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首页

无错小说网

m.wcxsw.org

第二章 此生所有运气,都用来错爱了你(下)
上一章 返回目录 章节报错 下一章

红颜传?上阳宫辞

文/杨千紫

曾经锦上添花的优点如今变成不可饶恕的错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金屋藏娇梦,便破碎在这长门宫了。

一.{苑路青青半是苔,翠华西去未知回}

明日,我就要离开这座承载了过我青春岁月的皇宫,幽居长门,了却残生。

回首一望,但见夕阳西下,芳草凄然,唯有卫子夫所居的未央宫笙歌艳舞,一排华丽喜庆的景象。

侍女秋杏还在不甘心地站在门口四处张望,其实她还比我略小几岁的,如今满头青丝里竟有了星星点点的白发。是我连累了她吧,在这只有彼此可以仰赖的寂寂深宫。

我叹了一声,道,“不要再看了。他,不会来的。”

秋杏回过头来,低头垂泪,说,“小姐,胶东王过去那么疼惜您……连你咳嗽一声都心疼得恨不得把你捧在手心里,如今……如今怎会薄情至此?”

胶东王……她还叫他胶东王。

时光仿佛倒退到很多很多年前,刘彻尚且面庞青涩的时候。那时候窦太后还在,她是那么地疼惜我,她说阿娇,你是我大汉身份最尊贵的女子,我一定要让你所属意的夫婿,当上权倾天下的帝王。

那时的我,多么骄纵,多么自信,仿佛合起手心,就可将全天下拈在掌中。于是我迎着阳光朝她微笑,光芒万丈的金光里我说,“好。被我陈阿娇所爱的,也定会成为大汉朝最幸福最高贵的男子。”

可是,谁能想到,十二年后的今天,我陈阿娇卑躬屈膝,合并手掌,竟再捧不起一段破碎了的情爱。

他,再也不是那个年少的,任人摆布的胶东王了。渐渐也忘了是谁曾经对我说,阿娇,以后你说什么我都会听的。不管你说的是对是错,不管我是不是皇帝,你是不是皇后。我刘彻,永远会依着你的。

秋杏的表情看起来比我还要不甘心,充满了不解和疑惑,一遍又一边执拗地说,“小姐,我不相信他会薄情至此。这巫蛊之祸,他明明知道您是被冤枉的,为什么还……”

我摆手打断她,说,“不要再说了。男女情爱,我身在其中,尚且不得原委,更何况你这个局外人呢?或者有时,恩已尽,情已断,再说什么也都是多余了。”

满室静寂。下午的时光被窗外的蝉鸣拉得老长。

十几年的光阴,弹指一挥间,涌上心头。

二.{景阳春漏无人报,太液秋波有雁来。}

七岁那年,我随母亲进宫参见窦太后。那时正是春日,花红柳绿宴浮桥,皇宫里的风景,果然是与外面不同的。窦太后很喜欢我,每次进宫都会赏赐我些东西,衣袖一挥,便有宫娥宦官站成两排,手捧托盘鱼贯而出。

翠玉华盖,香车宝马,漆盒银盘,总是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七岁的我,却早已习惯这样的繁华。

那一日,窦太后与我的母亲馆陶长公主有事要谈,便命下人带我到别处玩。我甩开他们,穿花拂柳地走到御花园,把玩着窦太后新赏赐的绣花紫香囊,阳光下一朵朵对照着香囊上的花。

果然是巧夺天工的东西。香囊上的牡丹花栩栩如生,与御花园里的真花并无二致。女孩子哪有不喜欢花的,我正细细抚摸着香囊上的金线,这时忽然有人从背后撞我一下,我身子往前一倾,手里的香囊便飞出去,掉落到牡丹花下的黑泥里。

我大怒,回头只见身后站着一个跟我身量差不多的少年,一袭黄衣,脸上蒙着块黄布,还未及看清他的样子,我已经一个耳光打过去,骄纵地说,“没长眼睛么?连我陈阿娇你都敢撞!”

少年一愣,伸手取下蒙在脸上的布,日光下一张脸眉目清淡,脸庞偏方正,虽也稚气未脱,却已有了些在同龄人中难得的老成。少年端详我片刻,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珠带了丝笑意,他竟然问我,说,“你就是陈阿娇?”

看他下巴扬起的弧度,总觉得有些轻佻,我莫名脸上一红,羞涩中萌生一抹怒意,平时娇纵惯了的,哪容得过半粒沙子,挥手又打出一个耳光,眼前的少年未见闪躲,神色依然安然恬静,我的手却被什么扣在了半空,一时间竟然动弹不得。

“不管你是张阿娇还是李阿娇,姑娘家,乱打人总是不好。”一个声音自后传来,说的是孩子气的话,声音里却有一种孩童中少见的深沉。我回过头去,只见扣住我手腕的少年眉目浓丽,鬓发飞扬之处,已呈现出刀削一样的轮廓。他的目光不屑地划过我的脸,关切地看一眼黄衣少年,说,“大哥,你没事吧?”

我陈氏一族乃是汉朝开国功勋贵族之家,我父亲是世袭堂邑侯陈午,母亲是汉景帝唯一的同母姐姐馆陶长公主,都是当时朝廷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我又深得外祖母窦太后的喜爱,自出生起就尊贵无比。哪里被人这样对待过,当下怒不可遏,狠挣一下手腕,说,“你放开我!否则我不会饶你!”

少年手上一加力,便将我的手臂又往后扭了两寸,说,“不饶我?是怎么个不饶法?哼,你饶了我,我还不一定会饶过你呢。”

我吃痛,听了他这一番饶舌的气话,也无暇再摆小姐架子,我被逼得走投无路,为求自保,忽然回身抱住他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下去。

那一口,七岁的我用尽生平之力。这次轮到他吃痛,哎呦一声俯下身去。我拔腿就跑,他却自后拽住我的衣裳,拎起我的领子就像拎起一只小鸟,眼中比刚才多了几分玩味之意,说,“你这姑娘倒挺有趣的,竟然有胆子咬我?”

我哼了一声,心想等我一会儿去跟窦太后告状,非把你碎尸万段了不可,嘴上却不敢再说什么,只是鼓着嘴巴转头不看他。

一转头,却对上了一双温润的眸子,正是方才那个黄衣少年。一对黑葡萄似的眼睛,含笑看着我,走过来把我从那粗鲁小子的手里解救下来,好像猜中了我在想什么似的,说,“阿娇小姐,你千金之躯,何必跟彻儿一般见识呢?就别去跟窦太后告状了。”

我心下得意,扬着头说,“怎么,知道怕了吗?”

少年温温一笑,说,“方才我与彻儿在花园玩摸人游戏,蒙着眼睛冲撞了你,真是对不住了。”

听他道了歉,我的气登时消减了不少,这时却听那个鲁莽小子不忿地说,“皇兄,你干嘛跟这种人道歉?扬手就打人,一点姑娘家的样子都没有。”

“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我气极,回头气哄哄地吼他,却不再敢贸然动手,毕竟他是男孩子,我打不过的。他叫那少年皇兄,这两个人的身份就很明显了,我哼了一声,说,“你应该就是胶东王刘彻吧?听说你生母身份低微,果然很没家教。”

他听了这话,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上前揪住我的衣领说,“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你竟敢侮辱我的母亲!”我被他的露着凶光的眼神吓住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这时被他称为皇兄的少年走过来扶住他的手,打圆场说,“你看你们两个,脾气倒是像得很,连说的气话都是一样的。”

我斜他一眼,逞强的劲儿又上来了,说,“喂,你干嘛学我说话?我是大汉朝身份最尊贵的女子,你这卑贱坯子根本不配学我!”

不得不说,年少的刘彻已经是个很有气势的人,他的眼神忽然冷静下来,不似方才那样怒火中烧,却更加可怕,他松开了我,看着我的眼睛,目光如冰刀一般划过我的脸,伸手指着我的鼻尖,一字一顿地说,“陈阿娇,你记住,总有一天你会为你今天所说的话付出代价。”

从小出入皇宫,见惯了大场面的我竟就这样被震住了,僵立在原地,只觉一股寒气爬上脊背。这时身侧传来一个娇媚的女声,她说,“彻儿,不得无礼。”

我转过头,只见一位头戴银镀金串珠点翠花簪的青衣美人摇曳而来,后面跟着两个侍女。看她的衣着用度,在宫里并不是太高贵的位份。刘彻方才还冷如寒冰的表情绽放出笑容,迎过去叫了一声,“母亲。”

“哦,原来你就是王美人。”我曾经听我娘说过,王美人八面玲珑,在宫里很受宠爱,可是出身低微,入宫前还曾经嫁过人,所以到现在也只是个美人。走近一看,她长得果然很漂亮,刘彻想必就是遗传了她的美貌,为人也极是恭谨,先转身对那黄衣少年行个礼,说,“见过太子殿下。”

少年颌首,温温地说,“王美人请免礼。”我心想,果然这个黄衣少年就是太子刘荣。其实他的出身也并不很尊贵,薄皇后并无所出,他只是个庶长子,生母栗姬也不是很得宠。不过看他一幅温文尔雅的样子,比起那个刘彻倒是强得多了。

王美人又转身看向我,说,“这位是馆陶长公主的千金阿娇吧?果然生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啊。”说着拍了拍刘彻的头,说,“我家彻儿脾气不好,有什么冲撞的地方,还请阿娇小姐见谅呢。”

这时忽然有人拽了拽我的袖子,说,“那个是你掉的吗?”我转过头,只见太子刘荣正遥遥望着那枚掉到泥淖里的绣花紫香囊,说,“这是蜀地进贡的紫金香囊,女孩子家都喜欢,难怪你刚才那么生气了。”

王美人深深地看了我们一眼,拍了拍刘彻的肩膀,说,“彻儿,去把那个香囊给阿娇小姐捡回来。”

刘彻一脸的不情愿,又不好强硬地拒绝母亲,撇撇嘴,说,“母亲,这种事情让下人做不就行了,干嘛非要我去?”

