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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你终究欠我一场,现世安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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钗头凤之醉馨江

即使时过境迁,即使事隔多年,我也总是记得,遇见他那日,馨江上碎宝石一般的渔火。

远处是幽蓝的水天一线,近处停泊着杜家村所有的渔船。舟上渔火星星点点,映着无星无月的深蓝天幕,仿佛满天繁星都坠落到了水里。

他说,若是你也生在帝王家,便会明白,最美的,不过是这平凡一生的人间烟火。

一.{杜老三家的杜馨儿有什么好?长得清眉淡眼,也不见多出挑。这要到了宫里,还不被被那些姹紫嫣红的金枝玉叶给比下去?}

杜家村已经许多年没有这样热闹过。每家每户都张灯结彩,各种彩礼流水一样送到家门口,乐得二娘合不拢嘴,对爹的态度也恭敬了许多。

邻里街坊到了外乡,每一个都逢人就说,我们杜家村,就要出一位娘娘了呢!神色间皆是自豪,喜不自抑。

可是村里,也有嫉妒的人家背后议论,杜老三家的杜馨儿有什么好?长得清眉淡眼,也不见多出挑。这要到了宫里,还不被铁定被那些姹紫嫣红的金枝玉叶给比下去?

我无意间听见,却也不怎么生气。反而觉得她们也说出了我的疑惑。

那日,皇上乘着镶金画舫经过馨江,不过远远见了我一面。那时我正在岸边洗衣,满手是皂角泡出来的白沫,掠一掠额前的碎发,蹭得满脸都是。蓦一抬头,就看见一艘金灿灿的大船在眼前飘过,船头立着一位锦衣金冠的男子,身边还依偎着两个身穿七色芙蓉衣的女子。

日光映着金色,甚是晃眼。我眯起眼睛,甚至都没有看清楚他的样子。

第二日,真金打造的圣旨便快马送到了杜家村。

满纸繁复的文字,乡亲们只听懂一句。“封民女杜馨儿为静嫔。钦此。”

当晚,整个村落都在欢腾。杜家村是幽僻的渔村,出个秀才已经算是天大的喜事,更别说是出个入宫的妃子。二娘第一次不敢再在爹面前颐气指使,只是亲昵地拉起我的手,说,馨儿,你是馨江水养大的姑娘,要记得根在哪儿,要记得报恩。

我退下手腕上的一双白玉镯子,在手里掂量着,发出清脆的声响,半晌,说,“二娘对我有过多少恩,我自然记得。”神色不由有些咬牙切齿,二娘见我这个样子,脸都白了,刚想说什么,却被我打断,“只要你以后好好对爹,我便不再计较。”一边将一只镯子套在她手上,另一只朝半空抛去,清脆一声碎掉。“否则,有如此镯。”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二娘脸色转青,好一会儿才红晕过来,幽幽一笑,说,“馨儿你放心,家里一切有二娘呢。反倒是二娘放心不下你,乡野丫头进宫,无依无靠的,指不定被人欺负成什么样呢。听说,宫里好多冤魂的。”

我一愣。她的言下之意分明就是,别以为自己真的飞上了枝头。是金凤凰还是死凤凰,都还是个未知数。

片刻之后我淡淡地说,“我的命比别人硬,二娘你不是最清楚么?这么多年我连你都受惯了,还怕什么呢?”

二娘的脸色再一次转向青白。此时也不想跟我正面冲突,随即讪讪地岔开了话题。

进宫前的一夜格外漫长。二娘的话点醒了我,那幽幽深宫分明是我未曾见过的风口浪尖,倘若我不能保全自己,受连累的便会是我的家人。一夜里辗转反侧。爹只说了一句,要是呆得不舒坦,就回家来。爹不怕别人说,也不怕有个回门的闺女。

心中一暖,掌心攥着那个绣着“寒”字的金线香囊,无数过往的影像在脑海中呼啸而过,终于沉沉睡去。

二.{我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来者一袭墨色锦衣,更衬得灼灼金冠熠熠生辉,腰间悬着一串明黄穗子,依稀是二龙戏珠图样。一双眼睛狭长明亮,盈盈似有美玉流转。}

大正宫里繁花似锦,七宝琉璃制成的九根柱子擎着雕龙刻凤的棚顶,眼睛皆是一品夜明珠,即使是白天,也在那一方阴影里闪着幽幽的明光。

天家气象,果然不同凡响。我一步一步走着,脑中想的却是……他的家,原来也是这样的么?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便是这奢华精致的亭台阁榭么?所以当他第一次看到渔船的时候,眼神会那么新奇,会像个孩子一样拉住我的手,说,馨儿,以后我们便这样过一辈子,再也不上岸了,好不好。

正在想着,倏忽便撞到一个人。慌忙抬头,只见那女子衣饰华丽,杏眼朱唇,一脸怒容,旁边的宫女太监跪了一地,她向我走进两步,劈头就是两巴掌。她出手极重,我始料未及,只觉半边脸颊疼痛如火,一时只是愣在原地。她身后的婢女一脸嚣张,道,“走路没长眼么?我家娘娘你也敢撞!”

两个人撞在一起,又岂是一个人的错呢?可我不想多生事端,是以默不作声。

“发生什么事了?”那声音仿佛从天际传来,厚重而悦耳,中气十足,语气确实轻松戏谑的。恍惚间带着一丝泰山崩于眼前亦能谈笑自如的激昂意气。

我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来者一袭墨色锦衣,更衬得灼灼金冠熠熠生辉,腰间悬着一串明黄穗子,依稀是二龙戏珠图样。一双眼睛狭长明亮,盈盈似有美玉流转。鼻梁直挺,唇角幽幽弯着,组成一个浅淡随意的笑容,却又说不出的好看。仿佛春风抚过脸颊的感觉,清爽又微痒。

打我的女子当即换上一副如花笑颜,柳腰盈盈一弯,恭敬施礼道,“珍妃叩见皇上。”我一愣,方才看到他身后长长的仪仗。鎏金便轿就停在后头,金灿灿的,与那日江面上的大船一样,将眼睛刺得睁不开。

原来她就是传说中宠冠后宫的珍妃。而他,便是以一纸诏书改变我一生的皇上。我一瞬间的怔忡,没有想到的是,他的眸子,竟会与他有几分相似。

皇上没有叫她起身,而是转头望向我,看似随意实际目光如炬。我这才恍过神来,慌忙躬身行礼。他却来扶起我,大手温柔有力,说,“方才怎么了?”声音甚是亲切,手上一加力,道,“朕会为你做主。”

我下意识地望向他。他那样地看着我,乌黑瞳仁深沉似海,让人看不透一丝端倪。虽然离得我很近,可是我却觉得那双眼睛那么遥远。……那是一种很难说清楚的感觉,就好比说,曾经有那样一个人,我看到他的眼睛,就知道他是可以让我依靠的人。

