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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此生所有运气,都用来错爱了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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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倾城

传说,无双城的城主无双是个无所不能的男人。换回你父亲的命,对他来说再简单不过。只是,你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至于那个代价是什么,没有人知道。

一.凤凰?无双

雾气缭绕。空旷的宫殿里孤单的回响着我的脚步声,一簇金色穿透雾气闪耀在前方。

我茫然前行,看见一座华美的水晶笼矗立在宫殿正中,一只金色的凤凰被囚禁在里面,眼神悲凉。

一个白衣男子蓦的出现在我面前,我无法看清他的容貌。他指着那只凤凰对我说,凤凰,你逃不出这座城。

我猛的睁开眼睛,听到窗外的风轻声呜咽。长夜未央,我方才所经历的,不过是场梦而已。其实我早该习惯的,这个梦自我记事起就一直盘旋在我脑海里,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它便悄然而至。

我再难入睡。想起寂名城,心中就充满了缱绻微酸的甜。

二.门当?户对

恋恋四月天,草长莺飞。

艳阳高照。满山碧草笼罩着金色的光晕,熠熠生辉。

我的心却布满阴霾,一漾一漾涌动着不安。今天的名城,不曾笑过。与他并肩走在城北的莫风坡上,相对无语。

“炎凤,对不起。我终究无法说服父母,令他们答应你我的婚事。”他低沉的开口。

我惴惴而惊慌,抬起湿润了的眉眼看他,说,“你今天来,就是要对我说这些?名城,你是不是要放弃我了?你是不是要离开我,去娶那门当户对的朱家小姐?”

眼泪断了线,噼啪落下。我如凋落的樱花一般落在他怀里,忽然连哭泣的力气都失去。我喃喃的说,“名城,我无法选择自己的家世出身,就像我无法选择自己爱上谁。你说过要照顾我一辈子的,你忘了么?”

名城叹了口气,说,“炎凤,你给我一点时间。”他解下腰间的玉佩放在我的手心,正面赫然刻着一个“寂”字,背面是象征寂家的图腾,凤凰。

他将我的手握在掌心,说,“这是寂家代代相传的玉佩。炎凤,你要相信,我的心,始终在你这里。”

我握着那枚冰凉的玉佩,深深的看了名城一眼,千言万语,奔腾在喉咙里,无发出口。我沉默的转身离去,眼泪如溪般安静的流淌。一直以来,是我太天真。名满京城的寂家公子,又怎会娶我这样一个出身微贱的女子。曾几何时,我固执的相信他对我的爱可以冲破一切的阻碍,与我鬓角厮磨,相守一生。可是现在,我已经在他眼睛里找到了敷衍与搪塞。也许坚如磐石的爱,也会有动摇的一天。

我回到家中破败的茅草屋,爹正坐在院中劈柴,见我回来了,满面粗糙的皱纹绽放出菊花一样暖暖的笑容。他说,“小凤你回来了,我做了红枣炖鸡汤,热着呢,快进屋喝吧。”

我强颜欢笑,走过去接下爹手中的斧头,说,爹,我不是说过吗,这些粗活我来做就行了。您的风寒刚好,别再累坏了身子。

爹粗糙的大手覆在我的手背上,说,我不要紧。你女孩子家细皮嫩肉的,怎么可以做这种粗活。

看着爹关切的眼睛,我的心忽然软弱,所有的委屈一起涌上来,眼泪簌簌的落下来。

爹急了,说,小凤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我摇摇头,说,我没事。对了,爹,我们哪来的钱炖鸡汤啊?

爹有点窘,然后嘿嘿笑了。说,我把那块磨刀石卖了。闺女,今天是你生日啊,爹也没什么能给你的……

看着爹苍老的面容露出孩子一样单纯而开心的表情,我背过身,再一次,泪如泉涌。

那一晚,我一直紧握着掌心,汗津津的,是一枚刻着凤凰图腾的玉佩。

爹看着我,说,“小凤,你与名城……”

我夹菜到爹碗里,打断他,说,“爹,吃菜。”眸子里却忍不住水气氤氲。

爹低了头,心疼的皱了皱眉。

二.朱门杀戮

第二天清晨,爹不在房里。 邻居陈婶跟我说,“小凤啊,我刚从集市上回来,看见寂府的侍卫押着你爹……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我提起裙裾,没命的朝寂府的方向跑去。我与名城的事,爹一直是知道的。我与他家世悬殊,他也是知道的。可是爹他不知道,名城这样的男子,是不会因为任何哀求而改变决定的。可是寂名城,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爹?

寂府的朱门赫然耸立在长安城最繁华的街道上,门口的石狮尊贵而威严。我不顾侍卫阻拦跑进寂家的园子,远远的听见爹的声音,他说,“寂公子,我们家炎凤是个好姑娘,怪只怪我当爹的没能给她个好出身……算我求您了,您别嫌弃她……”

名城冷冷的说,“你为了让我娶你女儿,就杀了与我定了亲的朱家小姐?”

爹苍老的声音几乎崩溃,他说,“没有,我没有。我怎么会杀人呢……”爹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已没了声音。

名城叹了口气,说,“你别怪我。有人亲眼看见的,我总要给朱家一个交代。”

我绕过层层围墙跑到前堂,被眼前一幕惊呆,刹时心碎如割。

爹跪在那里,血流成河。名城握着一把带血的剑,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眼睛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冰冷。

我跑过去抱住爹,手覆在他的伤口上,血却依然汩汩的留出来。爹握着我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小凤,爹对不住你。爹终究是什么也给不了你……”

我撕心裂肺的哭喊,绝望无边无际的蔓延。我抬眼看着无动于衷的名城,说,“你怎么可以这样?”

他扬了扬嘴角,说,“你怎么到现在都不明白?就算朱家小姐死了,我也不会娶你。”

我冷笑,止住泪,抱起爹,说,“爹,我们回家。”

三.无双城主

乡亲们都来劝我,我却固执地不肯将爹下葬。跪在院子里,从白天到黑夜,呓语般的重复着说,“爹,若能换回你的命,我愿付出任何代价。”

陈婶走过来,为我披上一件外衣,说,“孩子,这么折磨自己,何苦呢?”

我抓住陈婶的手,疯了一般的反复说,“爹是因为我才死的。是我害死爹的……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我爹。”

陈婶的眼里忽然闪过一丝诡异,她说,“小凤,你真的那么想救活你爹爹吗?”

我睁大了眼睛,扯着陈婶的衣服说,“你告诉我,如何才可以……”

陈婶拍着我的手,脸上莫名的藏着笑,她说,“传说,无双城的城主无双是个无所不能的男人。换回你父亲的命,对他来说再简单不过。只是,你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至于那个代价是什么,没有人知道。”

我怔住。说,“无双城,这个名字好熟悉。您说的是天涯海角的那个无双城吗?”

