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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你终究欠我一场,现世安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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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妖记?蝶恋花

文/杨千紫

都说旧爱如伤。

也是因为真的爱过,所以才成了心尖上的伤口,经年累月地摆在那里,如何能忘?

所以,当他再一次在你面前出现的时候,即使旧伤口鲜血淋漓,又怎能不上前紧紧抓住他的手,怕他像上次一样,在自己的世界里凭空消失掉……

带走了所有光明与信仰。

一.{遥夜亭皋闲信步。才过清明,渐觉伤春暮。}

父王在晚宴上无意中抱怨:江南的凡人真是不知死活,竟要修什么大运河,坏了我西海龙宫的风水。待到整条大运河修成,莲湖和西海就会被那一脉水域连在一起,到时莲湖水君那个老匹夫,又该唠唠叨叨地跑过来提亲了。

这么不经意的一句话,却听得我眼睛一亮。然而这亮光却不巧被他老人家瞧见了,父王瞥了我一眼,说:“要提亲,也是冲着你姐姐素宛公主,你激动什么?”

我打个哈哈:“是啊,外人只道素宛姐姐是西海龙宫的独女,根本不知您还有我这个二女儿,如何能来提我的亲?”虽然我的原意只是跟老头磨磨牙,然而说到此处,却有些心酸,“这一百七十年来,您将我藏得这样好,也真不是件易事。”

老头素来没什么长辈架子,是一位平易近人的龙王,此刻却将我深深看了一眼,显是勾起了惆怅,“哎,都怪我前世修行不够,将你命格生的这样苦。”

我是西海龙宫二公主素惜。据说一百七十年前我出生那一天,九重天上飞下来九只赤羽凤凰,盘旋着鸣了一个时辰,这本是大吉之兆。可坏就坏在,就在这九只赤羽凤凰要往回飞的时候,忽然被天上凭空而来的一道惊雷给劈死了。

血染一般的羽毛纷飞而落,覆盖得西海龙宫一片深红,父王大惊失色。因为在他一万多年的阅历里,只曾听过死了八百多年的冥界鬼君出生时,有与我一样的凶兆。可以想象得到,当时他抱着皱皱巴巴的我,心里该是多么纠结。据说他甚至想一掌劈死了我,好将一个潜在祸害扼杀在襁褓中,也叫我今生少受些苦。

因为那冥界鬼君的确是惹得生灵涂炭,最后也未得善终。不过母后很快便将父王劝服了,她说司命神女与她有过命交情,曾经托她偷偷翻了我的仙籍簿子,据说我在成年的时候会应个大劫,如果挺得过去,浴火重生,此后便是做一品上神的命。

老头听了,略感安慰,遂与母后商量,将我偷偷摸摸养在西海龙宫,不与外人知。等大劫过后,再将西海二公主的存在昭告天下,一来到时好许配给个上神,二也来免得在劫前横生枝节。

这时,就在我们一大一小两只白龙回首往昔,无限唏嘘的时候,有蚌精侍卫前来通报:“启禀殿下,南海龙王三太子求见。”顿了顿,又补充道:“……他带了彩礼来,貌似是来提亲的。”

老头掐着眉毛想了想,说,“南海龙王三太子,可是那个前几日刚升了仙品的元夜神君?嗯嗯,快请他进来。”

元夜……

元夜!

我腾一下从贝壳椅上站起来,慌张地动了动,袖子碰翻了夜光杯中的上好美酒,飞溅三尺,一时间十分狼狈。

老头斜我一眼:“你又激动个什么劲?肯定不是来提你的。”

我一身水淋淋地滴着美酒,听着那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顾不上回答,便一闪身躲到了珊瑚屏风后头,呼吸兀自起伏不定。

然后我听到了他的声音。

我听见他跟爹爹说,此番前来,备了厚礼,是要来提亲的。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动听,他说,素宛公主天人天貌,晚辈仰慕已久。若是能娶得她为妻,今生今世定是会对她好的。

珊瑚屏风后,衣襟上的酒水滴滴落在地上,就像殷红的眼泪。一如一百年前。

可是今时今日,再听到这个声音,我已不会再流泪。可还是忍不住,偷偷探出头去,像从前一样,窥探着他。

依旧白衣如雪,依旧眉眼清秀,真真面如冠玉,一表人才。父女俩的审美大抵总是很相近的,老头笑眯眯地看着他,显是十分满意,点点头便算应了这门亲事。

我无声地从后门溜出去,随手抓个蟹将便问:“大运河的入口处在哪儿?”

蟹将自是不敢说。

然则我在这方面是个老手,总有办法让他说的。

一百七十年来,我被关在这一方富丽堂皇的龙宫里,十分向往外面的世界,统共跑出去十次,平均十七年一次,已是驾轻就熟。每次都是父王派人把我抓回来,或是母后动用她那丰富的人脉将我骗回来。

唯有一次,是我自己回来的。

便是我遇见元夜那次。

二.{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澹月云来去。}

都说旧爱如伤。

也是因为真的爱过,所以才成了心尖上的伤口,经年累月地摆在那里,如何能忘?

所以,当他再一次在你面前出现的时候,即使旧伤口鲜血淋漓,又怎能不上前紧紧抓住他的手,怕他像上次一样,在自己的世界里凭空消失掉……

带走了所有光明与信仰。

所以,不得不说,再次见到元夜,其实我很想握住他的手,再抱一抱他。可是身为女子的自尊不允许我那么做。

此时已是深夜,整个龙宫的人都睡下了,我偷偷溜到那条人间运河的入口处,刚想往里走,耳边忽然有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那么动听,忽远忽近。

他说,惜惜,你还记得我吗?