王美人捏一下刘彻的肩膀,朝他使了个眼色。刘彻满脸无奈,却二话不说就往牡丹花底的泥淖中走去。

我扬唇一笑,心想这刘彻脾气暴躁,为人倒是极孝顺的。

当他满手是泥地捧着香囊走向我的时候,我歪着头轻浅一笑,说,“这东西我不要了。你留着吧。”

刘彻一怔,我凑到他耳边小声地说,“看在你母亲的份上,今天的事我就不与你计较了。不过你要记住,我陈阿娇是大汉朝身份最尊贵的女子,无论何时,你不可以怠慢我。”

三.{单影可堪明月照,红颜无奈落花催。}

所谓不打不相识,大概就是用来形容我跟刘氏这两个皇子的。毕竟是年纪相仿的几个孩子,从那以后很快就熟络起来。

刘荣为人温润,待我很好,一起玩的时候总是让着我。而刘彻,他的脾气跟我惊人地相像,我们两个总是吵架,也时常会不约而同地说出一样的话来。比如在孔子的诸多门生中,我们都喜欢子路,而刘荣却喜欢颜回。

转眼就过了几个春秋。我看着那两个少年的身量一天天长高,而我自己也一日比一日出落得光鲜亮丽,开始明白些人情世故,也开始注意自己寝宫以外的世界。比如花园里的牡丹花盛衰枯荣,比如后宫妃嫔之间越来越激烈的争斗。近来刘荣的母亲栗姬越发得宠了,而刘彻的母亲王美人也不甘示弱,两个人平分秋色的背后,不知道掩藏着多少明争暗斗。

有一次,我的母亲馆陶长公主问我,“阿娇,刘荣和刘彻,你比较喜欢哪一个?”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说,“什么比较喜欢哪一个?母亲您说什么,阿娇不懂。”母亲笑着抚摸我的长发,说,“我的女儿漂亮又尊贵,天底下有哪个配得起你?整个大汉朝里也勉强只有这两个皇子吧,长相不错,出身也还算可以。”

这时,有下人前来通报,说,“太子殿下请阿娇小姐前往猗兰殿一叙。”

我抬头瞟一眼母亲,她正含笑着看我,说,“去吧,刘荣是太子,脾气也不错,与刘彻比起来,他还是首选。”

猗兰殿是刘彻出生的地方。原来刘荣是找我来商量给刘彻什么寿礼的。窗外牡丹的花的香气顺着窗户飘逸进来,他的眼睛总是这样温润无害,他说,“三日之后就是彻儿的生辰,你说我们是帮他办个寿宴好,还是送些有特别意义的东西好?”

我对这些事一向没有主意,撑着下巴说,“我怎么知道?说起来,真是羡慕你们兄弟两个,同父异母,感情却这么好。”

刘荣笑笑,说,“其实你也知道的,我们两个的身份都不是那么尊贵。而在这皇宫里头,身份又是何等重要的东西?我以庶长子的身份被立为太子,其实也并不是那么名正言顺,从小受了许多说不出的苦楚。薄皇后无所出,早先总是刁难我们……也许是同病相怜的缘故吧,我是真心疼爱这个弟弟的,也真心希望彻儿他能够快乐。”

我心下羡慕,接口问道,“那我呢?你也希望我快乐吗?”

刘荣看着我,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珠透着几分沉稳的神色,不知不觉间,当年的那个少年已经长大了许多,只是看着我时温润的目光一如当年,他忽然把手覆在我的手背上,掌心很热,透过我皮肤的纹理一丝一丝渗透进来,他说,“阿娇,我当然希望你快乐。——我甚至希望,我就是你的快乐。”

我一怔,整条手臂几乎都麻痹了,抬头去看他的眼睛,想说些什么,却忽然什么也说不出了,他低下头来,双唇一点一点地凑近我……

这时,门口忽然传来吱呀一声响。我打了个激灵,倏地往后一躲。刘荣也怔了怔,仿佛从梦中惊醒了一般。我们是屏退了下人单独聚在这里的,按理说此刻的猗兰殿不该有别人。我站起身推开房门,正对上一双水漾明亮的眼睛,月光下微微有些发颤。竟是刘彻,他侧身站在那里,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很多年以后,我才稍微能想象出当时的他站在那里时的心情。

猗兰殿静谧的夜晚,那样疼爱他的太子刘荣,以及那样摇摆不定的我。

转眼间就过了这么多年。

没想到那些陈年往事,我竟然还记得那么清晰。……那个时刻的点点滴滴,他当时的声音和眼神,在我脑海里栩栩如生,却又仿若隔世了。

我问秋杏,“东西收拾好了吗?走吧。临走之前,我想再看一眼猗兰殿。”

秋杏却没有回答,房间里一阵古怪的沉默。惊讶之下,我回过头去,却望见地上立着一双镶金九龙的黑布靴子,我的目光缓缓往上移,视线里浮现一件金黄的袍子,袍子上绣着金色的三爪飞龙。

秋杏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微微在颤抖,她说,“奴……奴婢,叩……叩见皇上。”

我忽然不敢再抬头,我怕看见他的脸。很久很久,我就那样低着头,可是泪水,还是如倾泻的洪水,弥漫了满脸。

我以为我不会再哭的了。起码,不会再为他而哭。可是此时此刻,泪水淋湿了眼眶,我控制不了自己。

这时身后的秋杏说话声中带了一丝惊喜又悲痛的哭腔,“不,不是。奴婢,叩见胶东王。”

我身子一抖,知道这话是她冒死才敢说出来的,秋杏想帮我唤起刘彻过去的记忆,帮我挽回过去的情谊。在他还是胶东王的时候,是我们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可是我自己知道,所谓的过去,就是再也回不去。

“你来了。”我对他说,尽量高昂地扬起头。我记得自己曾经对他说,你要记住,我陈阿娇是大汉朝身份最尊贵的女子,无论何时,你不可以怠慢我。

四.{谁能赋得长门事,不惜千金奉酒杯。}

寿星来了,商量寿礼的事情只好作罢。我与他们两个一起离开猗兰殿,一路上气氛有些古怪,三个人谁也没有说话。路过刘荣生母栗姬寝宫的时候,我在宫门口看到了母亲馆陶长公主的仪仗。心下诧异,便拉着他们两个偷偷溜了进去。

站在花园里的窗台底下,我听见母亲的声音,那般倨傲,一日既往地带着居高临下的气势,她说,“阿娇是本宫最疼爱的女儿,把她许配给你的儿子刘荣,如何?”她顿了顿,又说,“你该知道,与我的家族联姻,能带给你们多大的荣光。”

我的脸倏一下就红了,昏暗的光线中微微抬起头,就对上刘荣同样颤动的又充满了期待的眼睛。下意识的,我们都在等待栗姬的回答。

沉默半晌,只听栗姬冷笑一声,说,“刘嫖,你的女儿与你一样刁蛮任性,唯我独尊,你以为我会让我的儿子娶一个那样的女人吗?”

房间里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紧接着传来重重的拍案声,母亲的声音怒不可遏,说,“放肆,栗姬,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

我母亲贵为长公主,是当今圣上的亲姐姐。栗姬竟然敢直呼她闺名,也的确很是无礼。这时只听栗姬又说,“外戚弄权一向是皇权大忌,你还以为谁娶了你女儿是件天大的好事么?哼,我不稀罕。我的儿子贵为太子,他也不会稀罕的。”

她声音里有昭然的不屑。印象中,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跟母亲说话,也没有人会这样说我。我看了刘荣一眼,他此刻也在看我,黑葡萄似的眼睛里好像蒙着一层雾。更深露重,我紧紧了衣裳的领子,不想再听下去。

转过身,走进无边的夜色里。走出数十丈远的时候,我回过头,看见刘荣还站在原地,刘彻则默默地跟在我身后,牡丹花的香气从花园里飘逸进来,刘彻忽然握了握我的手,说,“阿娇,你跟我来。”

他带我去我们初见的地方。我怔怔地站在那里,望着地上绚烂盛放的一簇牡丹花。刘彻从怀里掏出一个绣花紫香囊,说,“还记得这个吗?”

那个香囊有些旧了。要不是他带我来这里,我几乎都要忘记了,很多年前是他走到泥淖里帮我捡回了这个香囊,轻轻摩挲着略微褪色的绸缎,我说,“你还带着它。”

“这么多年来,你就送过我这一样东西。不带着它,我还能带什么呢?”他忽然自后抱住我,下巴抵在我肩膀上,他轻声叫我,“阿娇……”

他身上很暖,这是我第一次被一个男子这样抱在怀里,我闭上眼睛,把头轻轻靠在他手臂上,说,“刘彻,你不讨厌我吗?我……刁蛮任性,唯我独尊,有哪个男人能受得了我?”

他怔了怔,忽然笑了,大手摩挲着我的长发,夜色里眼眸如寒星,他说,“我刘彻受得了。你,要不要试试看?”

我摇摇头,把目光从那个遥远的夜晚收回来,落在眼前的这个穿着龙袍的男子身上。终于鼓起勇气去看他的眼睛,比从前坚毅,沧桑,有了几许风霜的意味。我说,“刘彻,临去长门宫之前,我想再看一眼猗兰殿。”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叫他名字了吧,我顿了顿,又说,“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他眼中似乎也有动容,垂头看着我,无声地朝我伸出手来。

我像从前一样,把手搭在他手背上,两个人并肩走下台阶。牡丹花的香味汹涌而来,天色低垂,暮色四合,一切都仿佛一如从前。

他忽然反握住我的手,脸上难得地舒展开笑容,说,“阿娇,你还记得吗?我说过要打造一间金屋给你的。”

我也轻声笑了,说,“记得。金屋藏娇,曾是我最美的一个梦。”

想起那日,我的母亲馆陶长公主曾当着众人的面问他,“等彻儿长大之后,要讨个什么样的媳妇呢?”

被栗姬拒绝之后,母亲就跟王美人走得很近。王美人长袖善舞,很快就让母亲对她的儿子刘彻渐心生好感。

刘彻扬唇一笑,回答说:“要啊。”我母亲于是故意指着左右宫女侍女几百多人,问刘彻想要哪一个,刘彻皆是笑着摇头。最后我的母亲笑着指向我,问他:“那,阿娇好不好呢?”

刘彻斩钉截铁地回答,“好!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说罢他看向我,双目灼灼。我望一眼母亲,又望一眼王美人,忽然有些慌乱,站起身夺门跑了出去。

刘彻追出来,拉住我的手说,“阿娇,不要走。你脾气不好,以后我就什么都听你的。……真的,你说什么我都会听的。不管你说的是对是错,不管我是不是皇帝,你是不是皇后。我刘彻,永远会依着你的。”

我望着他,眼前一瞬间闪过太子刘荣的脸,以及他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可是我怔了怔,终是没有挣开他。

原来那些承诺,只是他少年时代的一句戏言罢了。他现在是说一不二的大汉天子,已经将天下权柄,真真切切地掌在手中。他废掉了我,这个他曾许诺以金屋贮之的出身尊贵的皇后。

现在,在我最后一次扶着他的手走下台阶的时候,我终于问出那个我一直想问却又一直不敢问的问题,我说,“刘彻,你是不是,从来也没有爱过我?”