陈婶点头,幽幽的说,“对于无缘的人,它在天涯海角,可是对有缘的人来说,它可能就在身边。”

四.一直善良

我听了陈婶的话,踏上了寻找无双城的路途。即使它真的在天涯海角,即使希望多么微薄,我依然,不会放弃。只要可以换回爹的命,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暮色四合,夕阳斑驳的拓影里,我忽然看见一个人躺在路边,似是受了伤。我跑过去扶起他,是个面容英俊的少年,嘴唇干裂了,似是许多天没有喝过水。我拿出水壶,将水细细的滴进他的口里,扶他到树阴处休息。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他醒了,一双细长而凛冽的眼睛目光复杂的看着我,说,“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不喜欢他的态度,撇了撇嘴角,说,“不管是谁我都会救的。”起身欲走。

他忽然拉住我的袖子,说,“你一直都是这样善良的么?”

我回头,有些诧异的看着他,说,“当然。”

他一把甩开我的袖子,忽然很愤怒,狠狠的说,“你骗人!”

我呆呆地望着这个奇怪的男子,没有再说话。他深吸一口气,像犯错的孩子一样,说,“对不起。”

他又说,“你要去哪里?不如我们同行?”

不知为什么,我并不讨厌这个偏激古怪少年。我说出三个字,“无双城。”

他英俊的脸上绽放出诡异的笑容,他说,“我们同路。”

日升日落,转眼已经过了三天。时光在寻找的过程中一点一点消失。我越来越焦急,如果无双城我这辈子都找不到,那,爹怎么办?

同行的少年时常劝慰我,说,也许明天,我们就会看见无双城。可是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仿佛挂着一丝戏谑的笑意。

许多夜晚,当月光清冷了整个人间,我会给他讲起我从前的故事。怎样认识寂名城,怎样被他伤害,怎样害死爹爹。事到如今,我竟然真的不恨名城。只恨我自己不知好歹,连累了真正爱我的人。说着说着,眼泪就会落下来,映照着月光,滴滴浓郁,蕴满了忧伤。

他伸出修长的食指为我擦眼泪。眼睛里的疼痛真真切切。

我忽然想起,说,“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把脸凑过来,直挺的鼻梁几乎贴在我的鼻尖,说,“总有一天你会知道。”

在那一瞬间,我们如此接近,我忘记了过去种种,我忘记了所有悲伤。他眼睛里好象凝结着浓浓的爱意,让我温暖。刹那间,我竟有种错觉,我们早已相识,并以同样的姿态相伴了许多年。

他轻轻的说,“凤凰,为什么我和你之间总是好象隔着一座城?我无法进去,你也无法出来,我永远都得不到你的心。”

五.灵魂交易

我腰间的玉佩忽然落到地上,与石板撞击出清脆的声音,背面的凤凰图腾清晰可见。

他忽然清醒了一般,站起身,背对着我,冷冷的说,“凤凰,你不是要救你的爹爹么?可以,只要你付出相应的代价。”

他挥了挥手臂,四周忽然光亮起来。远处有个男子跪在那里,一袭锦衣,我走过去看他。竟是名城。

名城抬头看我,说,“炎凤,对不起,我错怪了你爹,错怪了你……”我的心,忽然就疼了。

那个少年回头,看着我的眼睛,说,“凤凰,如果你杀了寂名城,我就还你爹爹的命。”

我后退几步,说,“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叫我凤凰?你为什么知道他是名城?他又怎么会在这里……”

他打断我,说,“我是无双。”

我僵在原地,迷惑而惊慌,忽然想起无数次回旋在我梦里的那个面容模糊的男子。

他走过来,递给我一把剑,说,“杀了这个男人。”

我颤抖着接过他手中的剑,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癫狂的笑,说,“你一直是善良的,对所有人都舍不得伤害,惟独对我不是。所以,我要惩罚你,我要你背叛自己的善良,我要你亲手杀死你爱的人。”

我怔怔的望着他,不懂他话里的含义。

“凤凰,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么?许多年以前,你是我无双城里的一只凤凰,我喜欢你,把你囚禁在水晶笼里,每日与你为伴。可是你却背叛了我,为了离开我,离开无双城,你不惜跳入万丈红尘,去做一个凡人女子。”

他朝我挥了挥衣袖,记忆汹涌而至。我如梦醒初般望着眼前这个男子,白衣胜雪的无双,曾经将我囚禁在牢笼里的无双。

他说的没错。他是我唯一伤害过的人,并且那么深,那么深。那些伤痛,在他的眼睛里,全都看得到。

曾经,我的确是背叛了他。

因为,我承担不起他的爱。

我拿起剑,走到无双身边,说,“无双,其实朱家小姐是你杀的对么?然后再一步一步引我入这个局?无双,我真的值得你为我耗费这么多的心血,伤害这么多的人么?”

无双对我笑,那笑容干净而无邪,他说,“凤凰,你知道吗,我为你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我扬手。一剑,刺穿自己的心。金红色的血喷出来,光彩灼目。

无双上前抱住我,泪如泉涌,他说,“凤凰,为什么直到现在,你仍然要如此伤害我?你怎么可以,就这样死去。”

我的手抚摩着他英俊的脸孔,说,“无双,我欠你的现在已经还给你了。不要再为我伤害无辜的人。

你不知道,很多很多年以前,无双城有只凤凰,其实是很爱你的。

可是你夺走了我的自由。我以为你并不是真的爱我,我以为你只是想拥有我。

所以我选择逃离。

我们一直很爱对方,只是,我们都用错了方式。”

我想起那一夜,他曾经轻轻的对我说,“凤凰,为什么我和你之间总是好象隔着一座城?我无法进去,你也无法出来,我永远都得不到你的心。”

他是对的。

无双闭上眼,紧紧的抱我。

六.寂寞倾城

我与爹坐在桌前,我夹了块肉给他,说,“爹,您的病刚好,多吃点。”

爹又把肉夹回我碗里,说,“孩子,你才应该多吃点。下个月你就要嫁到寂家了,爹做的菜你就吃不到了……”

我垂下头,心痛成海。

我就要嫁人了。寂名城,曾经,我想与之长相厮守的那个人。

没有人知道,那一日,无双抚平了我的伤口,奋力将我和名城推出无双城。

他的声音盘旋在风里,他说,凤凰,很多很多年以前,当你离开的时候,我曾发誓,要让你受到惩罚,要让你经历人生所有的苦难,最后悲惨的死去。可是如今,我发现我根本下不了手。

我有多么爱你,我现在才清楚。

可是无双城主违背了誓言,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从此天地间,就再也没有无双城……”

我一步一步离开,眼泪纷飞。风中回旋着两座城轰然崩塌的声音。

无双城,和,我心中的城。

秋霜

一.离别曲

早春三月的北方,乍暖还寒,最难将息。

风吹在脸上细微如刀割,无声的提醒春天即将到来的消息。

最后一场薄雪纷飞而至,带着席卷一切的寒气,像在预示一场凉薄的结局。

唐远之握着我纤细的肩,说,如月你跟我走吧。我怎能眼看你嫁给江家病恹恹的二公子。纵使江家权倾朝野家财万贯,跟那样的人在一起,又怎会有幸福可言?