一瞬间,我疑心是梦。

因为多少次在梦里,我梦见他跟我说话,他拈着扇子对我笑,我梦见他叫我惜惜,他说你回来吧,我不会再赶你走了。

可那终究是个梦魇,也是我一百七十年人生中最大的一处败笔。

我回过头,冷冷看着眼前这个人。

他也冷冷将我看着,只是那双淡蓝色的眸子里,最深处却好像有一簇火焰再烧,灼热又压抑。

我退后一步,强自装出很礼貌的样子,“好久不见,元夜神君。”

他此时手上已不再拈着一把花花公子似的扇子,看样子沉稳了不少,可依然是那么自说自话,他说,“你认识我的时候,我还不是神君。所以,你叫我元夜就好。”

我站在原地,怔了怔,转身就走。

我说过元夜这个名字是我人生中的一处败笔,我恨不得再也不要将它提起。可是这个名字的主人竟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大言不惭地将往事提起。

他的法术精进不少,身形一转就拦在了我面前,一脸真诚地说,“惜惜,何必走得这样快,故人相逢,理应叙叙旧的。”

我知道我打不过他。否则,我一定要将这张欠扁的脸打得一脸是血。咬着牙道,“元夜,你不要太过分。”

他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我们之间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他说,“我此番前来,是来向你主子素宛公主提亲的。你若愿意,说不定可以一起嫁过来,当个通房丫头。”

我实在是忍不住,挥手给了他一耳光。

元夜竟然没有闪躲。他漂亮的唇角被我打出血来,却还噬着一丝笑,他的神情有些迷惘,其间竟似有一丝疼惜,怔怔地朝我伸出手来……

我以为他要打我,转身往相反方向跑去,却正撞上了那运河的入口处,被一股力量凭空弹回来——

不偏不倚地,撞到了元夜怀里。

他揽着我,大手如愿以偿地抚上我的脸颊,说,“那里有西海龙王亲自设下的结界,你这种末流小仙,怎么闯得过去?”他说,“惜惜,这许多年过去了,你的性子还是这么烈。”

我心头一酸,挣出他的怀抱,奋力往那结界冲去。他想拦我,却已经来不及了,一片耀眼金光闪烁起来,我咬着牙回头,“就算我还是当年那个末流小仙,也再不是任你摆布的惜惜了,我能闯过这结界,我就能忘记你。元夜……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说罢,我已经被结界那端的水流卷了出去,像一叶浮萍般渐渐飘远,再也没有力气跟他逞强了。

老头亲自下的结界,果然不是白给的。我耗费了太多灵力,估计有三五个月不能再使仙术了。可我就是要让元夜知道,我与一百年前那个傻女已经不同了。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曾经如何深深的,伤害了我。

冲破结界后,湍急的水流托着我,转来转去不知道飘到了那里。我睡醒一觉,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身在一只简陋的小船上。一个白皙俊俏的少年郎凑过来,不无谄媚地说:“姑娘,您醒啦?”

我坐起身,发现这阳光很是刺眼,想来是到了凡间。略一感叹,便用手遮了。这时只听吱呀一声,头上笼过来一方黑影,是那少年郎撑开了一把油纸伞,嘻嘻一笑,说:“姑娘千金之躯,怕晒是应该的。”

这时我便有些警觉了。因为我记得人间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上下扫了他一眼,说,“这位小哥,你想干什么?”

他笑的愈加俊俏:“姑娘快人快语,在下十分欣赏。我方才行船时,看见水上好像飘着一只水獭……近了一看,原来是姑娘你。”

我皱了皱眉,心想这凡人也忒大胆了些,竟敢将如花似玉的我,看做了一只水獭。

他浑然不觉,继续说道:“在下将姑娘救起来,原是举手之劳。大恩不言谢嘛,其实也没想过要什么报答。”

我皱眉皱得更狠了些。断定这人在凡间肯定不是秀才,举人之类的读书人,说话颠三倒四,忒没文化。

“可是我见姑娘衣着华贵,气质清华,想来定是出身不俗,不知是哪家姥爷的掌上明珠。在下便斗胆想请姑娘帮个小忙。”说罢他拱手作了个揖,一缕阳光落在他发丝,映得一张小脸甚是清俊,隐约竟有几分元夜的神韵。他说,“我什么都做过,就是没做过官,可是听说这需要有人引荐,于是……”

我也曾来过凡间几次,四下看看,认得这是烟花三月的杭州,便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其实这也没什么难办。三日之后,你随我去河堤南边的员外府,叫人给你安排个好差事便是了。

俊俏小生欢天喜地,待我更殷勤了些。我随手掏出几粒珍珠,带他去镇上的酒肆喝酒。一来在水里泡久了,想去去寒。二来想起了往事,想浇浇愁。

几日不见,他已由那个纨绔子弟,变成了元夜神君。

想当初我偷偷溜出家门,跑到百花仙子那里偷百花酿喝,半醉半醒间,就在紫竹林里遇见了他。那时他穿的衣冠楚楚,远远看去一派仙姿,不知是何来头。我只道偷酒喝不能给人看到,就往旁边的紫竹后头藏去,哪知因为喝得有点多,跌跌撞撞竟一头栽在了地上。

他走过来扶我,一双大手将我从地上扯起来。——也开始了那一段孽缘。

那时元夜是仙界有名的花花公子,整日拉帮结伙地吟诗作对逛园子,身边莺莺燕燕大多是送上门的。可是自那以后,他却膏药似的缠上了我。

他说,他对我是一见钟情的。

这小酒肆临着西湖,此时已是傍晚,天边一缕云霞像被火烧红的一样,分外好看。我酒量不行,偏又很好这杯中之物,爽朗说道:“喂,咱再来一坛子女儿红,怎么样?”

对面的俊俏小生大抵是因为我请客的缘故,也喝了不少,懵懵懂懂地看着我,说,“哎?你好像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

其实我对此并不十分感兴趣,随口道:“哦,那你叫甚高姓大名?”