从那之后,我的家族势力开始全力支持刘彻。当然也包括我们身后的窦太后。没过多久,母亲就设计让皇帝废掉了太子刘荣。

其实那是王美人的主意,她唆使母亲,派亲信大臣向皇帝请求立栗姬为皇后,那大臣便向景帝进言:“常言道:‘子以母贵,母以子贵’,今天太子的生母还只是一个姬妾,现在应该要给她一个名号才是,所以应当立为皇后。”皇帝大怒,痛斥那个大臣说:“这是你该说的话吗?!”于是便将进言的大臣处死,并且将太子废为临江王。

最后一次见到刘荣,是在刘彻被立为太子的第二个晚上。他站在猗兰殿门外,目光还是那么的温润。或许是我心底里觉得愧对于他,在不远处停住脚步,竟不敢再往前走了。

是他先看见我,他轻声叫我,“阿娇。”我不得不走上前去,刘荣低着头看我,什么话也没有说。

“对不起。”我说。刘荣扬唇一笑,轻轻抱住我,说,“这些都是命。阿娇,我只希望刘彻能好好待你。”

我心头一热,只听他又说,“如果有一日他负了你,你也不要难过,你始终是大汉朝最尊贵的女子,陈阿娇。”

现在想来,我才明白刘荣说那番话时的心境。或许他早就知道刘彻的为人,也或许,他早就看透了人生的虚妄。

满堂金华,寂寞春色,一生也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五.{上阳宫辞}

刘彻没有回答我,良久良久,他反问我,“那么你呢?你这一生里,又可有真心爱过我么?”他看向我的眼睛,其中恍惚有痛,他说,“陈阿娇,你和你的家族,从来都看不起我。也正因为如此,你们才选择了我。而你……陈阿娇,你喜欢的人,是刘荣。”

此时的未央宫想必是笙歌艳舞的吧,管弦之声远远传来,我最后一次站在他对面,忽然间无话可讲。

已经走到这一步。刘荣于去年过世,他身边也有了卫子夫,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刘彻顺着我的目光往未央宫看去,他握着我的手,说,“阿娇,你知道吗?卫子夫的眉毛跟你长的很像,笑起来的时候,唇角的弧度也是一样的……我问她,在孔子的诸多门生中,你比较喜欢哪一个?她的答案跟你一样,她说她也喜欢颜回……”他的神色有些飘渺,说,“她在我眼里,就是一个恭顺平凡的你。”

我一怔,眼眶忽然酸涩起来,却不知是为何。

曾经锦上添花的优点如今变成不可饶恕的错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金屋藏娇梦,便要破碎在长门宫了。

“见面第一次的时候你就说我卑贱。”刘彻攥着我的手,说,“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陈阿娇,总有一天你会为你那时所说的话付出代价。”他忽然激动起来,双手晃动着我的肩膀,说,“阿娇,我做到了。我葬送了你的一生。”

我任他摇晃着,双眼中含着的泪水簌簌地晃落下来,我扶着他的手臂,一遍又一遍地问他,“就因为当年的一句气话,你就骗我,娶我,然后废掉我,忘记我?”我咬着牙说,“刘彻,你好狠。”

他手臂一收,紧紧抱住我,说,“阿娇,当年我对你所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希望它能变成真的。……可是你的出身,你血液里那些所谓的尊贵,容不得我这么做。”他的声音比从前成熟了许多,很近地响在耳边,他说,“现在窦太后已经过世,我不能让你们陈氏一族继续做大,大汉朝是姓刘的,外戚弄权迟早会祸国。可是这个道理,你的母亲一直不懂。”

这一次在我面前,他没有自称为朕。或许在他心里深处,一直都觉得在我面前这个“朕”字无法名正言顺。这个帝位是我们陈家给他的,当日他因为这个原因而娶了我,今日又因此而废掉了我。

我仰天笑了一声,眼泪哗哗地落下来,“什么金屋,什么藏娇,你何苦把我骗得这样苦?”其实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我的家族,我的母亲,我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让他不得不选我。可是最终,也不得不放弃我。”

原来我陈阿娇的一生,就是个笑话。我想起刘荣离去前对我说的话,他说如果有一日他负了你,你也不要难过,你始终是大汉朝最尊贵的女子。

于是我朝他笑了,尽管眼中还是有泪。我说,“是的,我爱的人是刘荣。是因为我母亲的缘故才不得不选你。刘彻,我从来没有爱过你,在我眼里,你一直是那个卑贱的胶东王。——这一生,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其实这是一句谎话,并且漏洞百出,但我还是希望他能相信,因为唯有这样,我才能挽回一点自尊。

刘彻怔了怔,眼中分明有痛,他伸手拭去我的泪水,轻轻吻向我的脸颊,如少年时般小心翼翼,他说,“阿娇,不管你相不相信,又或者愿不愿意回应,你是我一生中最爱的女子。这,从来都没有变过。”说罢,他转身离去,没有再看我一眼。

他的话回响在我耳边,就好像是梦呓。

往昔情谊,碎在风里,再也寻不见了。

六.{尾声}

苑路青青半是苔,

翠华西去未知回。

景阳春漏无人报,

太液秋波有雁来。

单影可堪明月照,

红颜无奈落花催。

谁能赋得长门事,

不惜千金奉酒杯。

这首上阳宫辞,是后人揣测我心意所作的诗作。为何却没有人去揣测一下刘彻,揣测他离开我时的心情?

……如果我当年所嫁的人是刘荣,会怎么样呢?

……如果我真的不曾真心爱过他,会怎么样呢?

金屋藏娇,是不是就可以美梦成真?

长门冷寂,也不必再为情爱心伤了。

印香楼记之蝴蝶

印香楼是一个庞大的组织,盘根错节,无所不在,势力遍及了整个香之国。我的代号叫做蝴蝶,是这个组织内部最底层的一个杀手,除了杀人和领银子,一无所知。

我连自己上司的真面目都未曾见过。我只记得他的声音,和一张冰冷的银色假面。

他说我可以叫他夜阑。

……冷露无声夜欲阑,这句词,真像他的眼睛,我想。

一.{那个少年,有一双清澈薄透的眼睛,曾站在琼花树下折下无数花枝给我,只为博我一笑。}

今日是我搬到香花小镇的第三天,邻居们都很友善,房东陈婶热情地告诉我最近的菜场,寺庙应该怎么走,然后她稍微压低了声音,对我说,“最近镇上来了个很灵的神算子,号称是香之国第一神算,据说是从苗疆过来的,不但会起卦问卜,还会下蛊疗毒。我看你姑娘家家的年纪也不小了,有空可以去找他批个八字,看何时能找到一个如意郎君吧。”

我红着脸说,“陈婶你真会取笑人……不过,那个神算子住在哪里?有空倒是想去看看呢。”陈婶微带促狭地看了我一眼,递给我一张黄布条,上头写着“鸡头岭南神算子,神机妙算天命归,如玉小楼山头坐,一品香国仙客来”。

我把这布条攥在手里,唇角划过一丝淡淡的笑容。香之国第一神算,跑到这个边陲小镇上来安身立命,倒不知日后要给这里带来多少腥风血雨了。

路过镇上酒楼的时候,忽有个酒壶从半空里砸下来,我本能地想要闪身避过,可却在那电光火石的瞬间里改变了主意,任那酒壶落在我脚步前三寸左右,溅了我一鞋面的水。佯装嗔怒地张望过去,只见一个瘦高少年匆匆从楼梯上跑下来,嬉皮笑脸地对我说,“对不住啦姑娘,弄脏了你的绣花鞋,待会儿我给您赔一双吧。”

我认得这是镇上有名的小混混,岳南峰。本是个出身簪缨世家的公子哥,可惜后来家道中落,功名无望,又过惯了纨绔子弟的生活,整日靠着几亩薄田,跟着一群狐朋狗友打架斗鸡,聚众赌博,偶尔也会调戏一下新搬来的漂亮姑娘。

我低头看一眼鞋面上被酒水打湿了的鸳鸯,说,“不用了,自己做的,不值几个钱的。”

他身量高出我许多,低下头来看我的眼睛,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眉眼里有种玩世不恭的风情,他说,“呀,你的手可真巧。日后哪个男人娶了你,可真是很有福气呢。”

我淡淡看他一眼,正要客套几句,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回头一看,原是本地县令的儿子正领着一伙儿人狂奔过来,手里都握着木棒和铁杵,嘴里嚷嚷着:“好你个岳南峰,连杜公子的女人都敢抢……”原来是一场风月纠纷,我刚想闪到一边去避开,却已经来不及了,眼看那群人已经气势汹汹地冲到了身后,这时岳南峰忽然拉起我的手,慌不择路地往前跑去。

香花小镇地处江南,此时正是冬季,不似北方雪天那种寥落清冷,反而有种柔弱凄楚的美感。两侧的风景迅速倒退,河边的大树上还挂着几处未落尽的花枝,花红柳绿沾染了冬日的灰色,倒更似一幅水墨风景画了。他的手很大,很暖,骨骼纤细,却十分有力,拉着我不停地跑,白色衣袂如雪翻飞,发出鼓鼓地声响。我侧头看他,只见少年的黑发迎风飘舞,那一张侧脸,像极了多年前的司徒莫南。

不知道跑了多久,他终于停下来,气喘吁吁地看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轻轻甩开他的手,望着这张似曾相识的陌生的英俊脸庞,不可救药地想起了那些逝去了很久的年华。

……莫南,莫水之南。那个少年,有一双清澈薄透的眼睛,曾站在琼花树下折下无数花枝给我,只为博我一笑。

二.{冷露无声夜欲阑。}

小时候我一直生活在丞相府。司徒丞相位高权重,清正廉明,是香之国老百姓耳熟能详的人物,为人却很随和,一有空就带着莫南和我去京城北郊的琼华山上玩。

莫南是他的独生子,而我只是府中管家的女 儿,可是司徒丞相待我很好,有时候甚至比对莫南还好,比如我们两个吵嘴的时候,他总是会向着我。母亲说,那是因为司徒丞相是真正的大人物的缘故。

母亲说,真正的大人物,不会因为你出身低贱而瞧不起你,不会因为你无权无势而鄙薄你,他会一视同仁,懂得欣赏每个人的才华。这番话,当年我听起来一知半解,却一直记在心里。司徒丞相的背影,在我印象中总是顶天立地,直到那一日的大火,一切轰然崩塌。