可是这双眼睛不是。它深不见底。它看似随意,其实逼视着我灵魂深处,仿佛要将我看穿。

所以我顿了顿,说,“回皇上的话,方才并未发生什么。只是民女初次进宫,在给珍妃娘娘请安。”

她似是难以置信,疑惑地瞥我一眼,复有不屑地转过头去。皇上定定看我片刻,漆黑瞳仁中瞬间如有宝光流转。半晌,似是觉得索然,轻应一声,转身揽着珍妃的腰扬长而去。

那是我第一天入宫。一别之后,我有半年没有再见到皇上。

不久之后我也渐渐知道,宫中有不成文的规定,“珍华婉静”四个字中,以“静”字最为卑贱。通常都是赐给出身寒门又不受宠的宫人,而“嫔”号又是后宫最低的位份。其实明眼人从封号上就可看出,皇上对我,并没有多重视。

其实早在那日,我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在众多宫人细微的议论声中就已经明白,其实,皇上并不喜欢我。他之所以召我入宫,或许只是一时兴起。

可是这对我来说,却也不是坏事。因为我已经,再也承受不起任何人的爱情。

三.{眼见有一张掉落在水池里,宣纸漂浮在水面上,一点一点被水浸透,墨迹丝丝化开,就好像流了泪。}

宫里的日子并不难过。锦衣玉食,书斋里又有万卷可供嫔妃借阅。虽然大部分是些《女诫》之类的教导女子懿德的书,不过偶尔也有些动人诗文。

记得曾经,站在月光下的馨江前,他曾一笔一划在我手心上写,“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现在想来,都仿佛是前生的事。

秋日的庭院,本是满目萧索。夕阳西下,却更映红丛丛枫叶,在绯红日光下闪烁着胜于春日的华光。我坐在园中的石桌上,不知不觉间便将这句诗写了数遍。一阵秋风卷来,将案上纸张迎空抛起,片片如雪飘落。我急忙起身去捡,眼见有一张掉落在水池里,宣纸漂浮在水面上,一点一点被水浸透,墨迹丝丝化开,就好像流了泪。

我心中轻轻一酸,不觉停了动作,只是望着水池出神。半晌,只听身后传来一声悦耳男声,似疑惑,又似叹息。“春愁秋恨,原来你也并不是什么都不在乎。”

我一愣,转过头,就于煌煌枫叶林中,看见长身玉立的他。慌忙俯身,道,“馨……静嫔给皇上请安。”

“馨儿。”他第一次这样叫我,却仿佛这两个字并不陌生,顺着我的目光望向水池,那宣纸上的墨迹已经丝丝缕缕,模糊不清,他却似有些感触,道,“你呆在这静馨苑里,除了请安,半年也不出去一次。朕还以为,你根本就没有心。”

我一怔,不知皇上为何会忽然跟我说这些,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却又不敢不回皇上的话。随即只是低着头,道,“臣妾偶尔也出去的。只是不常见人罢了。”

风声掠过火红枫叶,静馨苑里下人本来就少,此时又正晌午,全都贪睡去了。世界静寂一片,我低着头,只见一双明黄色镶红宝石金丝靴子映入眼帘。他无声地走到我身边,修长食指忽然拈起我的下巴,让我不得不直视着他的眼睛。

他那样地看着我。一双深不见底的乌黑眸子,熠熠如星,又沉沉似海,目光里隐约藏着一丝探究,似乎比上一次更想将我看穿。

毫无预警地,他忽然扳过我的脸,狠狠吻向我的唇。攻城略地一般,充满了占有欲。

我大惊,下意识地挣扎,他粗暴地扼住我的手腕,将我死死按在石桌上。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我,目光幽深,仿佛暧昧不明。“杜馨儿,你到底要什么?”他眯着眼睛看我,像是在审问一个老奸巨猾的犯人。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他为何要这般对我。

心中恨他无礼,却又惧怕他的身份,心里敢怒不敢言,听他这样问,一股气涌向胸口,垂下眼帘冷冷地说,“无论我要什么,陛下都肯给我么?”

他眯着眼睛,神色阴晴不定,淡淡道,“有什么是朕给不起的么?”

语气睥睨,那样肯定。

“珍妃的人头。”我一字一顿说道。

皇上一怔。他神色惊怔地看我一眼,他的睫毛从来不曾以那样的弧度扬起。

我满足地看着他一刹那吃了黄连一般的表情,隐隐有种出了气的感觉。可是我毕竟还是要命的,于是紧接着笑道,“臣妾开玩笑的。请皇上恕罪。”

他又是一怔。随即只是笑笑,淡淡拂袖而去。

静馨苑里秋风瑟瑟,红枫满地。我望着那金灿灿的背影想,这下,他怕是不会再来了吧。

四.{我咬着嘴唇没有哭出声来,血丝渗出来,苦涩一片。}

十一月的天气,秋日快走到尽头,隆冬将至,静馨苑里却渐渐有些热闹了。皇上毕竟是来过这的,内务府的总管极是乖觉,生怕会得罪一位未来得宠的主子,于是多派了些人手过来。人多有人多的好处,我这才渐渐知道皇帝的名讳。

漆若陵。

宫女说起他的名字,都是要在地上三叩九拜才敢开口,我却恍惚出神,望着窗外的枯枝败叶,不觉又回到那个春天,有个黑衣如墨的男子曾在馨江边上眼神认真地告诉我他的名字。——漆若寒。那是刻在我心里的三个字,竟与当今圣上的名字如此相似。其实我也早该想到,他若不是皇亲国戚,又怎会以那样的阵仗离开杜家村。

正在想着,却有小太监过来通报,说珍妃邀我去珍锦宫赏花。我一愣,我与众嫔妃们一向素无往来,赏花饮茶这档子事从来不会有人来邀请我。正想装病推脱不去,侍女玲月却到我耳边轻声说,“娘娘还是去吧,不好拂了珍主子的面子。往后的日子还长呢。”

玲月在宫里呆了很久,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我叹一声,只得跟着去了。

珍锦宫甚是繁华,长廊两端堆着一盆盆盛开的兰花,真真繁花似锦。我到时,其他妃嫔均已经到了,莺莺燕燕地坐了一屋子人。在座的都是出身名门,位分也高,我一一请了安,众人看我目光中皆有些鄙夷,珍妃反倒笑得最灿烂,虚扶了我一把道,“好妹妹,你可来了。”

看她这样笑,我心里莫名打了个突,不好的预感。果然听她继续说道,“那边那朵花,你帮本宫摘过来。”

我只得依言去了,走得近了,心下不由一惊。只见那花开得似云,纯白的大花盘下配着翡翠绿的叶子,只是茎上长满硬刺,根本无从下手。——这花是杜家村特有的一种野花,我们都叫它“摘不得”,上头的刺是有毒的,碰一次手要肿好几天。

她怎么会有这种花?我心中有些微微地恐慌,也顾不得疼,伸手便去采花,十指霎时鲜血淋漓。

“好啊,本宫要白色的花,你居然用血将它染红,是要添本宫的煞气么?”珍妃笑着瞥我一眼,神色里尽是得意。

“静嫔不敢,请珍妃娘娘息怒。有什么事还请娘娘冲着我来,不要连累我的家人。”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里透着掩饰不住的急切。

珍妃的娘家世代权贵,在杜家村,必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想必那日我对皇上说的一句戏言已经传到了珍妃耳朵里,而她今天让我来看“摘不得”,也无非是在告诉我,杜家村已在她的掌控之下。

“哼,倒是个明白事的丫头,只可惜聪明的不是地方。话我不多说了,只有一句——人头是没有,耳朵倒有一个!”她忽然抛下一个锦盒,散在地上,露出苍白的一只耳朵。血迹已经干了,耳鼓内侧依稀有颗黑痣。

我脑中一阵昏眩,脸颊霎时僵硬,几乎是咬着牙问,“你把我爹爹怎么了?”