他有一个十分女气的名字,他说,“我叫莲塘。”

倒让我想起莲湖水君的那位独子。那位水君曾经几次三番来西海跟老头提我姐姐素宛的亲,老头嫌弃那莲湖地界小,不如西海地位高,水君又不如龙王官大,看都未看就给推了。不过眼前这位莲塘兄,显然只是一介凡人,喝得小脸通红,说,“姑娘,你呢?”

“我什么我?”此刻我真有些喝多了,“我的名字?哈哈,那真是不足挂齿。他叫我惜惜,可是他从来不懂得珍惜。”

我把酒杯举到莲塘面前,“你爱过吗?你恨过吗?你知道被你最爱的人伤害的滋味吗?”我仰头,将那一杯酒水倒进嘴里,喉头一阵发紧,我说,“人间的文人骚客,都看错了爱情!什么衣衫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什么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都是骗人,骗人的!如何才能不悔?你告诉我,告诉我啊!”我上前去拽他的领子,奋力摇晃着,摇晃得自己的眼泪簌簌掉下来。

这时,那个声音又传进我的耳朵里,似是有几分深情和悲痛,他说,“惜惜,你别这样。”

我猛地回过头去,那人身长玉立的站在那里,正是灯火阑珊之处。

元夜神君。

我的眼泪又流出来。

你既然已不爱我,为何还如此地阴魂不散?

三.{桃李依依香暗度。谁在秋千,笑里轻轻语。}

那次我是偷跑出来的,因为跟百花仙子有些交情,便暂住在她府上。然而她也并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只道我是西海龙宫的一条小蛟精,见我生的伶俐,说话风趣,便做了个忘年交。彼时她已经五千多岁,算是到了看淡男女情爱的岁数。

元夜日日来找我。

时而写个情诗,抑或凡间搜罗的浪词,站在百花府门口大声诵读。最初时候我并不接受他,虽然他长的很好看,笑起来的样子也很诱人,可是被父王和母后藏了这么多年,我总觉得我的身份不怎么适合恋爱。

元夜不肯罢休,时常半夜翻墙进来,把百花花园里的奇花异草掐下来送给我,再拿出新创的情诗给我读。这种火辣辣地追求让年过半万的百花仙子都看得脸红,并且那些花花草草也很让她心疼,终有一日,她说,“明日我出去办事,怕你自己在府里害怕,我便把元夜那小子约来了。”我一愣,刚想抗议,百花又说,“你俩好好说清楚,把问题解决了,莫要再……拖泥带水了。”

我猜想她心里的原话大抵是,“莫要再连累我园子里的花草了。”碍于我的面子,才没说出来,于是把心一横,心想今晚就跟元夜来个了断。

元夜来的时候,百花园里的萤火虫飞得漫天,十分好看。

我认得他的脚步声,背对着便说:“元夜,我虽然长得还算可以,可是这偌大个仙界,比我好看的女仙比比皆是,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何必如此执着?”备好了一大篇说辞,说起来的时候还是不免有些忘词,我顿了顿,又说,“人间有句话是这样说的,天涯何处无芳草……”

我正说在兴头上,这时忽有一双大手自后将我抱住,他的声音那么近那么近地响在耳边,他说,“惜惜,你知道吗,男人一生都在寻找一个能让自己心动的女人,一旦找到了,就不会再放手。”

他抱得我更紧了些:“你为何就不肯相信,我元夜,是真的喜欢你。”

那晚的月色很亮,也很迷人,想是嫦娥姐姐太久没有看到这种年轻人风花雪月的场面,与玉兔一起围观了好一会儿。

我抬手覆在他胳膊上,想从他怀里走出来,可是竟软弱无力。不得不承认,在遇见这个男人三百三十天之后,我终于,对他动心了。

西子湖畔的小酒肆里,我扯着莲塘的领子,回首处站着元夜。

元夜走过来拉我的手,他说,“惜惜,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究竟有多恨我?”他将我的手攥紧在掌中,“你可以再多恨我一点。左右你我之间,缘分尽了,不会再有将来。”

我虽然醉着,可这话里的意思我听得比谁都懂,一阵冷意遍布全身,我猛地把手从他掌中抽出来,挥手想打,却僵在了半空。

是那新相识的小无赖莲塘,在身后扯住了我的手腕,沉声道,“惜惜,你没必要理他。”他扶住我后退一步,说,“花容月貌的一个女子,在这种地方与他闹,太难看了。”

我全身软绵绵的,所有重量都承在了莲塘身上,双臂一合,就抱紧了他,断断续续说道:“带我离开这里。我再也,再也不想看到这个人。”

这种愤怒,发自内心。深深悔过曾经的自己爱错了人,可是更可悲的是,事到如今竟然还是无法对他忘情。

他三番几次来撩拨我,大概就是想要这种眼看着一个女人为他半死不活的成就感。

朦朦胧胧之间,我看见莲塘用他那纤细的小身板,把我像麻袋一样扛在身上,转身就走。我咬着牙看着元夜,说,“我若是再不能忘记你,就把这心挖出来喂狗。”

一瞬间,他的眼神那么痛。痛得好像有汩汩的鲜血,无声地倒流进他心里。

那时在百花仙子府上叨扰数日,着实与元夜过了一段如胶似漆的日子。

然后他就提出,要带我回南海龙宫见他父母。我有些紧张,也有些欣喜,心想这南海与西海实力差不多,也叫个门当户对。待我回去跟父王和母后好好求情,也未尝不是一段很有前途的姻缘。

于是便喜滋滋地随他回去。大抵是最近太过春风得意了些,从百花府到南海龙宫这短短十几万里的路上,竟教我们碰上了一桩抢劫案。

那个晚上月黑风高,我们俩正你侬我侬地架着云彩赶路,忽然一阵黑风掠过,撞得我俩差点从云彩下翻下去,这时只见一位神女紧追其后,朝我们大喊:“拦住他,那妖怪偷了天宫的仙籍簿子!”