莫南与我年纪相仿,从小一起长大,司徒丞相经常教我们两个读书写字,他书念的比我好,字也写的比我漂亮,可是司徒丞相却总是夸我,说我对色彩搭配很有天分,画出来的水墨丹青,画工不是最好的,却总是最显眼的。

这时莫南总会撇撇嘴巴,说,“她啊,写诗写不好,讲经也不会,要是画画再没两下子,那真是百无一用了。”

那时我还年纪小,是个爱生气傻姑娘,歪着头瞪他,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你没听说过吗?我再也不要理你这个书生了!”说完我跺了跺脚,转身就跑,隐约听见司徒丞相在我身后笑着说,小蝶天资聪慧,骨骼奇特,怎会是个平凡的人呢?你们两个都是寒梅遇水的命格,走好了就大富大贵,平稳一生,走不好则刀山火海,万劫不复,只有彼此扶持才能化险为夷啊……

那时我听不懂司徒丞相的话,只是气哄哄地跑,心想莫南这个混蛋,竟敢小看我,以后总有一天我要成就一番事业给他看!天色渐渐黑了,我不知不觉走到我们经常去的琼华山北坡,却看见琼花树下的草坪上放着大片大片的琼花花枝,那个少年,眼神清澈而薄透,站在最后一丝夕阳前面,傻笑着看我。

对上我的眸子,他眼睛一亮,捧着如雪花枝走到我面前,说,“小蝶你怎么这么爱生气?你看我为了搏你一笑,残害了多少琼花。”

橘色薄暮之下,他的黑发垂在眼前,映衬得一张小脸白皙似玉,他说,“爹爹说了,我们两个这一生要互相扶持,一起做香之国的中流砥柱,好不好?”然后他把手里的琼花抛上天空,好似一场芬芳的雪花。他说,“我以后,一定要做个好官。”

彼时他还相信朝廷,相信这个国家的体制,想像他父亲一样,走经世致用的道路,做栋梁之才。

他相信,我就陪着他相信,只是不久之后的变故让我们明白,香之国,是一个只适合黑暗生存的国度。

岳南峰上气不接下气地看着我,身后是一树一树凋零的花枝,他说,“小蝶姑娘,你很能厉害啊,跟我跑了二里地,竟然一点儿气都不喘啊。”

我笑而不答,说,“敢跟县令的儿子争女人,你也真够胆大的啊。”

少年脸上一红,急急解释说,“不是这样的啦,只是偶然碰到良家姑娘被调戏,我看不过眼,就上前说了几句公道话……哪知那人竟是县令的儿子,凶得不得了,还很记仇,为了这点事,已经追了我好几天了……”

我看他这样子,不由好笑,轻声劝道:“县令不过是个九品芝麻官,却能在这小镇上只手遮天,香之国的朝政,也真够暗无天日的了。”

岳南峰听了我的话,微微一怔,仿佛受到了某种触动,良久良久,这才抬起头来看我,眼睛里有种似曾相识的光彩,他说,“个别的贪官污吏,滥用职权,并不能代表所有人,香之国还是会有光明的——如果多几个像司徒清风那样的好官的话!”

听到司徒大人的名字,我微微一愣,只听岳南峰自顾自又说:“如果有机会,我也要像他一样,做香之国的中流砥柱,为国为民。”

这么多年来,我以为我已经很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做到真正的冷血无情,可是现在,当我望着这张酷似莫南的脸,听他口中说着他曾经说过的话,无法克制的冷笑道,“司徒大人清廉一生,为国为民,最后还不是死得那样惨?你学他,学他诛灭九族,死无全尸吗?”

岳南峰一愣,说,“司徒大人不是死于一场火灾吗?朝廷说,那是意外啊。皇帝还给他亲手写了谥文呢……”

此时已是黄昏,冷雾弥漫,我侧头望着江边一树凋零的残花,没有再说话。

那场大火,烧红了京城的半边天,整整三天三夜才扑灭。司徒府上下一百三十二人,没留下一个活口。

司徒丞相虽然位高权重,可到底是外姓人,卷入皇族与外戚的党争,莫名其妙地做了牺牲品。那个时候,其实还有半个月他就要告老还乡了,莫南先一步回去打点一切,我忙着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京华,心里还有些不舍。

有一句诗不是这样念的么?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只是我年纪还这样小,未来得及见识京城的繁华,便要离开这里了,不过既是同司徒大人与莫南一起,去哪里也都是好的。

只是那一夜,睡着了的我忽然被母亲摇醒,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将我塞进柴房的米缸里,从柴火垛里抽出一把长剑,剑鞘生了锈,剑刃却是精光四射,说,“府里潜进了许多黑衣人,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我去保护司徒大人,你藏在这里不要出来。”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当时我只是害怕,本能地扯住母亲的衣角,不肯让她走。月光下白刃闪烁,我永远记得她的当时微笑的表情,她慈爱地抚摸我的额头,说,“对不起,小蝶,娘亲骗了你,也骗了司徒大人。”

我一愣,眼睛睁得更大,握着母亲衣角的手也攥得更紧。

母亲握住我的手,说,“我是印香楼的人,被派来监视司徒大人。司徒夫人去世很多年了,他喜欢我,我心里是知道的……可是因为我的身份,我不能接受这段感情,也做不出伤害他的事情来……小蝶,我们母女欠他很多,也许今夜,就要全部偿还给他了。答应我,无论如何,你都要活下去……好好活着,替今晚所有即将死去的人好好活着……”

然后她就打晕了我,留在我眼底的最后一个表情是淡淡的笑容。很冷,很艳,像极了她手中的长剑。

再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身在一个地窖,与一群衣衫褴褛的小孩子站在一起。

很快我便知道,我们都是印香楼的新丁。

很多年以后,我才真正了解我身在何处。

印香楼是一个庞大的组织,盘根错节,无所不在,势力遍及了整个香之国。我的代号叫做蝴蝶,是这个组织内部最底层的一个杀手,除了杀人和领银子,一无所知。

我连自己上司的真面目都未曾见过。我只记得他的声音,和一张冰冷的银色假面。

他说我可以叫他夜阑。

七年以来,他跟我说的话一共不超过三十句。

……冷露无声夜欲阑,这句词,真像他的眼睛,我想。

三.{栖鸦不定朔风寒。}

朝廷对司徒府的惨案睁一眼闭一眼,明知道是灭门惨案,却对外宣称只是意外,皇帝还假惺惺地亲笔写了谥文,那一百三十二条人命死的不明不白。其中包括我最爱的,和最尊敬的两个人。可是我却身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窖里,什么都不能为他们做。

那段时间,在印香楼训练新丁的地窖里过着非人的生活,我每天晚上都梦见莫南。……我梦见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还在琼花树下对我微笑,司徒大人站在旁边,手里捧着我亲手画的水墨丹青。母亲微笑着看他,柴垛里没有生锈的长剑,她也没有说那些稀奇古怪的话。我多希望一睁开眼睛,能发现那场大火是一场梦,可是每一个清晨,我都会失望。

印香楼训练杀手的方式残忍得难以想象,所有存活下来的人都是经过无数次自相残杀,手上沾满同伴鲜血的野兽。

心慢慢冰冷起来,渐渐地也不再想起莫南。我知道他不会来,不会救我出去,我只希望他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平安无恙,永不知我身上所发生的一切。

那个少年,停留在琼花树下灿烂无邪的记忆里。

他是我生命中仅存的美好。

然而这些过去,我不能同任何人讲。原来再惨痛的记忆,被时光打磨之后,都可以淡然地一笔带过。岳南峰送我回家,他说,“小蝶姑娘真是对不住啊,你刚搬到这个镇上,就惹上这么多麻烦,都怪我不好。”

我低着头,望着亲手绘制的鸳鸯鞋面,没有说话。

岳南峰见我不说话,讪讪地又说,“方才提到司徒大人那段旧事……你怎么不往下说了呢?难道,你与司徒府有何渊源?”

我侧头看他一眼,这个少年这么年轻,这么干净,清澈得近乎透明,一如很多年前的莫南。他身上有我想拥有却已经失去了的一切,所以对他,我总是无法袖手旁观。

“要想好好在这个世道中生存下去,有些话就不能问,有些事也不能管,庸庸碌碌,方能安然无恙。”我对他说,“县令的儿子大概过阵子才能消气,你去隔壁村里避几天吧,记得下一次不要多管闲事。”

岳南峰对我这番话很是不屑,说,“你们女孩子家就是胆小怕事,做男人是不可以那样的,路遇不平,不但要拔刀相助,还要找到这个‘不平’的源头,从根本上杜绝这种事再发生……”他摇头晃脑地说着这些傻话,可爱又可笑。就在这时,只见他身后银光一闪,我一把将他拽到身边,避开了那柄白刃,一边拔下头上金簪,只刺白刃上方三寸之处,那人手腕一翻,回手已将岳南峰打昏。

夜半无人的小巷子里,深蓝色的天幕上挂着几点寒星,他脸上的银色面具灿然冷艳,只露出一双眸子深不见底,璀璨幽邃。——像极了他的名字,夜阑。

他无声地举起手中白刃,毫不犹豫地刺向岳南峰的胸口。我心中没来由地一阵恐慌,翻手用金簪格开了他的刀,声音里第一次带了些哀求,说,“他什么都不知道,与我只是萍水相逢,你何必如此?”

夜阑的声音永远冷冷地没有一丝温度,他说出的每一个句子都像是由单个的字拼凑在一起,不连贯,听不出口音,也没有喜怒,他说,“斩草除根,唯有这样才可以确保万无一失。蝴蝶,你想违抗我吗?”

我心中恐惧,能感觉夜阑此时是真的动了怒。可是望一眼躺在我脚边的岳南峰,我硬着头皮继续求情:“这个镇子很小,闹出人命的话影响会很大,我已经查到了那个香之国第一神算的所在,这几日就可完成任务,何必再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节外生枝呢?”

夜阑看了我一会儿,那目光含义未明,我垂着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却能感觉到那双眸子里起了些波澜,他忽然问我,“你为什么独独对他这么特别?”

我心头一震,一种莫名恐慌弥漫上来,抬起头错愕地看向夜阑。他脸上的面具银光凛冽,没有一丝表情,他的声音柔和了一些,他说,“蝴蝶,你要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为印香楼办事,就是要绝情绝爱。你在乎一个人,是会害死他的。何必呢?”