珍妃冷笑一声,也不回答,道,“你愿意跪,就跪着吧。不跪上三天三夜,就别想再见着你爹了。”

我咬着嘴唇没有哭出声来,血丝渗出来,苦涩一片。

爹是这世上我唯一牵挂的人,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且是被我所累,这让我如何自处?石板又硬又寒,再加上心力交瘁,我跪了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几乎已经支撑不住。脑海中开始零星出现幻觉。

……比如幼时过年,爹给我买的冰糖葫芦。酸酸甜甜的,入口即化。

……比如那个少年,默默站在身后看我梳头。笑容温煦,满目星光。

若寒,若寒。

我以为我已经可以忘记。可是原来,当我无助和绝望的时候,最想念的人,终究是你。

五.{世上纵使还有许多女子,貌若天仙,富贵倾城,可是我心里,永远只有她一个。}

即使时过境迁,即使事隔多年,我也总是记得,遇见他那日,馨江上碎宝石一般的渔火。

远处是幽蓝的水天一线,近处停泊着杜家村所有的渔船。舟上渔火星星点点,映着无星无月的深蓝天幕,仿佛满天繁星都坠落到了水里。

岸边的桃花在黑夜之中素白如雪,盈盈柳絮漫天飞舞,就像淡银色的萤火虫。

“癫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嗟叹之中带着落寞。

我那时正在河边洗头发,蓦地听那番话了,心中竟是一动。料定是村里新来的教书先生,头也不回笑道,“江上渔火璀璨如星,桃花柳絮都不过是陪衬罢了。你说它们轻薄,倒不如说流水无情吧。”

身后的人微微一愣,似是才发现我。随即只是淡淡笑道,“你看得倒透彻。”

我拧了拧长发,粗布衣角还滴着水,蓦一回头,就看见站在岸边的他。漆黑如墨的一双眼睛,光芒甚至盖过入海繁星,仿佛似有光亮从眸子里飞溅出来。

心中蓦然一动。我忽然开始明白,书中所说的一见倾心是什么意思。我看到他的眼睛,就知道他是可以让我依靠的人。

一生,便这样交付。

那以后的日子,恍惚就在梦里。

他跟我回到渔船,粼粼水光之中,他一笔一划在我手心写他的名字,漆若寒。他说,若是你也生在帝王家,便会明白,最美的,不过是这平凡一生的人间烟火。

可惜那时我不明白,亦不知他的身份来历。只要有他在身边,我便满足。爹很喜欢他,说极少有人能把粗布衣裳穿得这样好看。

若寒教我那样多的诗句,我却有一句记得最深。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当时觉得自己何其幸运。不过是贫苦的渔家女,也能遇到如此良人。若寒走后的许多个正午,时光悠长,我望着满地阳光,方才开始明白,寂寞,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境。

还记得那日,他跪在那个满脸冷漠的面前贵妇面前,在她脸上,依稀可以看出当年美艳的容貌,若寒哀哀地说,“世上纵使还有许多女子,貌若天仙,富贵倾城,可是我心里,永远只有她一个。”

她满眼关切地看着他,说,“娘走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这么做都是为你好。这女子心不在你那儿。不信,你问她。”

若寒看向我,目光里都是笃定。

我只觉浑身僵硬,脑中却出奇的清醒,做一个瑟缩的神态,说,“馨儿不敢说。”

“不敢说什么?”她挑眉看我。

“馨儿心里早已经有了别人。可是二娘说,若寒是京城里来的贵人,让我无论如何也要待他好。”一字一句,我说得认真且清楚。他的手渐渐松开了,我抬头看他,眼中没有半点回避。“馨儿只是乡野女子,只想平平淡淡地终老一生。你说的那些诗词歌赋,我其实一句都听不懂。”

说完,我向他的母亲恭恭敬敬行个礼,转身便走。

隔了很久,若寒还是来追我。四周无人,他的眸子微微闪烁着,说,“馨儿,是不是我娘让你那么说的?你骗我的,是不是?”

我全力甩开他的手,“若寒,跟你在一起真的很累,不如,我们都回到原本的世界里。”我转身欲走,复又顿住脚步,拽下腰间他送我那枚玉佩,狠狠掷在地上,再也没有回头。

我想,它该是碎了吧。因为我在身体的某处,听到了破碎的声响。

大正宫里的日头这样毒。

我跪在地上,四肢百骸都已经失去知觉。眼前渐渐出现幻觉,我看见若寒的脸,越来越近,我甚至可以嗅到他呼吸里独特的味道。

这是梦吧,我也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他。心中一酸,身子便载倒下去。他手上的温度却那么分明,那双眼那样深,隐隐夹着一丝痛。他横抱起我,声音远如天际。

馨儿,你撑着。他的声音那样急切而真实,

我下意识地环住他的脖颈,一串泪砸落在地,渐渐失去知觉。

六.{若陵横抱起我,走向粉玉牡丹塌,帐前竖着一扇簪花仕女图,在橘色烛火中映出一张张桃花样绯红的脸庞。}

醒来的时候,自己正躺在静馨苑熟悉的大床上。满屋子下人都垂首站着,房间里寂静得有些严肃。我挣扎着起身,一双大手扶起我,我这才发现,皇上竟就坐在我床边,眉目间依稀有一丝憔悴的神色。

我下意识地想要伏下身去,他却轻声说道,不必多礼。说着别一下头,房间里片刻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你的事,朕都已经知道了。”龙延香丝丝作响,他的声音似是叹息。“珍妃,她不会再为难你。你的家人,也都会平安。”

我胸口一松,几乎就要流泪,垂首道,“馨儿叩谢皇上。”

他的神色却淡下来,道,“你不必谢我。要谢,就谢他吧。”

我一愣。随即满腹疑惑,他,是指谁呢?

