。身后骤然响起簌簌的风声。我飞快的站起,挥剑,风声瑟瑟,刀光剑影。

黑衣人轻描淡写的挡开我的剑,似是无心与我纠缠,退后一步,扬手摘掉了自己面上的黑纱。

我手一软,长剑落地,声音清脆。没有防备的流了泪,声音中夹杂着细碎的惊喜与痛楚,小俊哥哥,怎么是你。

他一步一步朝我走来,双手扳住我的肩,说,蘅叶,我很想你。

我扑到他怀里,手臂紧紧环住他,怕他消失一般。这个重逢的梦境,曾经反复回旋在孤单的午夜,已经不再奢望它会成真。可是他竟然真的出现在我面前了,所有的理智,溃不成军。

他轻轻推开我,说,“蘅叶,你要保护好自己,有人要杀你。”

他转身,却被我自后抱住,说,“小俊哥哥你不要走。我很想念你你知道么。我们不要再分开了好不好。”

他温热的手掌覆住我冰凉的手指,说,“蘅叶,我已经找到了莲池。”

我的手自他怀中滑落,说,“小俊哥哥,可是我对你爱,并不会比她少。”

他蹙着眉,看着我的眼睛,目光凌乱而闪躲。

我叹气,说,小俊哥哥你告诉我,柳生莲池就是丽妃,对不对。要杀我的人也是她,对不对。

他摇头。良久,说出一个名字。然后沉默的后退,纵身一跃,倏的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我来不及再问什么,只是觉得心中无边无际的空旷。

他说的名字是柳生原。

他说要杀我的人是师傅。

可是我已经按照师傅的命令来到大明,接近皇上。为什么他还要杀我。

小俊哥哥也已经找到了莲池。

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可以让我依靠的人。

四.时有,女子

那一夜的寒凉使我一病不起。满面苍白的倦容,色衰而爱弛,自知将会失宠与皇上。我累了,我不愿意再与谁争夺,生存的意义,愈见模糊。我让侍女为了摘来一束一束的海棠花,想象着凋零衰败后的自己。

没有想到的是,皇上竟仍会每日都来看望我。上朝之后,他不去书房,而是先来我这里。我整天昏昏沉沉,时常在朦胧中听到他一遍一遍的对我说,海棠,我是真的爱你。只要你好起来,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然后我听见小俊哥哥重重的叹息,手腕上的翡翠手镯铮铮做响。

暮春的清晨,我的病忽然好了许多,刚想起身下床,下人忽然通报说丽妃来了。她走过来坐在我的床沿,低下孤高的眉眼,说,蘅叶,你我都是平凡女子,男人的战争,我们本来不该介入。

我看着她的眼睛,没有说话。

她又说,父亲送我到大明,本是想让我迷惑皇上,以助他夺取江山。可是,没想到的是,被迷惑的人是我。

我真的爱上他了。

蘅叶,你可不可以把他还给我?

我苦笑。说,莲池,那你,又可不可以,把小俊哥哥还给我?

她怔住。不经意间,我们手腕上的镯子碰撞在一起,清音清脆。

两个女子,戴着一模一样的镯子,相对无语。

此时,侍卫通传,皇上驾到。

莲池扬了扬嘴角,幽幽的说,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皇上了。原来在你这儿,可以如此轻易地见到他。