我拂开他的手,轻轻的,怔怔的,眼泪却落下来,脸上流淌一阵温热,略微哽咽,说,就算他没有病,我也不是甘心要嫁给他的……可是父母之命,我如何拒绝。

远之,过了明天我就是江家的人。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罢。

我转身离开,唐远之却自后拉住我的指尖,那样倔强的一种姿态。他说,如月,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你舍得就这样放手吗?我唐府虽不比江府富可敌国,可也足以令你衣食无忧……

一番话,让我刚刚坚硬下来的心又开始松动,用尽最后的理智甩开他的手,说,我不会跟你走的。身体发肤授之父母,我决不会让他们因为我而难堪。

谁让我柳府受制于人呢。江家老爷动辄一个罪名,足以让我辛苦忙碌半辈子的爹爹仕途穷末,散尽家财。

我逃一般的跑开,如同害怕自己反悔一般。任身后的唐远之大声的喊,江子陵已经病入膏肓,冲喜就等于殉葬啊,如月,你听我说……

唐远之低沉而嘶哑的声音回荡在旷野中,久久不散。

四起的风夹着暮色渐弥的味道,汹涌而至。

唐远之单薄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空留一片清冷凄迷的雾,清冽刺骨,散不开。

二.新婚夜

头顶的大红喜帕被揭开,我第一次见到江子陵的脸。

瘦削,苍白,笔挺的鼻梁,倔强的双唇。

眼神,却是柔软的。

他怔怔的望着我,眸子里疼痛蒿草一样蔓延。用冰凉的手指抹去我脸上的泪,说,如月,我知道让你嫁给我这个病夫,苦了你了。

我抬眼看他,目光触及他眼中真真切切的伤痕,所有的憎恨与厌恶忽然就轻了许多。

其实江子陵的苦,并不比我的少。好好一个前途无量的英俊青年,忽然在两年前染了怪病,愈演愈烈,最后竟卧床不起,白白辜负了风华正茂的大好时光。

我轻轻擦去脸上的泪痕,叫了声,相公。

江家与柳家早早就有婚约,柳家听说江子陵得了重病也犹豫着想退了这门亲事,无奈江老爷位高权重,说要为子陵冲喜,反倒让我提前嫁过来了。入了江家门,生是江家人,死是江家鬼。如果冲喜治不好江子陵的病,我又该如何共度余生?

确如唐远之所说,所谓冲喜,原本就是一场冠冕堂皇的殉葬。这一声相公,不是原谅,只是妥协。

江子陵轻轻抱抱我,说,如月,我知道你已经有心上人了。我不会勉强你。何况,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还是要再嫁人的。

说完,将一碗水平放在二人中间,吹熄了蜡烛。

凤烛残,惜红泪。

月光如霜。我怔怔的望着身边的江子陵,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心中缓缓腾升。这个虚弱而温柔的男人,似乎是真心为我打算的。

黑暗中,丝丝细微的温暖无声的蔓延。

那一夜,我回想起许多事。自与唐远之相识以来,自己便一直因与江家定了亲而追悔不已。如今,真的过了江家的门,却发现江子陵也不是那么讨厌的。那满眼的温柔和谦和,平白就让人生出几分好感来。

月光白如水,一夜无眠的,岂止我一个。

三.草戒指

因为江子陵的宠爱,江家上下对我都很恭敬。婚后的日子寡淡如水,却也平静不惊。除了绣花赏月,我几乎没有别的事可做。

那日,我忽然来的兴致,接过侍女手上的药奔向病榻上的江子陵,带着一种撒娇的口吻,说,相公,以后我来服侍你喝药。

那一瞬间,我清晰的看见江子陵眼中闪过的惊喜。那种惊喜,莫名的让人心疼。妻子服侍丈夫本是天经地义的,可对江子陵来说,这种天经地义却如此难能可贵。

半晌,江子陵还是摇了摇头,说,不用了,我一天要喝好几次药,怕你麻烦。

我不由分说的将勺中的汤药拿到唇前,小心翼翼的吹凉,再小心翼翼的送到子陵嘴边。子陵看看药,再看看她,脸上露出孩子一样的笑容。

夕阳的余晖细碎的洒进房里,我专注的看着手中的药,子陵专注的看着我清秀的脸,空气里弥漫着花开的味道。拓在墙壁上的一双影子,如此接近。

数月之后,因为我的悉心照顾,子陵的病情大有好转,渐渐可以下床走动了。某种隐秘而微妙的情感,也在时光流走中愈积愈深。

一日,我从娘家回来,看见子陵正坐在花园里小心的摆弄什么。玩心忽起,蹑手蹑脚的走过去,狠拍一下他的肩膀,贴到他耳边说,我回来了。

子陵回头望她,错愕而羞涩。我开玩笑地说,你怎么了?是不是瞒着我做什么坏事了?语气揶揄。

子陵脸一红,飞快的把一样东西放在我手心里,说,送给你的。

我心中一动。看着子陵微红有认真的脸,忽然就笑了。慢慢的张开手指,手心里是一只泛着清香的草戒指,手工很精细,看得出来,编的人是花了许多心思的。

子陵侧过脸,说,江家的金银珠宝很多,随手可得,却不是我亲手为你所做。所以那些都不足以表达我对你的感激。如月,谢谢你走进我的生活,让我重拾久违的快乐。

我的笑容僵住,忽然就哭了。眼泪如雨,滂沱汹涌。

握着那枚青草指环,心如针刺一般的疼。

其实我刚才并没有回娘家。

我是去赴约的。

唐远之的约。

风月坡上,唐远之执着我的手,说,如月,我会等你。

四.青丝绣

我写信给唐远之,很长很长,许多字被眼泪晕湿,墨香蔓延。

清晨,我开始小心的取下梳子上的长发,藏在江子陵看不到的地方。

很多时候,我喜欢拉着江子陵并肩坐在庭院里的石凳上赏月。把头靠在他肩膀上,说,子陵,之前我不想嫁到江家,并不是因为我讨厌你。我只是,讨厌别人来替我选择生活。我以为我爱的是他,可是现在想来,那也许只是我反抗这桩婚姻的一种方式。

子陵,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江子陵刚想回答,却开始止不住的咳,大片血红的蔷薇盛开在雪白的丝绢上。我心疼的抚着他的背,一遍一遍的说,子陵你怎么了,子陵你怎么了。说着说着,眼里就噬满了泪。

止住咳,江子陵疲惫的摇摇头,说,我没事。害你为我担心了,对不起。

我忽然莫名的愤怒,忽的站起身来,说,江子陵你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你为什么对我忽冷忽热恭敬而疏远?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妻子?你到底明不明白,我既已嫁给你,便再也不会离开。

江子陵怔住,颓然垂下头,说,如月,我的病治不好的。我,只是不想连累你。

我跑进房里,关紧了房门,将那枚草戒指紧紧握在手心。

江子陵看不到的地方,藏着一幅青丝绣。我用青丝做线,一针一线绣出心上人的名字。第一个字已经绣好,黑亮亮的,光泽明丽。

第二日,我的眼睛红红的,一脸满足的憔悴。江子陵走进房里,说,如月,昨天是我不对。

你,一夜没睡么?