未来得及再问,皇上已经走远,背影莫名有些沧桑。

后来在侍女口中,才将这一切连缀成完整的情节。原来那日所见,并不是我的幻觉。

当我被珍妃罚跪,寒亲王正好经过。是他将我抱回静馨苑,请太医来为我诊治。也是他向皇上求情,让珍妃不要再为难我。

若寒。我们的重逢,竟是在这大正宫里。本以为若寒只是普通的皇亲,却未想,他竟是皇上同父异母的嫡亲,当今权倾天下的寒亲王。听年长的宫女说,若寒当年差点就要即位的,只因若陵的母亲宠冠六宫,才最终让他得了太子之位。

可是再见又如何呢。我已经是不得宠的嫔妃,而他,也是前途无量的寒亲王。

日子又回到原来的样子,平静得不可思议。听说前堂战火纷飞,边境告急,若陵一个月也不来几次后宫,晚春花谢,大正宫里到处是如花般寂寞的女子。

几个平日要好的嫔妃凑在一起放风筝,我顺着去捡,却无意间在书房底下听到两个熟悉的声音。

“若寒,黎国兵士荒蛮骁勇,南国边境,就交付给你了。”若陵站在阴影里,明黄褂子闪着金光。

“属下必当尽心竭力。”若寒抱拳,一身铠甲,眼中闪烁英武之色。走到门口,忽又顿住脚步,欲言又止。

“……朕会好好待她。”若陵思索片刻,淡然道。

“谢了。”若寒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大步踏出门去。

我的心一疼,身体沿着冰冷屋墙,缓缓滑落下去。

若陵开始每日傍晚都来看我。大多时候相对无言,他躺在塌上休息,我则有些局促地立在一旁。久而久之,也习惯了,他在静馨苑闭目休息,或是批折子,我也只当他不在这儿。

偶尔也会闲聊两句,我才发现他原来笑起来很好看。狭长凤眼弯弯着,让人莫名挪不开视线。

战事越来越紧张。一日若陵病了,我手忙脚乱地为他敷冰袋,若陵却忽然扼住我的腕,烛火昏黄,他面色苍白的躺在那里,睫毛的影子翩跹似蝶,喃喃地说,“馨儿,不要走。”

我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他却不肯,越发像个孩子,将我的手掌扣死死在手心。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我会喜欢你?”他吻向我的手背,嘴唇灼热。“若寒与我从小一起长大,母后得宠,四方嫉恨,所有兄弟都疏远我。只有他不。”

他闭着眼睛说,我也不再挣扎,只是静静听着。

“甚至我抢了他的太子之位,他也不在意。原来他根本不想要这些。我以为这世上没什么是值得他在乎的,直到,他在民间遇上你。”

我的手轻轻一抖。这是他第一次没有自称朕,就像个寻常人般苍白无助。

“那日无人,我问起他怎么没有带你回来。那么坚强的男子,我智勇双全的哥哥,竟会在我面前落下泪来。他的眼神那么痛,说,原来,你从来未曾对他动情。那时我就想,到底是怎样的女子,她一定是没有心,才会面对若寒这样的男子无动于衷,才会忍心将他伤得这样重。”

我呆呆地看着若陵,看这位至高无上的王者在我面前像个孩子一样眯着眼睛。眼眶竟是一热,不知是为他,为若寒,还是为自己。

“我在画像上见过你。当时在馨江旁看到你,我还在想,是若寒把你画美了。他是将你最动人的神态记在了心里。我召你入宫,也无非是想看看,你究竟有何过人之处。你到底想要什么,才会连若寒都放弃。如果你如寻常女子般取悦于我,我甚至想随便找个借口,将你打入冷宫,也好告诉若寒,那个女人根本不值得他挂心。……可是你却只是淡淡的,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有时又那么狡黠,我根本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直到那天,你在昏迷的时候一边流泪一边叫着若寒的名字,我才明白,你心里一直是有他的。只有他。

可是我竟然会嫉妒。嫉妒你叫他的名字,嫉妒他能让你为他流泪。

如今若寒是抚远大将军,国家社稷都系在他身上。我却日复一日,更放不下你。

我知道我不应该,可是我没有办法。”

听了这番话,我心中咚咚直跳,仿佛是在梦里。忽然恍过来若陵是在病中,双唇干裂,慌忙端茶给他喝。

若陵抿了口茶,细碎烛光中,凤眼如丝,他忽然吻向我的颈弯,口中呼出的热气有些痒,我大惊,骤然后退,他却狠狠扳住我的肩膀,让我半点儿动弹不得。他的吻,细碎向下蔓延,大手不由分说地退去我那件染了色的七色芙蓉衣,指尖所过之处,灼热一片。我几乎要哭出声来,虽然我早该知道会有这样一天。他吻向我的唇,一寸一寸吻干我的泪水,声音里说不清是自责还是恼恨,馨儿,我要你。我控制不了自己。

看着他那样深情的眼神,我脑海中忽然空白一片。

若陵横抱起我,走向粉玉牡丹塌,帐前竖着一扇簪花仕女图,在橘色烛火中映出一张张桃花样绯红的脸庞。衣袖挥舞之间,红烛倏忽熄灭,夜明丝线绣就的鸳鸯帐发出盈盈的亮光,辉映起暗夜里的一轮春色。

七.{若寒的眼神自信得有些陌生,说,“我现在手握两国军权,天下都是我的。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

传说边境告捷,若寒打胜了。若陵大喜,在大正宫前亲自迎他回来。金色仪仗气势非凡,宫中女眷鱼贯站在队伍的最后方,我低着头,不知该看向哪里。

若寒却径直出现在我面前,高头大马上的他,威风凛凛,眼神冷峻却深情。“馨儿,跟我走。”他朝我居高临下地伸出手,那么熟悉的一双手。我却在他身后,看到黎国的军队。

大正宫转眼已被重重包围,若寒打胜是假,实则引黎军入关。禁卫军里也都是他的人,是以若寒会被蒙在鼓里。

“母亲不甘让我屈居人下,才会千方百计拆散我们,只为我能暗中迎娶黎国公主。只怪我明白得太晚,她要的只是权力,我若早点为她争取,便不会失去你。”若寒不由分说将我抱上马,他的眼神自信得有些陌生,说,“我现在手握两国军权,天下都是我的。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

若寒紧紧抱我,下巴抵着我的头,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带着我扬长而去。我回眸望向若陵,他淡淡地回望我,即使在此时,依然周身溢满着超凡尊贵之气。他说,“杜馨儿,你走吧。其实那天我跟我说的那些话,都是哄你的。只是想拿你当人质制约若寒,却还是棋差一招,败在他手里。”

我狠下心收回目光,依偎在若寒怀里,渐渐离开他的视线,乖巧而安静。

尾声

天和二年。馨妃甍。前朝皇帝漆若陵逃亡西方的硫国。

民间百姓闻此大变,彼此唏嘘一下,日子依旧还要继续。

“是你放走他的?”若寒大怒。

我低着头,默不作声。

私放钦犯是死罪。皇后是黎国公主,她早恨我入骨,煽动群臣要将我治罪。

静馨苑里,若寒狠狠扼起我的下巴,让我不得不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那么冷,却也依稀刻着往昔的纹路,说,“你不过是仗着我喜欢你。”