我从小养在深闺,除了元夜一个外人都不认识,更不知这位神女是谁,刚想作看热闹状往旁边一站,就看见元夜一溜烟架着云彩追了出去,半空里翻了几个筋斗,煞是好看。

到底是年轻,体力好,追出十万八千里左右,他终于摁住了那个飞贼。我和那个神女在后头追得甚是疲惫,等我们赶到的时候,元夜已经捧着仙籍簿子原地坐了好一会儿。看见我们,怔了怔,走上来将那簿子双手奉上,说,“司命神女您受惊了,晚辈已将那小贼用捆妖锁绑了,交给您发落吧。”

原来她就是大名鼎鼎的司命神女,据说可是跟我娘亲有过命交情的。我刚想上前拜一拜,又怕被元夜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正在犹豫不前之时,司命神女看看我,又看看他,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该是南海龙王三太子,元夜殿下?今日你帮忙擒贼这一功,本神女自会帮你在天帝的赏罚簿上记下的。”然后她又看看我,把目光移回元夜脸上的时候多了几分凝重:“这仙籍簿子蕴含天机,除了历届司命,连天帝都是看不得的。”

元夜神色未变。看起来十分坦然。

司命神女又说,“若真是赶巧看了,也万万不要想去扭转,逆天改命,是很折仙寿的。”

元夜恭顺道:“谨遵神女教诲。”

司命神女看起来还想再规劝他两句,可终究没有再说什么,临走前看了我两眼,轻叹一声去了。

剩下那一半路上,元夜还是待我很好。

后来无数次回想起来,我觉得那段时光,是他对我最好的时候。他怕我累,不让我独自驾祥云,跟他挤在一块云彩上面,却是说不出的惬意与畅快。

他对我说,惜惜,我真希望永远跟在这片云彩上头,不去理会宿命,不去理会时间,就这样紧紧地抱着你。

我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此刻也很动情,我说元夜,你待我这样好,日后离了你,我要怎么活?

元夜身子一颤,良久竟是无言。我歪着脑袋,忽然想起什么,笑着问他,“据说那仙籍簿子上,有天界中每一个大仙小仙的画像,你偷瞄了几眼没有?”

元夜又默了默,说,“方才司命神女不是说了么,那东西是看不得的。其实我很想看看,我未来的妻子会是哪一位幸运的女仙。”

当时我以为他是在说我,笑得一双眼睛好似月牙,傻得见底。

到了南海龙宫,元夜变得不爱说话了些,整日都似在思量着什么。

这也许就是一个男人抛弃一个女人的前兆。

那些往事,就像一个冗长的梦境,恍惚里又经历了一遍。

再醒来的时候,是在西湖附近的一处客栈里。莲塘撑着下巴看我,说,“素惜,你醒了?”

我迷迷糊糊地“唔”了一声。隔了一会儿,诧异道,“你怎知我全名叫做素惜?”

莲塘也不答,只是目光有些哀伤,“你做梦的时候,把自己的家底啊,情史啊,讲了个遍。如今我仗着这些,去天桥底下说书也能糊口。”

我无力跟他贫嘴,只说:“你这小无赖,话可真多。”

他站起身,忽然逼近了我的眼睛:“素惜,你当时究竟有多爱元夜,才能连做梦都在念叨着他。”

莲塘只是一介凡人,那日能与我相遇,又一起经历这许多波折,想来也是有缘。有些心里话,憋着也十分难受,于是便对他说了:“那是同元夜在一起,我好想忽然能够理解,书里说的那种,恨不能一瞬间白头的感觉。总会莫名其妙的忐忑不安。”

莲塘听得十分认真。我轻声说着,却再无泪水落下来,“喜欢一个人,委实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总是会不安,会担心。怕一辈子太长,情海生变,又怕一辈子太短,来不及细细品尝。”

莲塘的表情忽然变得难以形容。他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他说,“素惜,我想全天下的男人,其实都很嫉妒元夜的。”

我怔怔地将他望了一会儿,说,“哦,对了,答应你的事情还没办呢。走吧,咱这就去员外府。”

四.{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因为昨夜喝多了,又有些忧伤过度,我走路走的十分缓慢。莲塘也不催我,看来那一颗想当官的心也并不那么急切。

路上他小心翼翼地问我:“后来,元夜到底为何,抛弃了你?”

曾经的百折千回,曾经的心碎成灰,如今说起终于已是云淡风轻,我说,“他嫌弃我出身低微,配不上他纨绔子弟的身份。”

记得那时,我先是很生气地哭着,后来哭着了几天,也不气了,态度软了下来,只求他教我留在他身边。

元夜执意要将我赶出南海龙宫。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跟他说出我的真实身份,我名叫素惜,是西海龙王的二女儿,我配得上你,配得上你啊……

可是他连坦白的机会都没给我,他将我推出门去,他说他要勤奋修炼,早日飞升做神君,不要我在这里碍眼。

于是那一夜,我便带着一腔伤心,一边哭一边回了西海。

员外府快到了。我推一下莲塘的脑门,说,“好了,小无赖,姐姐我这就想办法让你做官,然后我们就不拖不欠,就此别过了。”

其实我想得很简单,只道用幻术迷晕那老员外,让他给莲塘个官做,一切便了结了。于是先叫莲塘藏起来,循着后花园那条小路,迎面朝那老爷走去。

眼见四下无人,便“啪”一声给他一下子。哪知那老员外不但没中了幻术,甚至连晕也没晕,愣了一下就扯着嗓子喊道:“快来人啊!给我把她拿下!”