我抬头粲然的笑,这是嫁入江家以来,最舒心的一个笑容。我拿出那幅一针一线蕴满爱慕与相思的青丝绣,上面赫然绣着江子陵的名字。我把它举到他面前,说,相公,这些不比锦绣庄精致的彩线,却根根凝结着我的精魂。天下能比得上那枚青草指环的,也只有这幅青丝绣了。

江子陵小心的接过来,修长的手指轻轻的摩挲润滑的青丝,沉默良久,说,如月,其实我是个很自私的人。我不值得你这样为我。

我将头靠在他的胸口,听他慌乱的心跳,轻声的说了两个字。

值得。

为你做什么都是值得的。不因愧疚,只因爱情。

五.离间计

海棠睡,春将暮。

唐远之来找我。站在江府的花园里,他指着我的鼻尖说,如月,你这封信是什么意思?你我相识七年,难道抵不上你与他共处三月?

我急急将他推到一旁,他们方才所站的地方正对着子陵的房间。压低了声音说,信上说的已经很清楚,远之,我不想再见到你,我已是江子陵的妻。

唐远之顿了顿,眼角瞬间闪过一丝诡异。抬高了声音,说,如月你做得好,每日按时给江子陵服药。相信再过些日子,积累的药力便会发作了。

我皱了皱眉,说,远之,你在说什么?

唐远之放肆的笑,扬了扬手中的信,说,如月,你在信上不是写的很清楚么。你已经在江子陵喝的药里下了毒,等他归天了便改嫁给我。

我倏的惊醒,顺着唐远之的目光回头望去,正对上江子陵绝望的一双眼。那双细长的曾经蕴满无限温柔的眼睛,现在只剩灰暗。

我扬手一耳光打在唐远之脸上,转身向江子陵身边跑去,我拼命的跑,却明白的知道,有些事情再也追不回了。

我拼命摇晃他的手臂,说,子陵,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

江子陵的脸忽然红了,继而纸一样的苍白,开始止不住的咳,地上盛开大片殷红的蔷薇。我的脸上挂着泪,手足无措起来,只能抚着他的背,一句话也说不出。

江家的下人簇拥过来,手忙脚乱的服侍二少爷。这样不间断的咳会阻碍呼吸,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是危险而致命的。

六.两心爱

我将自己关在房里,三天三夜。房里由呜呼震天的哭喊转为一片死寂。手里握着一枚青草指环,枕边放着一幅黑亮的青丝绣。

事到如今,比起憎恨唐远之来,我更恨的是自己。

如果我不与唐远之藕断丝连,如果我曾经坚定的告诉江子陵自己是爱他的,那么他即使死了,我也是了无遗憾的。

可是江子陵就这样走了,带着被爱人背叛的伤痛和无尽的绝望,毅然决然的,再不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一直以来,江子陵都在为我打算。怕他无法陪我走完一生,想爱又不敢爱,总是一幅客气疏远的样子,却又忍不住真情流露。

很就以后我才知道,江子陵一直在为自己的自私而愧疚。原本他可以劝说他的父母不让我来冲喜的。可是因为三年前在集市上的一个照面,他对我,便此生不能忘怀。他想与我共度余生,即使会死,也没有遗憾了吧。却又担心,倘若自己不能陪我走完全程,我该如何是好。

越是矛盾的爱,越是浓烈。

他是如此,我是如此,唐远之也是如此。

我想我始终无法忘记,那天唐远之握着我的肩膀说,我是卑鄙,可是我的卑鄙是为了谁?柳如月,你知道江子陵为什么染病?

两年前,为了让你解除与江家的婚约,我买通了江府的丫鬟,每日在江子凌的茶水里参入慢性的毒。因为药性柔和,所以大夫也检查不出。

如月,为你,我什么都肯做。

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七.发如雪

我将自己关在房里,三天三夜。

追悔莫及是人世间最残忍的煎熬。

我抚着枕边的青丝绣,握着掌心里的草戒指,记忆中所有的痛,眼睛中所有的泪,在心中凝成万劫不复的暗涌。

只觉万念俱灰。

唐远之终于忍不住破门而入,然后瞠目结舌的愣住,泪水声声砸在地上。

我目光空洞的看着他,木然的转头望向铜镜中的自己。

伸手捋捋头发,指缝间一片灰白干涩。

曾经乌黑光亮的一头青丝,一夜之间已斑白成灰。

只有枕边的青丝绣光泽如昔。

一场因爱而生的骗局,最后因了谁的自私,激烈的曲终人散。

唐远之轻轻走过来,说如月你不要这样,我欠你的,我还你便是。

然后他抓起桌子上的剪刀刺向自己的喉咙。

八.秋浦歌

其实江子陵并没有死。

他依然可以呼吸可以喝药可以给活着的人一点慰藉,他只是再也无法醒来。

我想那样比会死更痛苦。

可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良妖记之昙花散

他说昙花,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早知道你这样难缠,当初,我绝对不会去招惹你。

我怔住。他的话像一泼冷水,兜头浇下来,相思之苦,所有的不甘与不舍,千言万语,一瞬间,全都说不出来了。

我只是想知道,你爱我……到底是不是只是如果。

一.{九陌最幽寺,吾师院复深。}

后院的昙花,今晚要开了吧?

那种熟悉的香气,我闭上眼睛就可以闻到,如梦境般四散开去,将碎了一地心紧紧缠绕。

我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憔悴的眉眼,疲惫的神色,让人只是看着就感到悲哀。

如何,就走到了今日?

分明昨日还是那个明媚美丽的少女。而今日,竟已经是,红颜白发,青丝成雪。

沈园里曾经风光无限的女主人,现在已是新人换旧人了。

摇摇悬挂在铜镜旁的铃铛,一直伺候我的小曲小令快步走进来,眼角依稀挂着泪痕。——她们想必也是哭过的吧?几年的青春,跟了一个没用的主子,以后不知道要被分到哪里去?哎,或许无论洗衣服还是砍柴,都比在这后院里勾心斗角的好。

我交给她们两个荷包,说,“里面是些体己钱,你们拿去傍身吧。”

小令打开荷包,露出里面一串璀璨欲滴的红玛瑙,跪在地上惊道,“使不得啊夕夫人,这赤菩提价值连城,是老爷给您的定情之物,怎么可以赐给奴婢呢……”

我摆了摆手,打断她,疲惫地说,“都是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吧。”

转头间,窗边闪过一个熟悉的背影,俊朗而落寞,似曾相识。那一抹白衣如雪,恍恍惚惚地刺痛了我眼睛,那是真的吗?