我忽然落泪。

“我真的想,一辈子只爱一个人。我也真的,曾将你视为全部。那日你的母亲用杜家村数百口性命要挟我让我说那番话,我才会离开你。看你难过的样子,我的心很疼。”我一步一步靠向窗口,心口绞痛。

“可是,不知道从何时起,我终究背叛了你。我的人,我的心,都背叛了你。……若寒,今生,是我辜负了你。”我是真的不想,背弃对若寒所有的承诺。可是我没有办法。

静馨苑建在百尺高台,我自窗子纵身跳下,只觉身子好轻,心,也轻松了。

……还记得他那样叫我。“馨儿。”他第一次这样叫我,却仿佛这两个字并不陌生,顺着我的目光望向水池,那宣纸上的墨迹已经丝丝缕缕,模糊不清,他却似有些感触,道,“你呆在这静馨苑里,除了请安,半年也不出去一次。朕还以为,你根本就没有心。”

……还记得那个夜晚,他像个孩子一般寻常无助。他说,“我知道我不应该,可是我没有办法。”

漆若陵,这个名字不知何时,已经进驻我心里,一点一点占满,毫无余地。

我知道若陵那天那番绝情的话,无非是想让我走得心安理得。

他却不知道,那日我之所以会跟若寒走,只是因为我想救他。

我心里有他,只是他,一直都不知道。

一直,不知道。

我是断掌,生来命硬。百尺高台上翩跹跳下,或许也是命定的归宿。我背叛了不愿意背叛的人,也失去了不愿失去的人。

手里攥着的金黄香囊,明黄穗子丝丝缕缕。上头绣着一个“陵”字,至死,也没有放开。

我想,若有一日他能得知,便会明白我的心意了。

凤舞九天

清晰记得那个漆黑如墨的夜晚,星澈斜倚在绚烂荼蘼的樱花树下,眼角眉梢流露出那一丝尘埃般的落寞。邪魅的表情褪去,蓦然间,孩童般孤独无助。

我远远望着他,十指莫名绞在一起,心头骤然掠过细碎柔软的疼。

星澈抬头看我,冰镜瞳仁盈盈一弯,露出一个倾城绝美的笑容,声音远若天籁。

他说阮素蘅,不要爱上我。我不会让你死。

可是你会生不如死。

一.

白练般的瀑布飞流直下,落在清浅的璧月潭里,水花四溅,阳光被绞成晶亮的碎末,溶入一漾一漾的水波中。哗哗的水声,应和着舞剑的风声,空灵如绝唱。

我站在水中央舞剑,寒光一闪,长剑直直劈入河流中,溅起三丈高的一道水柱,噼啪坠落间,透过晶莹碎裂的水珠,我看到一张出尘邪艳的脸,胜雪的白衣翻飞在和煦的风里,远远看去,宛若嫡仙,狭长的凤眼斜俾着我,嫣然的唇角扬起一抹凉薄的笑意。

“你的剑法长进很快。”星澈微笑着说。那笑容,温柔纯美,却有一丝掩不住的邪气掠动在他晶亮如玉的眼眸里。

“全凭师傅教导的好。”听了他的称赞,我心中涌出一阵欣喜,表面却只是不动声色地颔首,淡淡地说。

星澈微微皱了皱眉,说,“我说过,不要叫我师傅。”

“那我应该叫你什么?义父?宫主?还是连名带姓的叫你连星澈?又或者像你对我一样,只用一个‘你’字就好?”我的声音仍然寡淡平静,可是眼中却汹涌而出一种巨大的酸 楚,化成酸涩的哀伤,一瞬间倒流进我心里。

十年了。这个男人将我带在身边十年,我的世界里只有他,可是在他的世界里,我只是异常微小的一部分。微小得刻意忽略不计。他到底当我是什么?他将我养大,教我武功,将我藏在独步武林的星魔宫里,日夕习武,寂寞为伴,连个身份都不肯给我。

以前每次他来看我,我都会开心得几乎要掉下泪来,扯着他的袖子不肯让他走。――于是,他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渐渐的,我也终于学会,在他面前做出一幅冰冷淡漠的表情,似乎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厌烦我。

“你累了。早点休息。”星澈依旧笑着看我,对我方才针锋相对的话语恍若未闻。

“遵-命。”我一字一顿地说。转身朝飞花小筑走去,背影无助而疲惫。这样的星澈,真的让我觉得累。天魔宫宫主连星澈,武林中声名显赫的大魔头,传说中倾城之姿的绝色男子,如此接近地站在我面前,我却觉得他好远好远,仿佛倾我一生都靠近不了。

“等等。”星澈慵懒空灵的声音自我身后响起。我顿住脚步,心跳骤然加速。他要跟我说什么?一瞬间,心中竟满是期待。“凤仪剑法你已练得不错。该是增进内力的时候了。”我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后背骤然一紧,一阵铺天盖地的寒意袭来,我的身体瞬间僵硬,刻骨的恐惧如藤蔓缠紧了我的心。

星魔宫的内功心法本属邪派,是天下间至阴至毒的一派功夫。每杀一个至亲至爱的人,内功便会相应加深。换句话说,被杀的那个人越是亲近,我所获得的内功便越是深厚。这几年来,星澈为了提升我的武功,已经逼我杀了许多人。我的世界本就空旷荒芜,除了侍女碧心,就真的再没有一个亲近的人了。可是若真的连她都杀了,我就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星澈,对不起。方才我不该那样冲撞你。”我腿一软,心中灌满了慌乱,竟径自跪在他面前。“教我剑法的秦师傅,教我琴棋书画的莫师傅,还有教我使用暗器的上官师傅……素蘅已经杀了太多太多无辜的人,背负太多太多的罪孽,求求你,这一次,放过碧心吧……”我双手伏地,哀哀地说,眼泪汩汩地涌出来,只觉方才倔强的自己那么可笑。明明被他死死掌控在手心里,又为何要挣扎,为何要任性,能换来的,也只是更大的伤害而已。

星澈总是笑着让我杀人。每一次所杀掉的,比之前一个,都是与我感情更为深厚的人。碧心伺候我将近七年,也是这星魔宫里惟一一个我可以信赖的人,若是她也死了,我就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了。想起漆黑寂静的夜里,冰冷如霜的月光落在空旷的房间里,我躺在床上嚅动着双唇,却再也发不出声音来,因为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回应我……这种想法让我空前恐惧。