我忽然对她心生几分纠缠微妙的情感。

两个女子,彼此羡慕,同病相怜。

四.迷惑,寒凉

昨夜,莲池走时忽然对我说,我已经许久没有父亲的消息。他最疼的徒弟就是你和凡俊,我已经让他失望,请你替我照顾他。

我望着莲池的背影,忽然觉得心中的疑惑雾一样的汹涌而至,莫名的心生纠结,却又说不出是为什么。

第二日,正午,艳阳高照。

莲池死在自己的宫殿里,一刀毙命。

我迷惑。如果要杀我的人是柳生原,那杀害莲池的人又是谁呢。虎毒不食子。

我拿起那天芙蓉中的镖细细查看,忽然心痛成海。

五.真相,浮生

阴霾的浓夜,月隐深山。

风吹海棠落,暗香偷渡。

四起的风,席卷空旷的皇宫。我站在窗前,看满树的花瓣以一种等待的姿态纷飞而下。回头,说,小俊哥哥,你来了。

他走过来抚摩我的头发,眼神如海水般波澜。说,蘅叶,你要帮我。

“帮你什么?”我问。手指覆上他的手背,依旧冰凉。

“帮我拿到皇帝的玉玺。我一定要成为这里的王,不是为了师傅,不是为了莲池,是为你。”小俊哥哥英俊的脸上依旧面无表情,声音波澜不惊,握着我的手,却越攥越紧。

我冷笑。“那天,来杀我却误杀了芙蓉的人,是你吧。”我问,眼泪,不知何时,无声的下坠。

小俊哥哥一怔,握了我的肩膀,说,“蘅叶,你为什么会这样想。我怎么会要杀你?”

我扬唇,笑容凄然,说,“你为什么要杀我,那只有你自己知道了。记得那枚镖么,上面不止刻着柳生门的印记,还有我当年亲手刻下的蘅叶二字。你从来没有细细查看,你袖子里那四十九枚镖,每个都有我的名字。我当时刻了一个晚上,只希望能让你把我的名字留在身边。”

小俊哥哥定定的看着我,忽然移开了视线,脸上的表情陌生得让我恐惧。他的臂飞快的环住我的颈,袖中的短剑抵在我的喉咙。

顺着他的目光,我看见了皇上。

小俊哥哥口中的热气呵在我的耳边,从来没有想过我们会在这种情况下如此接近。他说,“皇兄,你还记得我么。是啊,你怎么会记得我呢。我四岁那年,我失宠的母亲为了躲避你母亲的迫害,带我逃出宫去,从此流落人间。这个王位是应该是我的,你还给我。”

皇上叹气,说,既然你是冲我来的,你放了海棠。

小俊哥哥衔住我的耳环,鬓角厮磨,说,看来你真的很爱她。好,你颁圣旨传位给我,我便放她。

空气刹时凝固。诡异的沉默。

我忽然开口,说,小俊哥哥,莲池,是你杀的么?

“是。”

他的回答没有一丝迟疑。的确,事已至此,他没有必要再瞒我什么。“那天我要杀你,本来是为了莲池。她无意间说起,若不是你的妨碍,她早已经得手。她说她希望你不存在。

她不喜欢的人,我理应替她除掉。可是你命大,我杀错了人。”

我回头,凡俊脸上绽放的笑容,好象盛开的罂粟花。

开到荼靡,罪恶深重。

“那你又为什么要杀死莲池?”

“因为我爱她。可是那天我发现她爱上了这个皇帝。她不爱我,就得死。何况她的父亲,我们的师傅柳生原,在扶桑的时候就已经被我杀死。留着一个变了心的女人,只会徒曾后患。”小俊哥哥的脸上像凝了一层霜,丝丝散发着肃杀冷峻的味道。

我忽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眼前的这个人。他如此陌生,如此决绝,怎么会是我心上那个温暖善良的小俊哥哥。心中有座城轰然崩塌。我不顾一切委曲求全地爱着的人,竟是一朵盛开的恶之花。

然,绝望的是,我,竟,依然爱他。

我伸手抱他,我想告诉他我可以忘记过去,回头吧,不如我们离开,去遥远的地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可是他不认得我的拥抱。他的眼神一瞬间的惊慌,他竟以为我要反抗。一剑突兀的刺过来,凌厉如风。

我茫然的望着他,听见四起的风掠过空旷的皇宫,寂寞的呜咽。

胸口的血汩汩汹涌,如大片盛开的蔷薇。

我看见过去的时光一幕幕重现。所有的往事,都在这片殷红的海里,蒸腾,飘散。

我闭上眼,终于可以似一株凋谢的海棠般安静的沉睡。

世间的纷纷扰扰渐行渐远。

冉冉浮生,爱恨情仇,终于再与我毫无瓜葛。

六.

这一生,爱错了人.

可是我,没有后悔.(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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