……真的是他吗?那个人,真的还会再出现在我的窗前吗?

就如前世一样,西行路上等待千年,终有一日,等到了吗?

我起身奔到窗口,花园里空无一人。

苦笑一声,眼泪就落下来。今生今世能再相见,果然,只是我的幻想而已吧。

沈园的主人名叫沈悦白。在闭塞的小村落里富甲一方,又有声望,就相当于是土皇帝了,三妻四妾,锦衣玉食,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可以横着走的。他读过很多书,为人处世有自己的一套准则,可由于没有见过太多世面的缘故,还是不免眼界狭窄,跟许多无知的男人一样,总是不免把自己看得太高。

他说,段衿夕,你永远不会像其他女人那样重视我,崇拜我。这是我当初选择你的原因,也是我现在放弃你的原因。衾儿说你八字与我不合,再留在沈园只会克住我,所以,你走吧。我在九陌寺的后山为你盖了一间大宅,如果愿意,后半生你就去那里安身立命吧。

衾儿是他的新欢,眉眼里有些与我年轻时相似的神韵,然而骨子里是凌厉的,占有欲极强,每次见到我,眼中都带恨。她父亲早年是茅山道士,于是也会些法术的皮毛,当着沈悦白的面扶乩请仙之后,就说我八字带煞,会在后半生克住他的。

想必,沈悦白已经从心底里厌倦了我。所以他那么轻而易举地,相信了这番话。

小曲小令服侍我入睡。朦胧中,我听见她们在我枕边哭泣,喃喃说着,夕夫人真是个薄命人。那沈老爷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想当初他费了那么大的周章才把夕夫人娶回来,现在却……

她们的眼泪落在我手臂上,缓缓渗透进去,化作心里的一抹寒意……我的意识渐渐模糊,这时耳边有个声音问我,昙花,你还记得这广寒宫吗?

睁开眼睛,一个美貌绝伦的女子正垂头望我,身后的宫殿华美而冷清,她说,昙花,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长大?你还在等着他吗,那个根本不值得你爱的人……

我怔怔地望着她,这女子几年来一直出现在我梦里,终有一日,唤起了我所有记忆。

她的手很凉,轻轻抚上我的脸庞,说,“我已经帮你向王母求情,只要你愿意放弃与敖烈的那段孽缘,来世就可以重归天庭,位列仙班,重新做你无忧无虑的花神……”

我回握住她的手,说,“嫦娥姐姐,关于那些旧事,我已经全想起来� �。你告诉我,什么时候可以等到他?……我只想再见他一面。真的,只要再见一面就好。”

嫦娥甩开我的手,愤恨地说,“我当你是好妹妹,费尽心机帮你,可是你为什么还是执迷不悟?五百年前,若不是因为你这种不管不顾的性格,敖烈也不会走上绝路!堂堂一个龙王三太子,最后要锯角褪鳞,去做唐三藏那个凡人的坐骑……”

我被她推到在地上,忽然软弱起来,眼泪汩汩地往外流。

其实,何尝,又不厌恨这样的自己。

二.{烟霜同覆屋,松竹杂成林。}

三日之后我就要启程去九陌寺了。

回头望一眼这片熟悉的沈园,原来多少还是有些眷恋。

——毕竟这里是我生活了十年的地方,还有小曲小令,这两个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婢女。

几世轮回,她们一直在我身边的。

沈悦白的新宠衾儿赶来奚落我,她说,“夕夫人,你一个女客被逼要去九陌寺养老,出家不能出,入世又不能入,真是可悲啊。”

小曲小令闻言,眼睛一瞪,就要上前为我出头。我按住她们,淡淡一笑,说,“我走了之后,沈园的女主人就是你。悦白为人虽然有些轻浮,可是本性是善良的,如果你以后能善待这些伺候过我的下人,他会更珍惜你的。”

衾儿出身青楼,言语上比较刁钻,当下冷笑一声,说,“你还当自己是正牌夫人?满口都是道理。这些话,你还是留着去跟九陌寺的和尚说吧。都自身难保了,还在这儿学泥菩萨。”说完衾儿拂袖而去,体态婀娜,果然是杨柳细腰。

小曲朝着她的背影呸了一下,骂道,“这个贱人,真不害臊!”

我叹口气,摇摇头,说,“本想激她在我走之后善待你们,可是现在看来……哎,是我连累了你和小令。”

小曲小令急忙过来劝我,道,“夕夫人千万别这样说,能到您身边服侍,是奴婢们几世修来的福分。……倘若其他奴才知道夕夫人的为人,也一定会抢着来的。”

我应了一声,心中也明白,今天的事表面看是过去了,怕是难缠的还在后头。衾儿是不会善待她们的。

这时,小令忽然小心翼翼地说,“主子,有句话,小令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看她一眼,也想缓解一下此刻凄楚的气氛,轻点一下她脑门,笑道,“你这丫头,神神秘秘的,有话就说。”

小令看我一眼,似是不知该如何形容,道,“其实方才老爷就站在主子身后呢……他远远站在树后,似是不愿被人发觉,奴婢也就没出声。……说实话,总觉得他看您的眼神跟看其他人不一样。……那种眼神好像很深很重,总之跟看衾儿姑娘的时候都不一样就是了。”

我心中微微一颤,心想,难道过了这么久,沈悦白还会对我有情?……又或者,临别之际,他也想起了往日的回忆,心中唏嘘么?

可是我想起了前世的回忆,他又是这样对我。提起过去,还有什么意义呢?

半晌,我淡淡地说,“小令,这些话你日后不必再提了。若是让衾儿的人听到了,恐怕又是一场事端。”

回到睡房,昙花的熏香散在各处,让人短暂地迷醉。我坐在床头,正预备起身收拾细软,这时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沈悦白身长玉立地站在门边,他说,“段衿夕,你真的这么迫不及待地想离开沈园?”

我抬头,原来终于可以坦然面对,不再为他流泪。

若不是被这个男人伤透了心,痛苦到要去投河自尽,我也不会生命消散之际,电光火石般想起了有关前世的所有回忆。

几十年的梦境终于有了答案。我也终于放下了他。

可是垂下头,心中还是有酸涩,佯装没有芥蒂地说,“迫不及待说不上。只是当你不得不走的时候,又何必留恋?”