星澈淡漠地看我,笑容高贵而疏离,狭长的凤眼中邪气冲天。还记得他第一次让我杀的是教我剑法的秦师傅。秦师傅为人严厉,对我态度很差,时常为了一招半式的错误罚我跪在殿前一整夜。我不喜欢他,却也从未想过要杀他。星澈笑着对我说,半个时辰之后,如果他还活着,死的人就会是你。

那时的我尚年幼,总觉得像星澈这样外表出尘美丽的人,必也会有一颗善良清澈的心。我摇摇头,傻傻地说,“你不会杀我的。”

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耳朵左侧的墙上便多了一个小孔,我头上一缕青丝缓缓飘落到地上,在空中划过一道悠然单薄的弧线。

“我会。”星澈轻扬唇角,此刻的笑容妖魅无比。他是个言出必行的人,所以这简单的两个字,让我身体瞬间僵硬,仿佛连血液都凝固住。

我是个怕死的人。于是,在这场悬殊的抗争中,我很快便屈服。正如星澈所说,我天生就是适合练武的女子。秦师傅的确已经不是我的对手。眼见他倒在地上,我后退一步,竟再站不稳,一下跌在墙角,手中还握着那把带血的剑。方才金属刺入人身体的那种声音还清晰环绕在我耳边,我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地发抖。星澈走到我身边,满意地扬起唇角。眼睛弯弯的,笑得十分惬意。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为我揩去溅在脸上的血迹,声音温柔动听,口中呼出的热气萦绕在我耳边,“杀人的快感,是不是很难忘?这就是操纵人生死的乐趣。”我的手一抖,沾血的剑“啪”一声落在地上。侧过头惊恐地看他,那张绝世倾城的面孔,第一次让我觉得心寒而痛楚。

“素蘅小姐。”正在恍惚之间,透过朦胧的泪眼,我看见碧心素净恬淡的脸。她款款向我走来,一如既往的颔着首。星澈倚在溪边的大石上,漫不经心地看我,说,“如果你不选择,就会变成被选择的那一个。一炷香之后,如果她活着,死的人就会是你。”说完,他索性拂了拂石上的尘土,懒懒坐下,神态悠然得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风吹动他似雪的白衣,远远望去,竟如诗画一般。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我的眼泪源源不断地涌出来,终于干涸。我是个自私的女人,所以最终,我选择保住自己。

“连星澈,我恨你。”我紧咬着牙说,伸直了颤抖的手臂,在空中划过璀璨的剑花,直直插入碧心胸口,深入心房,鲜血直流。我看着她苍白的脸庞,已经眼眶干涩地疼痛起来,再一次,泪如泉涌。

碧心缓缓倒在地上,用尽最后的力气望向星澈,眸子里泛出一抹深深的留恋来,唇边绽放心甘情愿的笑容,仿佛可以死在他面前,都足以让她安然离去。我跌坐在地上,瞬间恍然,却也更加心痛。想必碧心早就知道她会得到这样的结果,可是为了在她的世界里高高在上的星澈,她安然等待这一天,仿佛只要可以为星澈做些什么,哪怕是再微小的事情也好,她也不枉此生了。星澈淡淡地俾了她一眼,面无表情,仿佛在看一条肮脏的狗。

我靠着树干坐着,身体微微颤抖,看着碧心缓缓闭上无限留恋的眼睛,我的声音微不可闻,麻木地重复着方才那个句子。“连星澈,我恨你。”

“无欲则刚。这个道理,你迟早都会明白。”星澈飘然行至我身边,伸手揩去我脸上的泪水,声音中竟隐隐泛着一丝温柔。

“好一句无欲则刚。可是你要知道,总有一天,我也会这样对待你。”我垂下头,不想让他看见我哀伤无望的眼眸。我好怕自己的下场早晚会跟碧心一样,怀着无限眷恋为他而死,而他甚至不会多看我一眼。

星澈捏起我的下巴,让我不得不直视他的眼眸。脸上的笑容一瞬间邪艳无比,薄唇轻扬,他说,“我等着你。”

二.

碧心死后,我不知是因为寂寞,还是兔死狐悲的绝望,染了很重的风寒,大病一场。星澈派了个新侍女给我,叫蝶舞,人亦如其名,身姿阿娜,面容妩媚。我不愿再给星澈伤害我的机会,是以誓死不肯再投入感情,对她十分冷淡,依旧独来独往。

星澈许久未来。我心中因为碧心的死而涌起的满满恨意,竟随着时间的流逝,化成一股无法自控的思念来。今夜月光皎皎,我遣退了蝶舞,独自坐在窗前,呆呆望着遥远而清冷的一轮明月,脑中回想起星澈的一颦一笑,竟自痴了。

“在想什么?”一个陌生的声音无比接近的在我身侧响起,我猛地回过头,才发现对面不知何时坐了一个锦衣男子,刀削一样的轮廓,眉眼细长,鼻梁直挺,虽远不及星澈俊美,却别有一番逼人的英气。我的心一惊,倏地站起身,一阵慌乱无声地蔓延至全身。当今武林,我自问武功不弱,却连他何时坐到我身边的都不知道,若是他想,一早便能取了我的性命。

“你是什么人?”我退后一步,直直逼视着他,右手紧紧握住剑鞘。

“秦风雅。”锦衣男子淡淡一笑,径自倒了杯茶,轻抿一口,神态悠然地说。

“哦。是你。”我松了手,重新坐回椅子上,淡淡地说。

名动江湖的风神帮帮主秦风雅。今日纵使有十个阮素蘅在这里,也依然不是他的对手。所以与其做无谓的抵抗,倒不如听天由命了。

看到我的反应,秦风雅微微一怔,随即浅笑着倒了杯茶给我,说,“厉剑山庄大小姐,被连星澈留在身边七年的阮素蘅,果然有其特别之处。”

“秦帮主今夜光临寒舍,仅仅是为了称赞我的吗?”我抿了口茶,笑着问。

“秦某深夜造访,无非是想让阮姑娘知道一些你应该知道的事情。”秦风雅脸上始终挂着一丝浅笑,与星澈那种邪魅的笑容不同,寡淡如水,却又温柔异常。

我挑了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二十年前,极邪的星魔宫,极正的厉剑山庄,和超脱尘世的风神帮三分天下,三足鼎立。新任宫主连星澈执掌星魔宫,邪派势力迅速崛起,却也相安无事。――直到厉剑山庄庄主诞下一女,生于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全身经脉融会贯通,本身是个练武奇才,同时也是助人练功的绝好材料。”秦风雅顿了顿,见我毫无反应,又接着说,“星魔宫所练的武功乃是天下至阴至寒的功夫,若要练成最后一招凤舞九天,必须要有一个生辰极阴的女子做鼎,为他吸去练功过程中所产生的寒气,方能练成此招天下无敌的绝技,可是为他做鼎的女子则会全身冻透而死。”