我手忙脚乱地愣在原地,这时只见莲塘从角落里冲出来,拉着我的手就跑。

他越跑越快,最后竟仿佛腾起了风。我法力尽失,只得任他拉着,这才恍然知道,原来莲塘也不是凡人。

他带我到一处幽暗的洞穴。四周挂满了刺一样的钟乳石,莲塘坐在一处石阶上,表情变得陌生而深沉:“素惜,其实你真是一条很可爱的小白龙。”

我一愣。莲塘又说,“我听过人间有个亡国后主写的一首词,名字叫做蝶恋花。”他看着轻声唱着:“遥夜亭皋闲信步。才过清明,渐觉伤春暮。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澹月云来去。桃李依依香暗度。谁在秋千,笑里轻轻语。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他身上有一种很强的鬼气,我学艺不精,竟然至今才感觉到,正在诧异间,只听他又说:“认识你之后,我才稍微有点明白这‘蝶恋花’的意思。”

这时身后忽然又响起了元夜的声音,他说,“莲塘鬼君,你若敢碰惜惜一下,我元夜,定要跟你拼个鱼死网破!”

什么?莲塘竟然就是,冥界刚刚转世投胎的新任鬼君?

元夜奔过来拉我,他说惜惜,快点跟我走。我懵懵懂懂地被他拉着,好像听见他说,“上一届的冥界鬼君,托生成莲湖水君的二儿子莲塘,这事司命神女也是刚刚才知道……”

这时只见一道黑色闪电,直直劈向元夜握着我的手,莲塘双目沉沉地望着我们,说,“元夜神君,须知你只是区区一个神君,如何斗得过我?”

他掌心的黑色闪电疾速涨大,如一团黑色火焰,灼灼燃着,指着我说,“一百年前我练功走火入魔,唯有靠千岁以下的白龙血方能解毒。东西南北四座龙宫,唯有西海是白龙一族,几次三番去向那素宛提亲,却总是被拒。也是那丫头命硬。”

我望着他,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小无赖模样的莲塘。原来他一直都在耍我。

元夜负了伤,还是将我护在身后,我万分不解,“你为何一路跟我到这里?如若不舍,当初又为何要生生将我赶走?”

元夜背对着我,道,“那日我偷看了司命神女的仙籍簿子,上头说你要应场大劫,是情劫。——我以为只要我狠下心不要你,伤得你遍体鳞伤,便算是应了这场劫……谁知,惜惜,这根本就是我的劫。那日我看见你心痛的眼神,心比刀割还难受,是我不好,是我伤了你的心……”

这时只听轰的一声,莲塘鬼君手中的黑色闪电已然击出。

却不是劈向我这条未过千年的小白龙。

莲塘沉沉笑着:“素惜啊素惜,这场劫,果然是场情劫。”

尾声

我真如仙籍簿上所言,挺过了这一劫,便是做上神的命了。

只是很多时候,我站在天宫里高高在上的昆仑台上,其实愿用这上神的仙阶,去交换我所失去的一切……

那一日,莲塘奋力击向的是元夜。

他的声音越来越远,他说,“素惜,我原本是想要你身上的白龙血,只是没想到,后来我想要的竟是你的人……你的心。”他歪头望一眼元夜,“我知道你对他有多痴心,只要有他在,我就不可能完完全全地得到你……”

然而此时莲塘也已伤重。

元夜到底是位神君,一早在身侧设下了结界,黑色闪电击破那结界的同时,也将那黑色闪电反弹了一半回去,直中莲塘的胸口。

元夜倒在血泊里,紧紧握着我的手,他扬起唇来笑,如一簇殷红夏花,他说:“惜惜,对不起……这辈子我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就是自以为是地离开了你……”

他的气息愈加弱了,我愣在原地,泪水弥漫了满脸。

一瞬间,我想起来这些年的点点滴滴。

想起在百花仙子的后花园里,他紧紧地抱着我,说,“你为何就不肯相信,我元夜,是真的喜欢你。”

我想起在西子湖畔的小酒肆里,我咬着牙对他说,“我若是再不能忘记你,就把这心挖出来喂狗。”

那个瞬间,他的眼神那么痛。痛得好像有汩汩的鲜血,无声地倒流进他心里。

作为上神,我终身未嫁。漫漫几十万年,桑田变化,事过境迁。

最后我求了求新来的司命神女,求她在我仙谥碑上写上我丈夫的名字——

元夜神君。

4.

烟水两茫茫

文/杨千紫

那年江南,春衫薄袖,豆蔻年华。凡尘少年,情起总不知为何。

你不知我金枝玉叶,我不知你贵隐龙藏。

可又怎知,回到那面金壁琉璃墙,从此便是烟水两茫茫。

原来不是只有生离死别,阴谋算计,才算是悲凉。

一.{大娘一愣,随即像是看穿了我,冷笑道,“星辰真是越来越乖巧,晓得以退为进,真是得了你娘的真传。”}

昨夜起风,窗外桃花呜呜咽咽落了一地。

我在房里秉烛夜读,倦倦起身,外头已是日上三竿。赶忙把那本《牡丹亭》藏到枕头里。要是被大娘看到了,少不得又借引子在爹面前诋毁我。

算算时间爹正该下朝回家,草草洗漱过了打算去请安,推了门刚往外走,只见母亲迎面走来,一把将我拉到身边,压低了声音道,“你爹今儿在朝中又受了上官将军的排挤,火气正大呢,你大娘在一旁劝着。呆会你去了,可得事事小心。”

我不由蹙眉,在母亲面前也毫不避讳,道,“他们两派在朝中斗来斗去,又关我什么事了?以前大娘仗着是太子的表姨,头都快仰到天上去。现在三皇子后来居上,我不过是与芸香公主交好,倒看我不顺眼了。”