他一眼不发地看着我,漂亮的眸子如初见时一般诱人,仿佛飞星入海,光彩夺目,却又很温和。

半晌,沈悦白去妆台边打开首饰盒,拈出一样火红的东西,说,“这串赤菩提,是我今年在你生辰时候送你的礼物。为什么你就不是不肯听我的话,好好带着它?”他话语里的宠溺,让我心生涟漪,随即又冷漠起来。

本来已经把它给了小曲,哪知这丫头竟然又偷偷送还到我首饰盒里,以为破镜还可以重圆吗?

如果在沈悦白决绝地赶走我之后,我还幻想他对我有情,那就真的太可悲了。

我淡淡一笑,说,“听说这串玛瑙珠子价值连城,你拿回去哄别的女人吧,我已经不需要了。”

那双漂亮的眸子里,瞬间闪过一种很深很痛的东西,只是转瞬即逝,他执拗地将那串赤菩提套在我腕上,声音里多了几分温柔,他说,“为了我,生生世世都带着它好吗?……它会替我守护你。”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心中有种巨大的酸涩蔓延开来,我想摘了这手串,狠狠扔在地上,可是我没有,我顺从地任它横亘在腕上,回握住他的手,柔声说,“悦白,我走了以后,请你善待小曲和小令。”

这时外面下起雨,滴滴答答地打在屋檐上,犹如珠落玉盘,像是一首离别曲。很长一段时间,沈悦白没有再说话,屋子里安静下来,静得仿佛静止了时光。

“我以为你再也不会这样叫我。”他自后轻轻环住我,下巴抵在我肩膀上,伸手推开窗子,说,“记得那时你刚过门,最喜欢我抱着你西窗听雨……”

雨水打湿了窗外的花坛,香气氤氲,他的体温那么近,仿佛还是最初相爱的时候。衾儿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月牙门前,遥遥看着我们。

我转身回抱住他,沈悦白身子一震,我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说,“你变心之后,我痛苦得恨不得死。也便是从那时起,我终于知道,我今生要找的人,并不是你。——无论如何,感谢你,陪我走了这段路。”

从衾儿的角度看来,大概是以为我们在亲热。她手中的油纸伞掉在地上,一个人站在寒凉的雨水里,表情错愕而痛楚。

沈悦白却恍若不见。他只是,忽然,低头吻住我,狠狠的,带着掠夺和不舍,生生将我的嘴唇咬出血来。……当痛楚和血的甜腥一起涌上鼻息,我听见他说,“段衿夕,你永远都不会真正懂我。”

三.{鸟语境弥寂,客来机自沈。}

肉体凡身,能想起前世的记忆,于我来说,不知是恩赐还是罪孽。

我今生要找的人,名字叫做敖烈,最初相识的时候,他是西海龙王三太子,桀骜不驯,无法无天。嫦娥姐姐说,这一世,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能认出他的——他眉心会在庚子年后出现一抹朱砂痣,便是今年。

而我的记忆,也是在今年之后才苏醒的。

看来冥冥之中,一切早有定数。

临别那夜,我将这许多前世的记忆,当做故事一般讲给沈悦白听。他坐在西窗前,身后是孤零零站在雨里的衾儿。

我想,说完这个故事,我就可以安心平静地离开沈园,离开衾儿和沈悦白,再无遗憾了。

五百年前的蟠桃盛会,我是刚上任的花神,奉命四下散放香雾,并将百花凝露渗进灯芯里,将偌大一个瑶池布置得芬芳四溢。

嫦娥姐姐与我从小就相识,虚长我几百岁,经常指点我一些法术。她前阵子因为犯了天条而被打进广寒宫,此时眼中便有幽怨,站在热闹喜庆的人群里有些格格不入。我蹑手蹑脚走到她身后,企图逗她开心,想将一瓶百花凝露偷偷洒向她。

嫦娥姐姐是天界公认的美人,而作为花神我知道,美人是没有一个不喜欢香气的。可是偏在这时,一个人横冲直撞跑过来,撞到我的手,使得一整瓶百花凝露都尽数洒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那人面目清俊,眉眼细长,嘴唇很薄,唇角上挑,只是一个回眸,便尽显了风流。一袭白衣如雪,被我的百花凝露晕湿了一大片,香气氤氲间,他笑起来的样子有些坏,说,“这位小姐待我真是不薄,初次见面,就以一整瓶这般珍贵的百花凝露相赠。”

嫦娥姐姐将扯到身后,说,“如果我没认错的话,这位就是西海龙王三太子,敖烈公子?昙花年纪小不懂事,叨扰了阁下,莫要见怪。”说着她拉着我想走,那男子却拦住我的去路,垂头直直看着我的眼睛,挑眉道,“你叫昙花?莫非就是那个刚上任的小花神吗?果然玲珑剔透,花容月貌啊。”

这番话,分明那样轻浮,不知怎的,却让我一下子脸红如灼烧,嫦娥姐姐不容我回答,手上一加力,拉着我快步离去。

走出很远,我回过头,发现他正望着我,眼角眉梢中似有桃花绽放,轻佻而妩媚。

后来伤心欲绝的时候,我曾哭着缠住嫦娥姐姐,为何不再初遇时就告诉我这个结果?为何由着我爱上他,将自己折磨得痛不欲生?

嫦娥姐姐的表情又怒又怜,似乎也是感同身受,她抬起手想打醒我,终究缓缓放下,说,“我拦过你的,可是有用吗?你涉世未深,情窦初开,最遇不得的,就是敖烈那种久经花丛的花花公子。意乱情迷的时候,我再怎么劝你,你如何会听?”

那是我与他相识的半年之后。我与其他所有被他伤过心的女人一样,先是迷醉于他的温柔体贴,浪漫风华,新鲜感过了之后,终是难逃被他所厌弃的结局。

敖烈离开我之后,我日日以泪洗面,还不死心,跋山涉水跑到四海龙宫找他。

彼时他正在后花园里跟一个陌生女子调情,从袖中抽出一朵花,轻轻插在她鬓边,惹得佳人晓得那般甜蜜,就如过去的我一样。

心中腾起一抹醋意和伤感,我冲上前,不管不顾打了那女子两个耳光,扯着她的头发说,“你这贱人,给我滚出去,再也不许出现在西海龙宫!”

她哭着挣开我,跑到敖烈身后,娇声啜泣着,哭道,“三太子,你要给我做主啊!”我看她这样子,心中更气,抬起手又要打她,却被敖烈半空格住,他看着我,眼神那么冷淡,那么不耐,他说昙花,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早知道你这样难缠,当初,我绝对不会去招惹你。

我怔住。他的话像一泼冷水,兜头浇下来,相思之苦,所有的不甘与不舍,千言万语,一瞬间,全都说不出来了。

他拉着那女子,绕过我扬长而去,我的眼泪流下来,忽然间恐慌不已,转头追上去拉住他的袖子,哀求道,“敖烈……你不要走。”

那女子上前一步,还给我一耳光,说,“你这样死缠着他有用吗?不妨告诉你,我是东海龙王的独女安涚。世人都叫我安公主,只有他叫我涗儿,你知道吗,这就叫般配。”

我拗着头不看她,只是瞬也不瞬地看着敖烈,我说,“你不是说过,最喜欢看我笑起来的样子?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跟你闹脾气,就只对你笑,好不好……”

安涚又一个耳光扇过来,她上前一步扯开我,说,“下个月我就要与敖烈成亲了,这是玉帝御赐的姻缘。你若再纠缠不休,我就告到王母那里去,让她把你打入凡尘,永世不得重归天庭!”