“聪明如你,该知道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当年年少气盛的连星澈为了抓你做练功的鼎,不惜灭掉整个厉剑山庄,杀你爹娘,毁你家园,把你囚禁在星魔宫七年。你的武功越高,助他练功的能力也就越大,所以他并不急着杀你。”秦风雅看着表情瞬间僵硬的我,唇边扬起一抹微小温润的笑意。

“来说是非事,便是是非人。秦帮主一表人才,可不像这么无聊的人呢。”我顿了顿,僵硬的表情瞬间褪去,换上一抹风轻云淡的笑容。

秦风雅一怔。随即温温地看着我,眼眸如春水。说,“原来,你早就知道。”

我当然知道。连星澈灭我厉剑山庄,把我囚禁在星魔宫后山的飞花小筑里十几年,只因为我是至阴时辰出生的女子,可以助他练成武林至高无上的杀招凤舞九天。这些我早就知道,只所以委曲求全的听他安排,日夜苦练武功,也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我可以变得比他更强,亲手杀他为厉剑山庄报仇。

可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一种销魂蚀骨的迷恋,渐渐冲淡了那种仇恨?取而代之的是煎熬又苦涩的一片柔情,日以继夜的折磨着自己因为孤独而恐惧的心。

辗转十年,很多事都并非我能掌控。我从懵懂孩童长成了一个凉薄的女子,心中也种下了一个最不应该出现的名字。连星澈。灭我族人的仇敌,同时,也是一个永远不会爱上我的人。

“厉剑山庄倒了,风神帮与星魔宫早就誓不两立,在江湖上斗了十几年,你现在才来拉拢我?”我从回忆中抽回思绪,看着这江湖上传得神乎其神的绝世高手秦风雅,颇有些戏谑地说。

“阮素蘅,连星澈的命对你来说很重要。――报仇,亦是自救。我可以帮你。”秦风雅对我的暗讽不以为忤,脸上依然挂着好看的笑容。

“这是我与连星澈之间的事。与你无关,也用不着你帮。”我眸子一黯。冷冷地说。秦风雅提醒我想起那些我一直在逃避的事情,比如报仇,比如当我的武功足够配合他练功,星澈便会杀掉我。

“你可以不接受,可是我的承诺一直有效。如果你改变主意,随时到风神帮来找我。”秦风雅的涵养真是让我叹为观止,好歹也是名动江湖的武林高手,被我这无名小卒冷漠相向,却依然面无半点愠色。

“请。”我不由得有些自惭形秽,稍微收敛,垂首做个手势。再一抬头,眼前却已经没有他的身影。心里暗自叹道,秦风雅如此武功,都不是星澈的对手么?倘若他再炼成凤舞九天,当今天下,定无人再能出其右。

当星澈炼成凤舞九天那一日,便也是我为他死的时候了。

胸中又是一痛。

三.

风寒渐渐痊愈,剑术已经几日未炼。身后响起稀薄的掌声。我回头,只见星澈不知何时起站在我身后,懒懒地拍着掌,黑玉一样的眸子中却隐隐蕴着一丝冷意。

蓦地见到他,我胸中一热,紧接着又泛出一阵铺天盖的酸楚,低着头在他面前快步走过,我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站住。”星澈的声音冷冷的,前所未有。

我顿住脚步,没有回头。

“昨晚秦风雅来过?”星澈走到我跟前,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的眼睛。

“……你派人监视我?”我一惊,心中涌出一种无端的愤怒来。原来他明知我生病,明知我每晚都落寞地坐在窗前,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可是却连来看看我都不肯,任我一个人孤独地颓败下去。

“他跟你说了什么?”星澈完全没有理会我话语中的愠怒。

“呵,还能说什么?你这人也没做过什么好事,他自然不是来歌功颂德的。”我冷笑一声,没好气地说。

“不用你说,我也自然知道他为什么来找你。”星澈眸子冷峻如冰,灼灼逼视着我,说,“可是秦风雅素来偏执,若不是你顺了他的意思,他怎么会错过这个杀你的机会?――没有你,我便炼不成凤舞九天,风神帮便可安枕无忧。”

我一怔,心头掠过一丝茫然。星澈说的也不无道理,没有我他就炼不成凤舞九天,秦风雅既然想跟星澈抗衡,昨晚为何不杀我?可是倔强地回望着他,嘴硬地说,“秦帮主温文尔雅,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么冷血残暴吗?”

星澈冰冷的眸子中瞬间掠过一丝火花一样的愤怒,转瞬即逝。转身背对着我,说,“阮素蘅,你还真是个异类。夜半私会陌生男子,还敢这么理直气壮地说话。看来你们相处甚欢,你答应他什么了?”

“帮他杀你。”我脑子一热,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四个字。

“你要为了那个男人背叛我?”星澈猛地回过头来,双目灼灼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从来都没有归顺过你,又何来背叛呢?”看到星澈绝美的脸上露出一丝忐忑的表情,我心中竟生出一种凛冽的快感。“连星澈,难道我不应该恨你吗?如果不是你,我现在还是厉剑山庄大小姐,众星捧月,嫁个宠我爱我的男子,一生快乐无忧。是你,一手毁灭了我的幸福!”

我定定地回望着星澈,眼泪无声无息地倾泻而下,声音低了许多,几乎微不可闻。“或者说,当我十年前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这一生,都不可能再得到幸福。因为我爱上了我的仇人,同时也是,一个永远不会爱上自己的人。”

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说出对星澈隐忍多年的爱。却又仿佛山涧流水,水到渠成。有些话,憋在心里太久,的确会很辛苦。如今说了出来,反倒轻松许多。

星澈重重一怔。表情明显地僵了一下,绝美出尘的脸庞一瞬间茫然如孩童。

“既然明知道这份感情无法得到回应,又何必扰人扰己?阮素蘅,收起这些话。你没有资格。”星澈很快神色如常,唇边漾起一抹干涩的笑意,一字一顿地说。

你没有资格。这几个字由他动听的声音说出,字字刺入我心。

我眼眶一酸,霎时泪流满面。想说些什么来刺回去,嘴唇微微颤抖着,徒劳的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蝶舞,过来。”星澈背对我着离开,声音飘忽而暧昧。

蝶舞翩然而至,她有一段纤细的腰肢,和妩媚的眉眼。轻轻投入星澈怀中,星澈揽着她站在阳光下,在地上映出柔情蜜意的剪影。星澈侧过头,没有看我,说,“天下女子我挥之即来,如果你想要这些,我也可以给你。”星澈俯身吻向蝶舞的唇,舌尖纠结,极尽缠绵。蝶舞双手环住他的颈,一脸幸福地闭上眼睛。

我忽然双腿一软,微微后退两步,背靠着大榕树站好,勉强支撑着不让自己跌坐到地上。浑身因为一种刻骨的愤怒和哀伤而颤抖起来。

连星澈,你怎么可以这样。就算再不屑我的感情也好,也不用这样羞辱我。星魔宫宫主连星澈,名动天下,俊美无畴,世间有多少女子甘愿投怀送抱。我知道他不缺女人,只是,没想到连我的侍女都可以作为他伤害我的工具。

我咬住嘴唇,用手背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转身跑向葱郁茂密的树林里。脑中一片空白,只有空旷的风声簌簌地在耳边回响。

四.