我怔了怔,心中仿佛有种莫可名状的东西被他的话点醒了。在乎一个人的感觉……我已经很多年未曾有过了吧。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说,“与组织的五年之约就快到期了,到时候我会离开印香楼,去过正常人的生活。”

夜阑看着我,一双眼睛深埋在面具的阴影里,看不出半点儿端倪。我对他说,“杀了香之国第一神算子之后,我就带着这笔银子远走高飞。夜阑,你我主仆多年,希望你不要阻拦。”

他仿佛闭上了眼睛,月光照在银色假面上如水流泻,那声音仿若梦呓:“蝴蝶,为什么你总是这么天真?你以为这样一个普通的男人,能够接受你沾满血腥的过去?还有那些过去的情爱和仇恨,你真的可以全部放下?”

我靠着墙壁,忽然觉得无力,他说出了我的心底的牵绊,也是我一心想要克服的东西。我母亲来自印香楼,司徒府的覆灭也与印香楼有关,这些年来,我一直想查出真相,为我在乎的人报仇,可是现在却想要放弃了,因为这个组织结构复杂,盘根错节,凭我一己之力,根本无法改变什么。

“我只是想像个人一样生活。”我靠着墙壁,仰头望着天上黯淡的月色,说,“真的,我只是不想再过这种野兽般的日子了。没有感情,没有光明……也没有希望。”

他眼中忽然有一种柔情闪过,似动容,又似怜爱。这时月亮被一片浮云遮住,天空变得更暗。我眼前忽然一黑,夜阑动作很快,我还没看见发生了什么,双唇就已经被深深吻住,舌尖温热,并且突如其来。

他口中隐约竟有琼花的清香,我睁大了眼睛看他,睫毛几乎碰触到了他的眼眉。夜阑原本把面具提在手里,此时叮的一声掉到地上,他抬起双手捧住我的脸,吻得更深,更急,吻得我无法呼吸……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始终未曾看到他的容颜。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松开我背过身去,右手张开,那片银色面具便回到了他手中。他背对着我戴好,一言不发地渐渐走远,玄色外衣隐没在黑夜里,仿佛未曾来过。

我气喘吁吁地站在原地,唇角还残留着他的味道,不知为何竟有些熟悉的感觉,仿佛夹杂着琼花的清香。

四.{生憎画鼓楼头急}

岳南峰醒来的时候,我正在灯下绣鞋面。此时天已经快亮了,他在塌上动了动,然后揉着脑袋坐起来,问我,“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一针一线地绣着我的鞋面,自顾自地说,“小时候,我很会画画,有个人曾经夸我说,很有色彩搭配的天分。”岳南峰一愣,揉着脑袋继续听我说,“可是现在,我不敢再作画了,因为我怕一拿起画笔,就想起过去的人和事。”我站起身,打开橱柜,露出一排绣着各色鞋面的鞋子,说,“于是我改成绣花——每杀一个人,就会绣一双新鞋子给自己。”这话我说得平静,面不改色,岳南峰脸上陡然一惊。我低头望着脚面,说,“被你弄脏的这双鸳鸯戏水图案的鞋子,大概是第五十八双了。”

岳南峰把眼睛睁得很大,灯光下眸子里映出两簇耀眼的光亮,我回头直视着他的眼睛,说,“我这充满血腥的过去,你能接受吗?如果能,就请在我杀完最后一个人之后,带我离开香之国。”他的眼神那么错愕,像个受惊的孩子,我有些心凉,说,“如果不能,你就静静离开这间屋子,当做从来也没有见过我。”

岳南峰惊得站起身来,碰翻了桌上的茶碗,我以为他是要走,默默地背过身去,却忽然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紧紧拥在怀里。他说,“小蝶姑娘,我很高兴你能对我这么坦诚。我从小被人打惯了,晕过去之后很快就会醒来,所以你和那个男人的话,我都听到了……”

我一愣,侧头就对上他因为太过接近而无限放大了的眼眸,他说,“第一次拉你手的时候,我就想,如果可以一直不放开,该有多好……不管你过去发生过什么,不管你喜欢我是出于什么原因,我都愿意跟你在一起。”

我心中温暖,可是面上依然是淡淡的表情,扶他在椅子上坐好,说,“再给我一天时间。过了明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五.{不放征人梦里还}

鸡头岭南神算子,神机妙算天命归,如玉小楼山头坐,一品香国仙客来。——万没想到,传说中神乎其神的香之国第一神算,竟然是个妙龄少女。她脸色苍白,有一双大得超乎寻常的眼睛,坐在层层白幔之后,说,“你来了,蝴蝶姑娘。”

我提着剑,走路带风地往里走,冷冷地说,“怎么,香之国第一神算,竟连我的名字都能算出来么?”

那少女看起来非常虚弱,见我杀气这么重,竟也不害怕,只是笑着看我,说,“既然来了,就让我替你起一卦吧。蝴蝶姑娘,这有关于一个你很在意的故人。”

我一愣,停下脚步,脑海中浮现那个琼花树下的少年,那么远,又那么近。还未等我回答,她已经摇好了一卦,说,“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潜龙勿用,阳在下也。见龙在田,德施普也。飞龙在天,大人造也。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用九,天德不可为首也。——此卦刚健中正,乃是上上之卦。”

其实我不很懂她在说什么,只听明白了最后一句,这时只听她又说:“你找了很多年的人,现在终于就要出现了。只是……”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略带怜悯地看着我,说,“只是有些事,既然改变不了,还是不知道的好。”

想必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在这个时候不好奇自己的命运,我追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是什么?你告诉我!”

少女苍白的摇了摇头,大眼睛中掠过一丝空茫,说,“蝴蝶姑娘,有些事情,不知道的话,反而容易有转机。”我见她不肯说,就用手握住了剑柄,心想完成这桩任务之后我就可以自由了。这时她对我说,“我知道是印香楼派你来杀我的。曾经,我也是印香楼的人,那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一旦跌了进去,想再出来就很难了。我想我明白你现在的心情。”我一愣,她又说,“其实我并不是在跟你求情,今天跟你说这番话,也是为了岳南峰。……前阵子我的侍女在街上被恶霸调戏的时候,是他救了她,为了感激他,我才帮你起了方才那一卦。——我也是印香楼出来的人,以你的武功,未必杀得了我。”

我的手放在剑柄上,顿住很久,终于缓缓松开了,说,“你走吧,我就说你死了,以后不要再在江湖上出现了。”

少女站起身来,白色衣裙看起来非常宽大,她太瘦小了,平白惹人怜惜,她说,“我现在就留下一条尸给你,让你回去交差。香之国第一神算,从此再也没有了。蝴蝶姑娘,多谢你了。”说完,她转身离去,走出几步,回过头来对我说,“看你待我这么好,就再告诉你一件事吧。“香花镇的县令,真实身份是印香楼的无音堂堂主。十年前,就是他带着一队人马,夷平了司徒丞相府。”

六.{秋淡淡, 月弯弯。 无人起向月中看。}

印香楼有一百零八条规矩,当初我们每天都要背上十几遍,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其中第一条就是,同门相戕者,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必遭千刀万剐。

那个黎明,我从鸡头岭南往回走,我以为从此之后,迎接我和岳南峰的就是一片光明。可是走到半路的时候,四面八方传来窸窣的脚步声,非内功深厚者无法听见,多年来在血腥中培养出来的直觉告诉我,这群人是冲我来的。

我握着剑柄,找了一棵大树底下站定,扬声说,“哪路的兄弟?出来现身吧。”

簌簌几声风响,一队黑衣人隐现在晨雾迷蒙的山路上,为首的男子带着银色面具,清冷而肃杀,我知道是他。

“夜阑。”我哀哀地说,分明想起方才的卦象,可是不敢去想,我说,“我已经杀了香之国第一神算,连赏金都打算要了,你为何还不肯放过我?”

夜阑走近了我,声音很轻,只有我们两个听得到,他说,“无音堂堂主死了,这件事,总要有人来负责。”

我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忽然有些明白了:“你想把这个同门相戕的罪责放到我身上?夜阑……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么多年来,虽然我无比痛恨印香楼这个地方,可是夜阑,他仍然是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与我有关联的人。很多时候过年过节,我心底都盼望着他能出现,给我布置个杀人的任务也好,虽然充满了血腥,起码证明我还存在着。

可是此时,这个吻过我的男人,竟然要将我赶尽杀绝。我后退一步,说,“我刚从鸡头岭南香之国第一神算那里回来,怎么可能跟无音堂堂主的死有关?”忽然想起那少女方才同我说过的话,无音堂堂主就是香花镇的县令,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杀他的人是岳南峰?

夜阑的面具在曙光中闪烁着冷感的光,他提起一个球状的布包扔到我脚边,说,“这是岳南峰的人头,他已经在黄泉路上等你了,蝴蝶。”

我重重一愣,侧头望过去,却又不肯相信,颤抖着双手想要打开那布包,心底里却涌出一阵恐慌。记忆深处的琼花少年,和这个用酒水弄脏我鞋面的小公子渐渐融合在一起,我想起他曾在灯下双目灼灼地望着我,我告诉他我杀过五十八个人,手上沾满了血腥,可是他竟然肯原谅我。……那个夜晚,我一侧头就对上他因为太过接近而无限放大了的眼眸,他说,“第一次拉你手的时候,我就想,如果可以一直不放开,该有多好……不管你过去发生过什么,不管你喜欢我是出于什么原因,我都愿意跟你在一起。”

印象中他总是很狼狈地样子,他曾上气不接下气地跟我说话,身后是一树一树凋零的花枝,他说,“小蝶姑娘,你很能厉害啊,跟我跑了二里地,竟然一点儿气都不喘啊。”

我颤颤地打开布包,岳南峰的人头滚出来,唇边还沾着血,眼睛圆睁着,却没有太多怨恨的神情,看起来无辜而安详。我的眼泪无声地滴落下来,冰凉冰凉的,我抬头望向夜阑,几乎是哭号着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夜阑蹲下身子,伸手抚摸我的下巴,声音里带着一丝莫可名状的温柔,他说,“小蝶,你不会明白,我有多么不想失去你。”

我忽然站起身,抽出手中长剑刺向他的脸颊,夜阑身手很快,一边闪身避过,一边挥刀格开我的长剑,我拔出头顶金簪,飞快刺向他的手腕,他早知我这个动作,轻车熟路地闪避开去,哪知我的金簪半空里换了方向,直奔他的左眼。夜阑大惊,下意识地往后仰头,银色面具啪的一声砸在地上,掉落在岳南峰头颅的旁边。