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场景。

被东海龙宫的安公主打倒在地之后,他拉着她在我面前一步一步走远,我望着那扬长而去的一对璧人,蜷缩成一团,掩面哭了三天三夜,心痛如绞。

嫦娥姐姐闻讯来西海龙宫接我。她把我从地上拉起来,狠命摇晃着我的肩膀,说,“你好好看清楚你爱上的是什么人!他那样的男人,根本就没有真心的,到最后会按照龙王的意思娶个门当户对的女人,可是那又怎么样,成婚以后还不是会在外面拈花惹草?”这番话,似乎也勾起了她心底的伤痕,那种表情也愈加真实强烈,她将我抱在怀里,爱怜地说,“昙花,你必须要自己放下,别人帮不了你。放下之后,你才能有未来。”

我忽然冷静下来,擦干脸庞的泪水,说,“嫦娥姐姐,你先走吧,帮我去花都照看一下。我去云神姐姐那里换件衣裳就回去。”

嫦娥姐姐以为我已经想通,点点头便去了。

我走到花园中央,拾起那朵曾经被敖烈插在安涚鬓边的红花,悲哀地笑了。

四.{早知能到此,应不戴朝簪。}

不久之后,天界风传这样一个消息:敖烈在凡间,因为不识唐僧和悟空,误食了唐三藏的坐骑白马,被观世音菩萨点化,锯角退鳞,变化成白龙马,皈依佛门,去凡间陪唐三藏西行。

那时我正在广寒宫,嫦娥姐姐找我帮忙织一面鸳鸯被,说是要送给王母做寿礼的。她咬断了线头,说,“你看这个敖烈,真是报应。”

我心中波动,垂头不语,半晌才问,“他堂堂西海龙王三太子,怎么会被打下凡间,做那和尚的坐骑?”

嫦娥姐姐头也不抬地说,“他啊,太过无法无天,竟然纵火烧了殿上玉帝赐的明珠,触犯天条,犯下死罪,幸亏大慈大悲的南海观世音菩萨出面,才幸免于难,被贬到蛇盘山辅助唐僧西天取经。”她说到此处,抬头端详我一眼,说,“哪知最后竟是给那和尚当坐骑,算是报应吧。”

我手中的针倏忽刺破了指尖,钻心的疼痛蔓延开来,我颤颤地问,“他是因为纵火烧了玉帝御赐的明珠,才受罚的?”

嫦娥有些不耐烦,拂开我的手说,“昙花,你去歇会吧。是我不好,不该再跟你提他的事情。”

我去蛇盘山等他。

那是他化龙为马的前一天。我一拈手指,整片大漠刹那间繁花盛开,百花凝露的香气蒸腾在半空,我说,“敖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背对着我站在山坡上,此时一轮圆月当空,照的满地繁花银光绽放。他叹了一声,说,“昙花,你为什么要来?”

看见他的脸,我的泪又流出来,我好恨这样的自己,可是我没有办法,“如果你不爱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你爱我……”

我忽然啜泣着说不下去了……你爱我,到底是不是只是如果。

敖烈转身不再看我,猎猎白衣翻飞在大漠的夜风里,他说,“爱与不爱,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昙花,你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生命中除了爱情,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东西。”他回头望我一眼,眼神如风,飘渺逸散,看不清楚。

他说,“太浓烈的感情,最终只会焚烧了别人,也灼伤了自己。”

我摇着头,眼泪大滴大滴砸下来,我说,“敖烈,如果你对我无情,为什么会舍身救我?其实……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啊。

我只是想呆在你身边,好好爱你。这,有错吗?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摧毁我的梦,也摧毁了你自己?”

原来世界上最痛的事,不是走错路,不是被伤害,而是你明知道这是错的却没有办法改变你自己。

敖烈眉心出现一点朱砂,缓缓放大,最后红光万里,将他整个身躯掩盖在其中,他化身为龙,倏忽间飞上天龙,声音里有悲哀也有无奈,他说,“昙花,你还是不懂。”

五.{天长地久有时尽。}

我跟嫦娥姐姐说,我想下界为人,不想再呆在冰冷的天庭。

她骂我,对一个神仙来说,你知道变成凡人,承受六道轮回之苦,那意味着什么吗?——你只能有一世的记忆,飞蛾一般短暂的生命,与花神所拥有的比起来,那些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那么,敖烈呢?那一日,分明是我为了泄愤,放火烧他的宫殿,结果烧掉了玉帝御赐的明珠。那样一个男人,为我顶罪,护我周全……

我爱他那么深,怎么甘心放弃?

其实我又何尝就此了之。可是,我控制不了想要再见他的欲望。

第二日,我不顾嫦娥姐姐的阻拦逃下天庭,很快就被仙班除名,身上的法力还在,便成了雄霸一方的花妖,化名银珠。

白风镇上人迹稀少,却是西行的必经之路。此时正是冬日,呵气成霜,傍晚刚过,天色就黑了下来,天空中飘下浅白细碎的雪片,簌簌如梨花。

这样寥落阴沉的天气,银珠洞里却是灯火通明。白风镇上一共不过百人,此刻全部跪在我面前,神色惶恐而期盼,为首的一个跪着蹭过来,声音热切而恭敬,说,“银珠娘娘,白风镇上瘟疫横行,死伤已经过半,求您大发慈悲,救救我们吧……”

我坐在层层帷幔之后,白纱晃动,莲花座下烛光潋滟,我侧头对身后小童道,“清风,去将天一神水拿来,给乡亲们服下吧。”

清风是我座下的小童,此时神色犹豫,道,“娘娘,天一神水是由昆仑绝顶的甘露仙草熬制而成,每十六年才有小半碗,岂可轻易送人的?还请娘娘三思啊……”

我轻轻摇头,还未开口,只听右侧小童明月说道,“娘娘心地仁善,舍己救人,难道你还不明白么?天一神水固然珍贵,对许多人来说,也要比人命值钱得多。可是我家娘娘高义,自然是会先救人的。”

我望着面前眼神感恩心切的众人,沉默不语。清风犹豫片刻,终是取了一瓶天一神水,走过去递给领头的乡亲,说,“我家娘娘出手相救,自是不求回报。可是知恩图报,天经地义,日后若有用得上你们的地方,你们可知道该怎么做么?”

众人感激不已,齐齐涕零俯身,以头触地,道,“娘娘救了我白风镇上下百十口性命,大恩大德,我等岂敢再忘?他日如能为娘娘出力,必会以死相报!”