如今皇帝老迈,夺嫡之争愈加明显。父亲身为丞相,站在太子这边已不是一年两年,可这太子除了是长子嫡孙,才华并无太多可取之处。三皇子年轻才俊,后起之秀,这两年风头越来越劲,皇上似是起了费长立幼之念。

上官将军与爹爹共为朝中两大支柱,两人斗了许多年。上官家支持三皇子,如今占了上风,爹爹又怎能不气?芸香公主是三皇子的同父同母的亲妹妹,深得皇上喜爱,更是不折不扣地站在三皇子那边。去年春游,我与她一见如故,可惜我与公主交好,原本是件好事,如今却成了不是。

母亲握了握我的手,声音中淡淡凄凉,“辰儿,娘知道你心高气傲,是娘没能给你个好身份。你长大了,才华样貌越来越出挑,你爹才肯多看我们母女一眼。如今在阮氏众多子女中,你已经锋芒太露。要是惹怒了你大娘,让你爹迁怒于你就糟了。”

我看着娘美丽眉宇间的一抹哀愁,心中不忍,道,“娘你放心。辰儿长大了,知道该怎么做。我不会去招惹大娘,但也断不会再让她来欺负您。”

说着,我折回房间,打开描金彩绘的梳妆盒,细细上了个梅花妆,这才娉娉婷婷往正堂里走去。娘总说不要太过锋芒,可是阮家有这么多的子女,若不锋芒毕露,又怎能吸引来爹的目光?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暗自立誓,总有一日,我要让娘在府里扬眉吐气,不再忍气吞声,任人欺凌。

我捧着一盏菊花茶走到前堂,道,“春天气躁,爹喝口茶降降火,可别气坏了身子。”

爹本是一脸怒容,见到我,面色稍缓,淡淡应了一声,接过去抿了一口。

大� ��瞥我一眼,视我为无物,继续道,“太子想抢下平乱的差事,为的不也是在皇上面前一显才华?你反倒把这差使给了上官飞鸿,一头得罪着太子,上官将军也不会承你的情,两头不是人呢。”“砰”地一声,爹把茶盏重重撩在桌上,怒道,“太子有几斤几两重,你还不知道?我要不举荐上官飞鸿,平草寇的差事定会落到三皇子头上。到时候更是难堪!若不是因为你姐姐,我会辅佐那无用的太子这么多年?”说着狠哼一声,道,“他有三皇子一半聪明,皇上也不会想废了他。”

这几句本是大不敬的话,爹的声音又极冷,大娘不由讪讪地噤了声。心中火气正无处施展,目光落到我身上,道,“星辰,不是大娘说你,你明知道阮家与太子的关系,还要与芸香公主走得那么近?让太子殿下误会就不好了。”

我刚欲反驳,却又收了口,垂首看了爹一眼,声音楚楚可怜,道,“是,大娘,星辰知错了。”

大娘一愣,随即像是看穿了我,冷笑道,“星辰真是越来越乖巧,晓得以退为进,真是得了你娘的真传!”

爹不悦地瞥了大娘一眼,拍拍我的手道,“星辰,不必在意那些闲言闲语,要是真与芸香公主投缘,走得近了也无妨。”说着,爹轻叹一声,道,“说不定,日后要真是三皇子得势,我们阮家还要靠你呢。”

大娘闻言,眼中怒火更甚,却又不敢发作,狠狠瞪我一眼,郁郁别过头去。

我笑着跟爹应了。礼貌地跟爹和大娘请辞,便往宫里去了。

二.{日落西沉。听了芸香的计策,我怀着惴惴又兴奋的心情走出芸香殿,蓦地抬头,忽见一个剑眉星目的男子正依着栏杆看我,一袭藕荷色锦衣,银冠在夕阳之下闪烁金辉。}

芸香公主甚得皇上宠爱,所以这芸香殿做工精细,花园里有曲水流觞,亭台楼榭。她与我同坐在亭子里用糕点,远处是一汪碧绿的池水,有零星水鸟,俯起阵阵涟漪。

我把今早的事与她说了,芸香掩面笑道,“你啊,生得弱柳扶风,一派娇贵美佳人的模样,心却又那么深,不到后宫去试试身手,真是埋没了你。”

我心中微酸,可是知道芸香素来口没遮拦,只是玩笑,也不以为忤。

其实哪个女儿家不希望名正言顺,生来便得父母恩宠?又有谁希望,在家里整日勾心斗角,靠卖弄心机来交换父亲的庇护?

芸香从小便有得宠的母亲和能干的哥哥,她不会明白我的痛苦。

我有短暂的沉默,芸香并未察觉,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你可得当心了,我听说啊,太子这几天就要去你家跟你提亲呢。”

我一愣,只觉匪夷所思,说,“怎么可能?我从未见过太子,他也不曾见过我。大娘一向看我不顺眼,又怎会让他跟我联姻?”

芸香叹口气,晃晃我的手,说,“都怪我不好。上次你帮我画得那幅牡丹图,我在三哥生辰时候借花献佛,转赠给了他。三哥对那画赞不绝口,说牡丹虽美,但总是不免流俗。可你却能把它真国色的*尊贵画了出来,真是难得。说想找机会见见你呢。”

我心下明白几分,只是叹气。

芸香继续道,“哪知,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太子耳朵里。你也知道,在朝中,三哥和太子斗得正厉害。三哥想要的,太子总要抢先夺了去。你们阮家又一向站在太子这边,他怎能不先抢了你,借这个机会去气一气三哥呢。”

我沉吟片刻,道,“今日在府里无意间听见下人说,明儿太子要过来,说不定就是为了这件事。芸香,你这回可害了我。”

芸香见我一脸愁容,调笑道,“太子啊,其实长的也不错,只是不如我三哥聪明。不然你就勉强嫁了他吧,说不定日后还能当个国母什么的。”