夜阑飞快地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一时只是无言。我的泪汩汩流出来,胸口疼得要命,好像流出的不是泪水,而是心脏里涌出的血。

“果然是你。”我望着他的背影,哀哀地说,“其实在你吻我的时候,我就有这样的觉悟。神算帮我起了卦之后,这个想法愈加清晰,却不敢去想。……故人重逢。我的故人,世界上唯一的故人,一个我在心里盼望了十几年的人,原来一直在我身边。”

他的背影颤了颤,只是依然冷漠,我瘫倒在地上,说,“莫南……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那个少年,曾站在琼花树下折下无数花枝给我,只为博我一笑。原来他,一直未曾离开我的生命。只是相认的时候,已经人事全非。

我身后是一处断崖,风口处山风猎猎,他缓缓转过头来,那张脸与十年前并无太多变化,只是左脸颊上多了一个刀疤,给他的面容平添了几分陌生与凶狠。眼神也变了,不再如当年般清澈见底,仿佛两粒深色琉璃,看不到底。

冷露无声夜欲阑。这句词,像极了他的眼睛。

七.{明朝匹马相思处, 如隔千山与万山。}

“小蝶,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你身边。”他终于不再伪装着跟我说话,可是脸上依旧面无表情,他说,“最开始的时候,我加入印香楼的代价就是让他们救你。我选择亲自做你的上司,就是希望能随时随地看见你,知道你的近况。”

我瘫坐在地上,左手边是岳南峰的头颅,右手边是司徒莫南的假面。

“原本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可是后来,我心里渐渐起了变化,我得知当年杀我全家的人是无音堂堂主,我便处心积虑地开始报仇。”他的眼神依旧平淡无波,有一丝阴冷的暴戾飞溢出来,“可是现在,他死了又怎么样呢?幕后的主使人还活着,我怎能让他罪魁祸首逍遥法外?我要立功,我要坐上无音堂堂主的位置,我要越来越强,唯有走进了印香楼的权利核心,我才能改变这个黑暗腐朽的香之国,为我司徒府上下一百三十二条人命报仇。”

我想起了那时眼神晶亮的少年,他把手里的琼花抛上天空,好似一场芬芳的雪花,他说我以后,一定要做个好官。彼时他还相信朝廷,相信这个国家的体制,想像他父亲一样,走经世致用的道路,做栋梁之才。然后不久之后那最惨烈的变故让我们开始明白,香之国,是一个只适合黑暗生存的国度。

我望一眼岳南峰依旧栩栩如生的头颅,笑着问他:“如果你不喜欢我的话,是不会杀他的,是不是?”莫南面对着我,熟悉而陌生的脸庞,近在眼前,却仿佛隔着千重与万重。我说,“可是你又知不知道,我喜欢他,想跟远走高飞,都是因为他很像你的缘故……我想找回失去的东西,找回失去的你,找回我们失去的最好的时光,你明白吗?”

莫南身子微微一震,或许我现在更习惯叫他夜阑,我说,“夜阑,你既然决定牺牲我,往更高的地方爬,就说明我在你心里,其实并没有多重要。”话音未落,我忽然将手中长剑挥了出去,夜阑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我已经闪身跳下悬崖,耳边风声作响,吹乱了我的长发,心中忽然有种解脱的感觉。

可是预想中的下坠却并没有来临。

夜阑动作如风,竟然握住了我的剑柄,白刃锋利,他手掌地血汩汩地流下来,一如我方才的眼泪,他垂头看我,叫我一声:“蝴蝶……”

我笑着看他,眼中流泪,我的说话声很小,不知道他听不听得到,我说,“那个少年,停留在琼花树下灿烂无邪的记忆里,他是我生命中仅存的美好……我原本希望,他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平安无恙,永不知我身上所发生的一切。

可是现在,我希望他……心想事成。”

我松开握着剑柄的手,这样,剑刃就不会再让他疼了吧。

夜阑,如果唯有踩着我的白骨才能爬上印香楼的顶端,我成全你。

莫南,如果报仇是你一生中唯一的希望,我愿以自己的死来助你。

原来神算子所说的“只是”二字,后面隐藏的是这样的含义。故人重逢,却不能相守,可是我依然感激。

感激我终于又见到了你。

尾声

冷露无声夜欲阑。 栖鸦不定朔风寒。 生憎画鼓楼头急, 不放征人梦里还。

秋淡淡, 月弯弯。 无人起向月中看。 明朝匹马相思处, 如隔千山与万山。

生命消失前,迅速下坠的风景中,脑海中想起的是那天那个场景。当时我靠着墙壁,仰头望着天上黯淡的月色,我说我只是想像个人一样生活,我只是不想再过这种野兽般的日子了。

没有感情,没有光明……也没有希望。

如今,终于如愿以偿。

3.

若是有两情

文/杨千紫

沈熙熙冷笑着说,凤南飞,纵使你有世上最美的锦衣罗裙,环佩珠钗,他看都不愿看你一眼,又有何用?

你是天之骄女,富可敌国,有才有貌,然而情难两全。她仰天一笑,笑出眼泪来,上天,果然是很公平的啊。

我用银筷挑了挑灯花,凝望着那一盏烛火,淡淡一笑,说,师姐,你放心。我会用我的方式,得到那个人。

一.{当时道只是寻常}

月斜江面,雾气迷茫。深秋的夜晚,凉意如冬季,空气却是薄透动人的,隐约还残留着一丝夏天的味道。

小童清风将船上的白幔卷帘揭开,淡淡道,“凤官,有客人来了。”

明月与清风是双生兄弟,长得一样清澈英俊,性格却是天差地别,明月愤愤起了身,道:“这些个人,明知是做血淋淋的事情,白天来不好吗?非要大半夜的找晦气。”

清风手脚利落,已将匣子里的金针,银刀,酒炉和各种虫蛊摆了两排,一边往案子上铺白布,一边道:“神医李鬼手的船,寻常人可是不会上的。想要另外一张脸的人,多半是为了躲避仇家。岂有白天来的道理?”

明月帮清风把案上的白布铺好,接口道,“说的也是,不被逼到最后一步,谁会非要改头换面,受这种苦?在黑夜里苟延残喘的人,自然也是在黑夜里苟且偷生了。”

这时,白纱帷幔被揭开,与往日伴随着血腥味道的来者不同,这人身上有种好闻的女子的熏香,似曾相识。明月一惊,拽了拽清风,小声地说:“哎?我没看错吧?如此美貌的一个姑娘,竟然来找李鬼手换脸?”

那女子衣衫尽湿,破败不堪,可是不难看出,那本是一件上好的金缕衣。她噗通一下跪在我面前,说:“没想到,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神医李鬼手,竟然是一个女人。——我不会武功,没有办法用剑术或者心法作为交换,可是我有钱,这些应该够你找十个八个武林高手去学艺了。”说着,她把一叠银票拍在桌案上,上头的数字足够买下几座小城。

明月哼了一声,将那一叠银票拂到地上,说,“放肆!你当这是什么地方?有钱的人多了,在我们眼里还不都是一具臭皮囊!你信不信我毁了你的容,让你……”

我摆了摆手,明月立时不再出声,我将那女子从地上扶起,安顿她在椅子上坐好,温言说,“你既然能找到这里,就应该知道我的规矩。要想我帮你换脸,就必须给我想要的诊金。”我将地上的银票拾起来,放回她手上,说,“钱,我并不是那么需要。”

那姑娘想是养尊处优惯了,一路上颠沛流离,心中早已疲惫不堪,听到我的温言软语,泪水霎时倾泻如洪,抓住我的袖子道:“姐姐,看你年纪也不比我大许多,大家都是女人,你应该能够理解我的感受。若不是走投无路了,我怎会走上这一步?”她身上的熏香,丝丝缕缕地弥漫在空气里,这种熟悉的味道,让我一瞬间有些恍惚。

她见我神色动容,继续说道,“我叫陈楚,出身皇族,从小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琴棋书画皆是师承名门,相貌即使算不得沉鱼落雁,也是国色天香。——我这般好,可是为何他宁可去爱一个卑贱的妓女,也不肯爱我?”

她的泪水流淌到我手上,又热又凉,让我想起多年前的自己。陈楚又一次跪在我面前,说:“给我一张新的面孔好吗?我要重新接近他,让他知道我的好。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会爱上我的。”

我小指一弹,指甲缝里的*让她� ��时昏睡过去,朦胧中我对她说:“你还年轻,何必为一个男人这般作践自己?如果那时能有人多提点我一句,也许现在,李鬼手这个名号就要失传了呢……”

清风与明月不同,一向沉默寡言,观察力却是极佳,他忽然说:“凤官一向冷若冰霜,为何独独对这姑娘这么温柔?……是因为她,让你想起了从前的自己吗?”

既已被他看破,我也没必要再继续隐瞒。望向熟睡的陈楚,她还那么年轻,红润的脸颊像半熟的苹果,我说,“她身上这种熏香,叫做相思烬,是波斯进献的贡品,比黄金还贵。过去,我也喜欢用这个。”

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声音很飘忽,仿佛穿透了单薄的岁月,看见那个闺阁中的富家小姐,占尽世间恩宠,却不知足,偏生要去喜欢那个注定无法爱上自己的男人。

那时的自己,太像今日的陈楚,喜欢同样的熏香,爱得轰轰烈烈,没有退路。

夜风袭来,凉薄入骨,清风默默为我披上一件外衣,说,“没有曾经那番曲折过往,也没有今日天下无敌的凤官。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可是,怎么可能真的过去?一生这样长,真真切切地痛过,如何可以忘记。

二.{旧欢如在梦魂中}

神医李鬼手这个名头,在江湖上流传了几百年,世人只道他神乎其技,不是凡人,是以长命百岁,经久不衰。其实这只是一个称号罢了,中间换过好几个正主,我便是第四代传人。清风明月是我的小师弟,下一任李鬼手也将在他们之中产生。

诊病救命很多大夫都会,算不得神医。李鬼手的过人之处,在于精湛绝伦的易容术,可以帮人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只是我要的诊金很特别,须得用剑术绝招抑或内功心法来换。十几年来,江湖上一百零八派的武功,我都已经学得差不多了。

所以清风说我天下无敌,想来也不算是太过夸张。

陈楚醒来之后,在我脚下长跪不起,她说姐姐,我的人生已经无路可走,你是我唯一的希望。如果没有他,我宁愿去死。

我垂下眼帘,多年来早已心静如水,可是忽然之间,那些陈年旧事在胸口隐隐作痛。猛的挥手,狠狠给了她一记耳光。

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清风默默看我,明月长大了嘴巴。我很少这样大声说话:“你的人生,你的希望,都放在一个男人身上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样轻贱自己,对得起他们吗?”