暮色四合,我一夜未归。

星澈走过来吻我,深深的,让我几乎不能呼吸。双手渐渐环上他单薄的脊背,因为此时此刻,他心中的空旷那么昭然。

星澈孤芳自赏,目下无尘。心中高处不胜寒的落寞,便也累积了这么多年。

他很寂寞。他一直都很寂寞。

那一夜,烛火煌煌,风月无边。仿佛这一刻,是我此生最接近星澈的时候。宛如饮鸩止渴,我却越来越离不开他。

只要可以多靠近他一点,我真真愿意为他赴汤蹈火。

五.

星澈无声地望向我,眸子幽深如海,透着一抹难以言说的无奈。

看着他的表情,我脸上那抹娇羞的红晕蓦然消退,恍然发现自己心里还是溢满了不该有的希冀。星澈身边从来不缺女人。只要他挥挥手,就会有多少女人为他赴汤蹈火。这一夜风月,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我藏起眼中的落寞,笑了笑,说,“一切都是我自愿的。也是我自找的。以后你只要继续当我是从前的阮素蘅就好。我会帮你练成凤舞九天。”

“蘅儿……”这是星澈第一次这样温柔地叫我名字。

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漆黑如墨的夜晚,星澈斜倚在绚烂荼蘼的樱花树下,眼角眉梢流露出那一丝尘埃般的落寞。邪魅的表情褪去,蓦然间,孩童般孤独无助。

我远远望着他,十指莫名绞在一起,心头骤然掠过细碎柔软的疼。

星澈抬头看我,冰镜瞳仁盈盈一弯,露出一个倾城绝美的笑容,声音远若天籁。

他说,蘅儿,不要爱上我。我不会让你死。

可是你会生不如死。

六.

武林大会的日子更近了。到时星魔宫跟风神帮便要一决胜负。

江湖上总是有人说,正邪不两立。其实谁是正,谁是邪,又该如何明确评断?立场不同罢了。比起星澈这种昭然的邪恶,伪君子更让我不齿。

那一日,星澈已经许久未来,我想他,刚刚走出飞花小筑要去找他,却在葱郁碧绿的大榕树下看到秦风雅颀长的身影。他的轻功进步了许多,一袭绛紫色锦衣,飘然立于柔软的枝头,本是个翩翩佳公子,脸上依然挂着那抹温柔的笑容。

“素蘅,武林大会之期已经近在咫尺,连星澈若想稳操胜券,势必要练成凤舞九天。你跟我走,我会保你周全。”秦风雅翩然而下,走上前一步,一脸真挚。

“……素蘅谢过秦公子的美意。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星澈。”我颔首,淡淡地说,转身离开。或许他真是要来救我的。可是我却像其他所有迷恋星澈的女子一样,他让我生我便生,他让我死我便死,万劫不复,不肯自救。

秦风雅猛地扼住我的腕,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一字一顿地说,“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是他的人了。”我甩开他的手,不想再做纠缠。

秦风雅温润的双眸瞬间掠过一丝刻骨的恨意,目光往我身后一掠,瞬间将我揽在怀里,右手抽出腰间的软剑,眼前银光一闪,那剑便已抵在我颈上,寒气逼人。

“我要凤舞九天的秘籍。或者她的命。你来选择。”秦风雅的声音冷冷的,眼神中带着明晃晃的恨意,近乎暴虐地将我扣在怀里。然后我就顺着他的目光,看到白衣翩然的星澈。他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一脸淡然。

在那一瞬间,我竟然很怕亲耳听到星澈的答案。我在他心中是什么位置,我自己一直很清楚。在他的世界里,凤舞九天比我重要何止千百倍,秦风雅根本没有必要说出这样的话来伤我的心。因为星澈的选择,我和他都心知肚明。

“要杀便杀,不必这么啰嗦。”我一头朝脖颈上的长剑上撞去,秦风雅一愣,手下意识地往后一撤,几乎同一时间,星澈的银镖击断他手中的剑,应声断成两截。

“原来你真的为她动了情。”秦风雅眼中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妒意,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幸灾乐祸的得意。

“星魔宫的武功乃是邪派,想要炼到上乘,必须忘情弃爱。若要练成凤舞九天,则更要断情绝爱。连星澈,你应该知道,一旦动了真情,你的功力便会骤减。”秦风雅与星澈面对面站着,唇边的笑容凝固成冷然的恨意。

一道紫光呼啸而过,我还未来得及看清楚,秦风雅便已经与星澈颤抖在一起。绝顶高手过招,处处杀机。秦风雅练成了风神帮的风神剑,较之以前本就强了许多,再加上星澈的内功威力减弱,终于渐渐落了下风。

我心中一软。

难道秦风雅说的是真的?

星澈……他为我动了情,所以才迟迟不炼凤舞九天?这个念头尚且来不及多想,只见秦风雅汇集所有内力于右手掌心,狠狠击向星澈胸口……几乎是下意识地,我飞身过去紧紧抱住星澈,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他身前……

星澈轻轻揽住我的腰,温柔地看着我,乌黑的眼眸从未有过的柔软起来……不过电光火石间的事情,星澈抱着我在空中旋转一周,背对着秦风雅地掌心,唇边扬起一抹倾城的笑容。

“就算我为她动情,你也依然不是我的对手。”星澈抱着我安然落地,受了秦风雅一掌,却依然毫发无伤。

秦风雅面上的笑容如冰封般凝固,左边肩膀上的三个小孔霎时血如泉涌。

“杀了他。”星澈微笑着对我说。

我一愣。随即举剑,面无表情地刺向秦风雅的颈。

这是第一次我心甘情愿地为他杀人。

因为只要秦风雅活着,对星澈来说就是个威胁。

我不可以冒这个险。

七.

以后的很多年以后,我才真正懂得了星澈的寂寞。

深深爱上一个明知道不可以去爱的人,那才是真正的寂寞。

飞花小筑依旧青山绿水,鸟语花香。

只是物是人非。

我一个人孤独而平静地活着,守着我与星澈之间点点滴滴的回忆,日复一日,永恒而无望。

没有人知道,那日秦风雅死后,星澈走过来紧紧抱我,嘴角蓦地渗出一抹殷红的血迹来。汇集秦风雅所有内力的一掌,也击碎了我前世今生所有的盼望。那一日,星澈用几十年的内力支撑到最后一刻,眼看着我亲手杀掉秦风雅,这才安然倒地。

“蘅儿,其实我早就知道,自己是炼不成凤舞九天的。――因为我舍不得去伤害自己最爱的人。”星澈的笑容温柔而清澈,倚在我怀里,婴儿般纯美。

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我笑。泪流满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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