我瞥她一眼,嗔道,“你就说风凉话吧。谁不知道皇上给你许配给了上官家的‘飞将军’上官飞鸿?十四岁就领兵平定突厥之乱,听说还是个美男子,文韬武略,样样不输旁人的。你啊,都不知在夜里笑醒了多少次,如今却来看我的笑话。”

芸香脸一红,求饶道,“好啦,你别再取笑我了。其实我都为你想好对策了,东西已派人准备妥当,咱们今晚就启程。”

日落西沉。听了芸香的计策,我怀着惴惴又兴奋的心情走出芸香殿,蓦地抬头,忽见一个剑眉星目的男子正依着栏杆看我,一袭藕荷色锦衣,银冠在夕阳之下闪烁金辉。

他端详我片刻,温和问道,“你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

我想了想,答道,“劳烦尊驾去问芸香公主。我赶着出宫,误了时辰,可就回不去了。”

说罢,低着头在他面前走过。上了轿子,只是一笑置之,满心想着与芸香的明日之约。

三.{ 伯牙为钟子期摔琴祭知音。今日我与你无约而遇,整整三次。}

正午阳光晃眼,集市上熙熙攘攘,我骑马招摇过市,只觉长年呆在深闺里,外面的世界这么热闹新奇。眼角忽然瞥见路边小摊上放着一把绯色短剑,熠熠生辉。我不由勒马走过去,将那短剑拿在手里把玩。

身后却有一个声音,温和却笃定,说,“这把剑我要了。”那人说着,将一锭银子放在案上,小贩不由眼睛一亮。

我不悦,回过头去,只见一个青衫男子站在那里,身后跟着无数随从。他有一张秀气到极致的脸,甚至有些孱弱,眉心深处却藏着一抹与这气质不符的凌厉。

我见他一副贵气书生的模样,蹙眉道,“君子不夺人所好。明明是我先看中这把剑,公子这样硬抢,可不是君子所为吧。”

他的目光这才落到我身上。淡淡扬手示意手下不要开口,仔细端详我片刻,面上浮起一抹涟漪样的笑容,道,“名剑陪美人。姑娘若是喜欢,便拿去好了。”

我一愣。此刻我分明穿着男子的衣裳,又刻意加粗了声音,他怎知我是女子?

正在我诧异之时,他却转身离去,身后随从面露诧异之色,纷纷瞪大眼睛看我几眼,便也跟在他身后走了。

又到黄昏,今夜是婉镇一年一度的烟花节,热闹非凡。我走在人群里,看着良辰美景,心中却有些失落。芸香没有来,我在大南门等了她许久,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回想起昨夜,我换上男装,在镜中前后自照,只觉白衣胜雪,平添了几分飘逸之气。母亲推门进来,见我这样,倏忽一愣,随即笑道,“辰儿若是生为男子,不知多少姑娘要为你打破头了。”

我脸微红,拉母亲进屋,细细把太子的事讲了,安慰母亲说,芸香公主约我去婉镇看烟花,过几天就回来。到时候只说是她硬拉我去的,父亲也不会责怪我。且逃过眼前这一劫就好了。

婉镇一年一度的烟花节,其实我也早就向往,如今能与芸香同去,就当是了却一桩心愿吧。

母亲却说,宫中术士有人说,芸香今年命犯红鸾煞,是要有情劫的。你可别带她乱走,倒害了人家。

我却哪里肯听,安慰了母亲几句,便连夜出了阮府。

此刻不由轻叹一声,如果真像母亲说的那样,那么芸香不来,或许也是件好事吧。

寂寂星空,远处忽然腾起一簇烟花,在半空耀眼绽开,又如星雨一般纷纷落下。我被这种美所惊呆,不由看得愣住。忽有一个小女孩挽着一篮子竹筒走到我身边,递一个到我手里,脆生生道,“客官,这是婉镇特有的‘烟花姻缘’。烟花姻缘,一生情定,待会锣声一响,您就可以打开这竹筒,跟你手中烟花图案一样的那个人,就是您的好姻缘了。”

我愣了一会儿,赶忙掏出一锭银子放在小女孩篮子里,把玩这手里的竹筒,心中有莫名的异样。

烟花姻缘。那一刻,我忽然想起《牡丹亭》中的唱词——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我的良人会是谁?我又是否可与他生死相恋?

转眼,半空腾起数道亮光,我跟着众人拉开竹筒,只见同一时刻,半空中绽开两朵一模一样地牡丹花,瑰丽无双,霎时点亮了半个夜空。

我顺着另一朵牡丹的光辉,去看那个握着竹筒的人。

他也正望向我,一双秀目映着漫天流火,无端的生出一抹灼热来。一袭青色长衫,远远望去清逸似梅。

正是上午将宝剑相赠的那个男子。

他怔怔地看了我许久,我隔着人山人海回望着他,直到两颊渐渐泛起红晕。他却先错开了目光,转身带着诸多随从离去。

我心中莫名划过灼痛的失望,将用过的竹筒装在背囊里,郁郁地往客栈走去。

子夜客栈是京城皇室在这里兴建的,地点十分僻静,极少有人知道,是以尽管此时是一年一度的烟花节,人也不是很多。午夜归来,客栈里一片静谧,我经过楼下的小亭,忽闻一曲清音动人心魄。本是春末夏初的好时节,那琴声里却恍惚有连绵不觉的秋意萧索,又隐约透着壮志凌云,只得放弃儿女情长的酸涩情怀。

我隔着满园绿树繁花,不由倚着墙壁听得痴了。禁不住轻轻吟道,“秋风入窗里,罗账起飘扬,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