陈楚愣住了,她的眼泪汩汩而出,其实我能理解这种心痛。

因为那时的我,也曾这样哭过。

明知这样做是错的,明知很没骨气,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控制不了这份感情,因为放弃了他,就等于放弃了我对未来的全部期许。

遇见苏容轩那年,我十四岁。

那是平西王府的一场夜宴,平西王六十大寿,衣锦还乡,金盆洗手。天下人杰聚集一堂,满朝权贵,江湖英莽,都积聚在那座背山面海的江南府邸。

彼时天子年幼,不成气候。摄政王权倾天下,我便是他的独女。所以,纵使所有宾客皆是出身不俗,非富即贵,我依然是最被众星捧月的那个人。

苏容轩是峨眉大弟子,领着三个同门前来,代表峨眉派出席。现在看来,他那时也算不得风华绝代,只是眉眼中有种傲气,青衫磊落,面色如雪。

平西王很迷信,坚持那日属鸡的宾客要坐一桌,面向南方。我不悦,可是碍着父亲的面子,便顺了他们的安排。许多豪门公子为了与我同座,纷纷谎报了属相,结果平西王那里有各人生辰的底子,一个一个请他们去了别桌。最后几经筛选,坐在我身边的,便是苏容轩。

他生得干净,眉眼很淡,静静喝酒,话也不多说一句。

我从小长在京城,本就很少亲自夹菜,又被贵族公子殷勤惯了,此时没人服侍,便指使他:“喂,帮我弄块糖醋鱼,把刺剔了,再蘸点陈醋。”

他微微一怔,也没说什么,依言帮我弄好,又倒了杯花雕放在一旁,此时脸上已有微微的醉意,他说:“糖醋鱼要配酒喝才好。”

我以为这不过又是一个捧着我的男人,淡淡点头算是道了谢,心里其实是十分不屑的。只是把糖醋鱼吃在嘴里,觉得他使筷子的手法当真很好,片刻就将一大块鱼肉剔得干干净净,我不由就多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应该就是这段缠绕半生的孽缘的开始。

——他的手长得非常美。白皙修长,指节处泛着淡淡的青色,看起来十分温暖有力。就在这时,半空里银光一闪,什么东西朝我迎面飞来,他用筷子一挡,叮地一声钉到了旁边的树干上。

“有刺客!”这种场面我也算是驾轻就熟,站起身想往侍卫那边跑,裙角却被桌子腿绊住,整个人极其狼狈地跌在地上。回过头,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只看见一柄银色长剑劈头盖脸的刺过来,我不会武功,也来不及闪躲,正以为我命休矣,却忽有一双温暖大手将我轻轻托起,半空中旋了一圈,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的桌案上,说,“姑娘,你好像扭断了脚踝,千万不要乱动,一会儿我来帮你接上。”说完,他抽出腰间长剑迎了过去,火花四溅中,他的动作快得晃眼。

这时王府的侍卫都已经赶来,将我层层围在中间,我惊魂甫定,也顾不得让人帮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舞剑,忽听“嗤”的一声,他左肩被刺了一剑,却不再还手,倒垂着剑,愣愣地望着那个蒙面刺客。

我心中一惊,赶忙上前扶他,却忘了脚踝上的伤,整个人扑在地上。侍卫纷纷过来扶我,当时场面乱成一团,苏容轩也捂着胸口过来扶我,说,“姑娘,对不住了,你不过是坐在我旁边吃了顿饭而已,却累你狠狠跌了两次。”

他的血,沿着伤口汩汩而出,热热地洒在我手上,那双眼睛,看向我,分明是淡淡的目光,可是落在我眼中,却似星光火海,飞花四溅。那双大手抚上我的脚踝,咔嚓一声,接驳好我的断骨,伴着我的一声惊叫,他说,“痛是会有一点,可是终究会过去的。”

江船随水波动,比陆地上多了几分摇摆不定。

陈楚哭着求我,“姐姐,你就帮我这一次。给我一张全新的容颜,即使没有现在这般花容月貌,只要是新的,就可以再接近他了……”

我无奈,摇摇头,说,“你回去,再看看你的父母,兄妹……如果之后你还执意如此,我就帮了你。”

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是条不归路,当年我走错了,不希望她也错下去。

打开小窗,此刻江面上夜雾弥漫,天色已经渐渐亮了。陈楚想了想,说,“姐姐,我知道你的苦心,可是我一刻钟也不想多等。你陪我走一趟,好不好?”她的眼睛清澈明亮,跟我从前一样。真的不懂,为什么有人可以拒绝这样一个执着如火的女子。

我叹了一口气,跟清风说,“起锚吧,我们前往京城去。”

明月一愣,随即很是兴奋,说:“我在江上生活了十几年,终于可以看看外面的世界什么样了。”他瞟一眼陈楚,略有迟疑,说,“……只是凤官,为这么个女人破坏了规矩,值得吗?”

我摇摇头,由衷地说,“不值得。其实我们这种人,最不该有的,就是善心。”

清风此时已经掉转船头,往京城的方向驶去。然后他开始帮我收拾东西,说:“一会儿到了岸边,我们再骑马从陆路走三天,很快就可以到达京城了。”他把满桌的刀具,药品放到包裹里,看了我一眼,嘶一声将蜡烛吹熄了,把烛台递给我,说,“这个也要带吧?还是你亲手拿着吧。”

我接过,这只烛台时骨头做的,雕工很质朴,没什么花纹,雪白的底色已经有些发乌,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仿佛有千斤重。

明月不解,说:“出远门,带个烛台做什么?凤官天生富贵,这几个钱你还为她省吗?”

我没有说话,只将那烛台细细搁到里怀。清风扔给他一根扫把,说:“去掸掸这屋里的灰尘,别那么多话了。”

如果记忆,也似灰尘一样可以拂掉,该有多好。

三.{我愿化身石桥}

救了我之后,苏容轩再也没有任何接近我的举动。我等了几日,始终等不到他,终于按捺不住去打探他的消息,却被告之,他明日就要启程回峨眉了。

以我父亲的地位,我被人行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对于那晚的事,平西王拍着胸口说要给我一个交代,可是事情查到最后,也还是不了了之。问起苏容轩那个刺客的武功路数,他说当时情况紧急,招招搏命,现在已经什么都记不住了。

我对他说,你对我有救命之恩,可否多在此处盘桓几日,让我好好招待你与你的师兄弟们,也算尽了地主之谊。

他仍是淡淡的,却不让人觉得冷漠,他说,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姑娘实在不必把它当做什么恩德。说完,转身便要走了,看都没再多看我一眼。

可是,也许就是因为这个背影,我疯狂地爱上苏容轩。

水路很快走完,上岸的时候,明月夸张地晃了晃身子,说,“在水上生活了十几年,冷丁一着陆,还真是有些不习惯。”说完瞪了陈楚一眼,说,“真不知该谢谢你让我有机会出来见世面,还是讨厌你影响了我的生活。”

陈楚是大小姐脾性,三番两次被明月顶撞,心中早已愤愤不平,哼了一声说,“你要是觉得一辈子窝在那艘小船上可以甘心,便自个儿回去好了,我也用不着你来谢我。”

明月见她还击,更是来了兴致,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火热。我笑着摇了摇头,拎着行李独自走在前面。清风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伸手接过我的包裹,看一眼开得正艳的芙蓉,说,“除了入药的干花,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芙蓉了。”

我摘了一朵拿在手上,红艳艳的甚是可爱,难得心情好,我笑说,“师父带你们回来的时候,我还很年轻呢。现在已经人老珠黄,也许不该再到外面的世界来了。”

清风侧过头来看我,他有一张与记忆里那人很像的侧脸,只是年轻许多,他说,“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才十五岁,当时觉得这个师姐真美,像天仙一样,也没想过自己竟能与你一起生活十年。——其实你现在,也与当年一样美,只是更多了几分韵味。”

若是换了过去,听了一个年轻男子这样说,我想我会脸红,可是现在,竟是半丝波澜也没有,只是笑说,“你这样恭维我,不会是想让我把李鬼手的位置快些传给你把?呵呵,其实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呢……”话音未落,半空中嗖嗖嗖三道冷箭射来,我转身避过,扬头看见树上跳下来八个人,牵着一张大网朝我们罩过来。

清风拔出腰间长剑,簌簌几下,将那大网削成碎片,对我笑了笑,说,“你的身手许久未练,倒真该活动活动了。”

我也朝他笑笑,转身对明月说,“陈楚不会武功,你可要把她照看好了。”

明月擅长用鞭,此时已把鞭子握在手里,瞟了陈楚一眼,说,“哼,一上岸就被人这么欢迎,还不都是因为她!”

这时,适才牵着网的人已经从四面八方攻了过来,攻势很是凌厉,我用包袱随便挡了挡,说,“我不愿伤及无辜,不知各位是哪路的朋友?”

为首的是个女子,上下打量我一番,说,“你就是凤南飞?”随即点了点头,说,“传说中峨眉绝情剑凤南飞貌若天仙,果然名不虚传。只是按照你的年纪,怎么不见老呢?”

我静立不语,倒是清风扬了扬唇角,笑得很开心的样子,说,“凭你这一句中听的话,我今日便饶你一条性命。”

那女子冷哼一声,不由分说攻了过来,清风擅长用剑,此时也算棋逢敌手。两人出剑都非常快,站在一旁可以听见风声喝喝,片刻之后,清风起身退开,面带询问地看了我一眼。

因为他也看出来,那女子使的是峨眉剑法。

我有些怔忡,问,“你是峨眉派的人?”

那女子秀美一挑,说,“峨眉派弃徒凤南飞,我是来替本派清理门户的。你敢不敢不靠男人帮,单打独斗跟我比一场?”说罢她瞪了清风一眼,想激他不再为我出头。

我叹了口气,说,“当年脱离峨眉,归到李鬼手门下,实是情非得已。清虚师太对我恩重如山……不知她老人家现在还好吗?”

那女子神色有恨,咬牙道:“清虚师太托你们两位弃徒的福,几次三番受朝廷的气,没多久就一病不起,现在的掌门已经又传了两代。”

我一怔,说,“你口中的另一位弃徒,难道是指沈熙熙么?她怎么会与朝廷有关?”