以死相报?呵。区区人命,又算的了什么呢?怕只怕即便取了他们所有人的命,也挽回不到我想挽回的东西。

世人都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漫长十年,不过是我在天上绣一帧枕套的时间罢了,可是为什么,这却好像是我生命中最至关重要的一段时光,最重,也最痛。

没过几日,镇上就来了几个和尚,说是来自大唐。领头那个名叫唐三藏,身边跟着三个徒弟和一匹白龙马,为人良善,慈悲为怀,对所有人都礼遇有加。村民们听了清风的指示,在镇子口的小饭馆里设斋宴,说要为大唐高僧接风洗尘。原本也邀请了那和尚的三个徒弟的,可是最后却只有他一个人来。问起缘由,说是大徒弟孙悟空不屑应酬,二徒弟猪八戒不喜斋宴,而一向温厚听话的三徒弟沙悟净,却在到了白风镇后不知去向了。

那么,白龙马呢?

是啊,他只是马,有什么资格。

我心中冷笑一声,深处是难言的悲哀,似水一般扩散开来。此刻坐在白纱帷幔之后的莲花座上,试图露出一副悲悯的神情。可是如今这双虚假而空洞的眼,还是穿过面前这些卑微如蝼蚁的生命,看见许多许多年前的自己。

宴席中,唐三藏向众人讲经说法,本来就甚俊朗的脸庞此刻更是似有光华普照,风姿无声地倾倒了众人。侍女明月带银珠洞众人邀请唐三藏过洞一叙的时候,许是察觉到有些不妥,他婉言拒绝了,并要告辞回客栈去。

明月好言相劝,村民们也纷纷赞颂银珠娘娘之德,唐三藏仍然不为所动,并说大徒弟孙悟空不时便会来接他。

我带着清风明月从天而降,嫣然一笑,说,“将这里所有人都带回银珠洞去。对唐长老恭敬一点,可别弄坏了我们大家都梦寐以求的唐僧肉。”

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

可就在这时,半空中忽然闪过一道红光,只见一匹白色骏马踏云而来,他的声音没有变,他说,昙花,你为什么一定要报复?为什么就不能真正放下?这段爱,最后一定要化作很,毁灭一切,你才满意吗?

呵,放下。我冷笑,唇角满是悲凉。这两个字听起来那么轻松,可是谈何容易?

就像心里打了个结,在多少个不能入眠的夜里隐隐作痛。我试过的,但是真的做不到。

也许真正的爱与恨,就是永生永世不能释然的。

这就是宿命。

这时,忽有一人迎面而来,獠牙撑剑刃,一头红发凌乱,是唐三藏的大徒弟孙悟空。他一棒朝我的天灵盖劈下来,他说,悟通大道,必先空破情根。

昙花,我在花果山时就听过你的故事。

这个道理,希望终有一日,你能明白。

六.{此恨绵绵无绝期。}

沈园的昙花在一夜之间绽放出最持美丽的香气,我离开的时候,沈悦白没有送我。

不知道何时起,我也成了一个有过去的人,才明白每个人的过去,都有不愿意被人碰触的东西。

前世我死在孙悟空棒下,作为昔日的齐天大圣,他还是有些义气的,作为补偿,他许我一个诺言,让我来世得以再见敖烈一面。

时光弹指一挥间。我分明还是那个刚下凡间无忧无虑的花神,主司昙花,不谙世事,花容月貌。怎么就走到了如今?

九陌寺离沈园不远,清晨,这里的和尚念道,“九陌最幽寺,吾师院复深。烟霜同覆屋,松竹杂成林。鸟语境弥寂,客来机自沈。早知能到此,应不戴朝簪。”

这时,一簇火光冲天而起,是沈园的方向。

我怔了怔,不顾一切朝沈园跑回去,手腕上的赤菩提掉落在地上,碎了一地。

火势很大,焦土满地,我直直跑向沈悦白的房间,他被燃烧地横梁堵在门内,衾儿站在外面,流着泪看他。

我扑过去,拿起门边扫帚使劲去撬那根横梁,急对衾儿道,你快点来帮忙救悦白啊!

她冷冷看我一眼,说,这场火是我放的。——就如五百年前的你。得不到,就毁灭,没有道理可讲。

我一愣,转头望向沈悦白,他站在门内,哀哀看我,说,“衿夕,你快走。你……不该再回来的。”我恍然发觉,他的眉心,有一抹朱砂在火光里灿然生辉。

回想起嫦娥姐姐所说的话,难道……

可是为何,到了今日我才发觉?

衾儿好像看出了我的疑惑,她说,不用猜了。今日的沈悦白,就是旧日的敖烈。那串赤菩提,是他找人开过光的法宝,只要带着它,你就不会想起前世的记忆……

可是你不听劝,还是想起来了。

痛苦了自己,也伤害了别人。敖烈被你像冤魂一样苦缠三世,到现在竟也不能解脱。

我愣住,这一切,让我始料未及。这时不远处传来小曲小令的声音,她们被困在火里,痛苦地呼救。

衾儿冷笑,放不下的,不只是你啊。还有过去的清风明月,这两个小童,转世为人也要伺候你……

还有东海龙宫的安公主。我,也想得到他啊……

这时,火烧得更旺了些,木头的焦味侵入鼻息,我望一眼衾儿,朝火海中的沈悦白跑去。

我……终于找到你了吗?

原来纵使你与我离散几世,忘记过去之种种,还是无法让我摆脱旧日之情伤。

原来有些人,有些事,注定生生世世都放不下。

与你死在一起,又何尝不是一种结果。我扑到他怀里,他抚摸着我的脸,说,昙花,你为什么这么傻?

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想让你快乐而已。

没有爱上我的你,才是最快乐的。这段感情,毁灭了我,也毁灭了你自己。

也许真的,忘了才好。

尾声

清,康熙二年,大雷音寺。

有附近客栈的小二给外地的游客们讲解,“那白龙马本是龙王三太子,后来被观世音菩萨点化,锯角退鳞,变化成白龙马,皈依佛门,取经路上供唐僧坐骑,任劳任怨,历尽艰辛,终于修成正果,取经归来,被如来佛祖升为八部天龙广力菩萨。……后在化龙池得复原身,盘绕在大雷音寺的擎天华表柱上。”

他抬手指着横梁,说,“喏,就是这个了。”

人群中,一个素衣白裙的女子仰头望去,良久良久,默默地转身而去。

擎天华表上的龙柱,看起来巍峨,*,而又寂寞。

或许爱情,很多时候就是一剂毒药,让你虚无缥缈,甘心沉沦。甚至顾影自怜,杂念丛生。最终只是一场镜花水月,却也留下道道伤痕。

即使是时间,也无法将它淹没。

时光荏苒,几生几世,我终于明白了他们所说的放下。

虽然,我,依然爱你。(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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