眼角瞥见,陈楚目光急转,神色一变。

其实沈熙熙这个名字,我也许久没有提起了。

于她,我印象最深的一个场景,便是那日峨眉弟子全体借宿伽蓝寺,我与她同房,窗外雨声簌簌,寒气逼人,我将黄金手炉点燃,里头放了些相思烬,香气温软。

沈熙熙说,“这东西真好,又香又暖。哪儿买来的?”

我说,“一个京城的朋友送的。师姐若是喜欢,改日我让他再送来一个。”

她顿了顿,说,“你说的这位朋友,可是陈尚书家的三公子?听说他母亲过去是宫里的司制,很会做这些奇巧的玩意儿。”

我点了点头,说,“师姐真是冰雪聪明。”

沈熙熙面露得色,只是一闪即逝,紧接着便是苦涩,说,“听说京城的公子哥们都很喜欢你。想必这位陈三公子,也是你的裙下之臣吧?”

我耸耸肩膀,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只说,“不知道。也许吧。”这时,窗外有个人影走过,一袭青衫磊落,我飞快奔过去,却也已经不见了。倒碰翻了随身带着的檀木匣子,金玉珠宝,洒了一地。

沈熙熙看着那一地价值连城的珠光宝气,冷笑着说,“凤南飞,纵使你有世上最美的锦衣罗裙,环佩珠钗,他看都不愿看你一眼,又有何用?

你是天之骄女,富可敌国,有才有貌,然而情难两全。她仰天一笑,笑出眼泪来,上天,果然是很公平的啊。”

我用银筷挑了挑灯花,凝望着那一盏烛火,淡淡一笑,说,“师姐,你放心。我会用我的方式,得到那个人。”

那日在平西王府,苏容轩毫不留恋地离去,却激起我心中千层浪,不顾一切追随他而去。到了峨眉,清虚师太对我很是礼遇,可是苏容轩却明白了我想要接近他的意图,渐渐地开始躲我。

父亲劝我回去,不要为了一个江湖草莽,失了我名门千金的身份。

可是那时的我,就像被什么魇住了,眼睛里就只有他,再也看不到其它。把心一横,竟然甘愿放弃过去千金小姐的生活,拜师峨眉。

以为这样,我就可以日日看见苏容轩了。

而且很快我便知道,他其实早已心有所属。那人不是别人,便是峨眉派貌美如花的大师姐,沈熙熙。

四.{受五百年日晒雨打}

我爱苏容轩,爱得非常辛苦。一生之中,我从来没有这般爱过一个人。可是这份爱越是激烈,他就越是躲闪,后来竟然连看我一眼不肯,千方百计地躲着我。

或许他最厉害的一点,就是他不爱我。他越是这样,我便越是想要征服,久而久之便真的动了情。有时候甚至希望,他会如其他男子一般贪图我的美貌与财富,我爱他已经到了退而求其次的地步,只要可以跟他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意。

可是即使这份爱如此卑微,终究还是难以实现。有一次我又在他住处门口等他,他无可奈何地走出来对我说,“凤南飞,我很感激你对我青眼有加,可是有一件事我想我要跟你说清楚。

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这一生,我都不会喜欢你。”

那种绝望的心痛,我至今记忆犹新。那一刻,我想做的,不是转身离去,不是愤愤地给他一记耳光,反倒是想哭着求他不要这样对我。

明知这样做是错的,明知很没骨气,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控制不了这份感情,因为放弃了他,就等于放弃了我对未来的全部期许。

然而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奇怪的。

沈熙熙轻而易举地拥有了我想要的一切,可是她想要的,恰恰却是我所拥有的一切。前往伽蓝寺之前那个夜晚,我忍不住又去找苏容轩。那时我的武功已经很好了,并不比先我几年入门的师兄师姐差,所以当我伏在屋顶偷听他们说话的时候,他们二人都没有发觉。

沈熙熙一脸疲惫,对苏容轩说,“你带我走吧。我犯了门规,不能再留在峨眉了。”

苏容轩逆光站着,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他沉默良久,颤颤地问出三个字,“为什么?”

沈熙熙冷笑,“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说你一个穷小子,怎么会比那些贵公子好?那个才貌双全富可敌国的大小姐凤南飞,为什么会看上你?”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从我这个角度,可以看见两行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她说,“而你,又为什么会看上一无所有的我?”

苏容轩静静站着,没有说话。沈熙熙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掩着面说,“我怀了陈三公子的孩子。”

我一愣,惊得屏住了呼吸。屋内鸦雀无声,落下一根针都可以听得清楚。

“可我是江湖草莽,他爹爹不许我进门。呵,其实早该想到的。可是谁让我这般爱慕虚荣,贪图富贵呢?”沈熙熙咬着嘴唇,声音里透着迷惘,她说,“容轩,其实我心里有你,你应该是知道的。可我也想要荣华富贵,权倾天下,我错了吗?为什么那个凤南飞,一生下来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拥有这一切?容轩,你为什么爱我?”

苏容轩往前走了两步,站在灯下,我终于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脸,面色如雪,眉目分明,他说,“佛陀阿难出家前,在道上见一美貌少女,从此爱慕难舍。佛祖问他:你有多喜欢那少女?阿难回答:愿化身为青石桥,受五百年日晒雨打,只求那少女从桥上走过。” 他伸出双手,握住她的肩膀,说,“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只求那少女从桥上走过。——熙熙,我带你走,我会帮你养大孩子,照顾你们一生一世。我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了你。” 沈熙熙泪流满面,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同一时刻,伏在暗夜屋顶的我,咬紧了嘴唇,心里哭得泣不成声。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多年之后也不敢回想。 对一个骄傲的人来说,这种永远不可得绝望,真是太残忍的一件事了。 五.{若是有两情}

峨眉女子不再与我答话,挥剑攻了上来,我左右闪避,只用手中的包裹隔开她的剑,并未用兵器。她剑法很好,比我当年好出许多,记得当年清虚师太曾经盛赞我有天分,果然是江山代有才人出,新人换旧人。略一失神间,她已经一剑掠过来,砰的一声,刺在我怀中的骨质烛台上。

乌白的烛台滚落在嫩绿草地上,我忙弯腰去捡,这时无数道火箭铺天盖地射过来,峨眉女子也是一惊。

这时,只见一个中年美妇越众而来,双目凛凛地看着我。

陈楚一愣,跑到她身后,叫了一声,“娘。”

“沈熙熙,你终于得到了她想要的。”我拾起烛台,淡淡地看着她。

她身后站着无数朝廷羽林卫和弓箭手,气势汹汹,眼中有恨,她说,“凤南飞,你究竟把苏容轩藏到哪里去了?十年了,我竟然半点消息都打听不到。”

我看一眼陈楚,她怯怯地站在母亲身后,愣愣地看看她,又看看我。“这一切,都是你布的局了?竟然连亲生女儿都动用了,你也真是处心积虑。”清风仗剑挡在我身前,冷冷地说。

明月看一眼陈楚,眼中有气愤,有不舍,种种情感交织在一起,他说,“这丫头果然是不是什么好饼。”

沈熙熙说,“楚儿这么单纯,并不知道我们的事情。她是真心去找李鬼手易容的,我派人跟踪她,却发现了你。”她朝我走过来,双目灼灼地看着我,狠狠地说,“你究竟把苏容轩藏到了哪里?”

我抚摸着那个烛台,轻轻抽出她腰间的匕首,说,“是的,我欠你一个交待。”

说完,我将那匕首插进胸口。血液喷薄而出,让我想起那个夜晚,他的血,热热地洒在我手上,那双眼睛,看向我,分明是淡淡的目光,可是落在我眼中,却似星光火海,飞花四溅。那双大手抚上我的脚踝,咔嚓一声,接驳好我的断骨,伴着我的一声惊叫,他说,“痛是会有一点,可是终究会过去的。”

你说的对。半生半世之后,再回首,果然觉得当年一切

苏容轩,这么多年过去了,面对你的旧爱,我的心,终于好过了一点。

世事就是这么奇妙的。那年夜宴上的刺客就是沈熙熙,她因为陈三公子争风吃醋,想要杀我,却成就了你与我的一段孽缘。

而我,也在听到你许下要与她一生一世的誓言之后,恨不得毁灭了整个世界。

尾声

因为熟悉人体骨骼经络,我插自己那一刀,偏离心脏一寸,并没有伤及性命。当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退散开去之后,清风扶起我,喂我服下当年师父亲手调制的疗伤药。

我靠在他怀里,说,还了债的感觉,真是很轻松。

他把那只烛台放在我手里,说,你别说了,我都知道。

那个夜晚,沈熙熙离去之后,是我杀了苏容轩。之后不敢再留在峨眉,带着他的尸首,连夜出逃,最后辗转拜到李鬼手门下。

我将他的琵琶骨制成烛台,十几年来寸步不离。这就是伽蓝寺夜雨之时,我对沈熙熙所说的,得到他的方式。

可是,这些年来,我心里仿佛时时压了千斤巨石,并不快乐。

清风背着我往回走。我对明月说,你去找陈楚吧,陪在她身边就好,不要去想那些旁的。

明月犹疑片刻,终是转身去了。很多时候,爱上一个人,自己不一定明白,别人却看得很清楚。

就算爱过了会受伤,也不一定会有结果。

就算天长地久,只是误会一场。

伏在清风背上,意识渐渐模糊。忘了对他说,十年前他与明月刚到船上来的时候,曾经被毁了容。当时他们还是小孩子,师父让我亲手施术,于是情不自禁就在他们脸上留下了苏容轩的痕迹。

多年以来,他不只是一座烛台,一张脸孔,还是歉疚,思念,以及无穷无尽的哀愁。

他一直在我心里。

我渐渐睡去,隐隐听见清风在我耳边说,其实爱一个人,并不一定要拥有。

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只求那少女此生平安喜乐,今生今世,再也不要从此桥上走过。(未完待续)

上一章 返回目录 章节报错 下一章
热门小说
地球上线重生之最强剑神我真不是仙二代牧龙师百炼飞升录天涯客我的1978小农庄魔临踏星我的绝色总裁未婚妻
相邻小说
丁香结之巫山云妃卿不娶,独爱农门妻陌上颜如初静静绽放的丁香花庭下丁香千千结一婚二宠:老婆你做主开局魔王:恋爱就能变强无道宗凡人之从卧底开始异界三国:祖姑奶奶竟是把杀猪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