这是《子夜四季歌》中的秋曲,最能体现弹琴者此刻的心境。

——寄情千里光。念到此句,我想起方才烟花绚烂的光焰,不由一怔。

琴声却戛然而止。

良久,花墙那端忽然响起一个颇为熟悉的男声,道,“伯牙为钟子期摔琴祭知音。今日我与你无约而遇,整整三次。”说着他拨开重重柳叶花藤,无比接近地站到我面前,一双秀目瞬也不瞬地看着我,道,“世人总说,事不过三,知音难觅。我是不是不该再放开你?”他忽然揽我入怀,身上有寡淡高贵的熏香。

我软软靠在他怀里,好像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恍惚若梦。其实我也不明白,为何只是一眼,我的目光,就不愿,也不能再放开他。我记得他在烟花绽放下,那双望穿一切的漆黑双眸,那么深,深得轻易就让我沦陷。

烟花姻缘,一生情定。

四.{爱是沧海遗珠,拾到者三生有幸,哪有不珍惜的道理?这样的话说出来容易,可是世上又有多少人,会为一个爱字抛却身家性命,骨肉亲情?}

那年江南,春衫薄袖,豆蔻年华。凡尘少年,情起总不知为何。

你不知我金枝玉叶,我不知你贵隐龙藏。

日后无数次想起,只觉命运的捉弄,总是无处可逃。

他带我游遍江南,乘舟渡过万重山。中间是奔流不息的汹涌黄河,两岸青山若隐若现,他撑着浆,盈盈立于船头,一袭月白色长衫,清逸似梅。我坐在船头,看一眼秀丽山河,再看一眼他,只觉世间美好,莫过于此。

我站到他身边,倚着他,顽皮问道,“你只说你叫你飞鸿,又不说别的,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来历吧?”说着,作势上下打量他一番,道,“看你的样子嘛,像个书生。……可是书生又不会这么有钱。所以,你是商人来的吧?”

我朝他眨眨眼睛,一副自作聪明的模样。惟有在他面前,我才会卸下所有机心,只做单纯快乐的小女子。

他轻点一下我鼻尖,伸手揽我入怀,轻叹一声,道,“将军白发征夫泪。我是行伍出身,你没想到吧?”

我是真的没想到,不由一愣,睁大了眼睛抬头看他。

飞鸿的目光变得幽远起来,他说,“星辰,你无法想象战争的惨烈。风餐露宿,长途跋涉,前面的人倒了,后面的人会踏着他们的尸体走过去。鲜血染红了泥土,每一寸,都可能掩埋着同伴的骸骨。下一场战役,不管是将军还是兵士,都可能死去。……古来征战几时还?我以为我这样的人,此生最不该碰的,就是感情。”

他忽然低下头来看我,目光里凝满浓浓爱意,“那日你女扮男装,一袭飒爽白衣。自我第一眼见你,便知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可是我身上早有婚约,又注定要在沙场上出生入死,我没有把握能承担你的一生。”

飞鸿俯身吻向我的唇,他掌心的灼热让我心慌,他的声音里带着迷醉,他在我耳边说,“星辰,可是当我第三次遇见你,我就知道,这一生,我逃不掉了。我愿为你解除婚约,即使全世界都说我薄情寡恩,也无所谓。

我不由感动,心想,看他的衣着谈吐,必是世家子弟,定是跟哪个大家闺秀订了婚,怕我一个乡野女子入不得门。于是安慰他道,“飞鸿,你放心,我虽然是妾室所生,可也总算是丞相之女,回去好好跟你家人说说,未必就不让我过门。”

飞鸿一愣,似是难以置信,挑眉问,“你说什么?你是阮丞相之女,阮星辰?”

我嫣然一笑,只道他是惊喜,说,“你又没问过我,可不怪我没告诉你呢。怎么,你觉得我很像乡野女子,小家碧玉么?”

他的目光凝滞片刻,随即松懈下来,双手将我揽得更紧,仿佛怕我会凭空消失掉。

与他在一起的时光总是飞快。转眼我已离开京城半月有余,芸香公主并没有来,没了她做挡箭牌,恐怕爹爹回去会责罚我呢。那夜我们住在江南最繁华的客栈里,楼下便是西湖,两岸垂柳如绿帘。我挽着他的手臂说,“飞鸿,陪我回家。你跟我爹去提亲,即使做不得正室,能给你当个侍妾,我也甘愿。”

他眼中有感动,随即是短暂的惶恐,他握住我的手,十指相扣,说,“星辰,不要走。我们永远也不要回京城。”

我一愣,还来不及说什么,他灼热的吻已经覆上我的唇。阵阵迷乱中,我的衣衫缓缓落地,白皙肌肤是有寸寸红痕,那是他的印记。

那一夜,红罗帐暖,我犹记得他在我耳边说,爱是沧海遗珠,拾到者三生有幸。可这世上又有多少人,会为一个爱字抛却身家性命,骨肉亲情?

可是,我会。

为了你,我会。

五.{原来芸香命中红鸾煞,说的竟是我。是我亲手夺走了我最好朋友的幸福,并且自己注定也不得善终。}

飞鸿一直不肯说,他来江南到底为何。直到那夜,客栈楼下忽然杀声震天,我透过窗子往下去,只见无数山贼模样的人站在楼下,一时杀声震天,火把将天空映得亮如白昼,飞鸿将短剑塞进我手里,跟几个亲信说,“送她出城。若有半点闪失,军法处置!”

我惊住,道,“飞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群草寇滋扰江南已久,我扮作富商招摇过市,为的就是引他们出手。哪知他们竟提前行动,差点连累了你。”飞鸿说着,打开书橱后面的密道,推我进去,说,“三日之后,西子湖畔,我在那里等你。”

如此惊险的场景是我从来未曾经历过的,我拉着他的袖子不肯松手,可是看着窗外的冲天火光,怕连累了他,咬牙转身走向密道。

他却一把拉住我,目光里有浓浓的不舍,“星辰,我会一直等你。直到你来了为止。”

辗转逃出杭州城,我与飞鸿的亲信已经失散。天明时分,我终于在大路上寻到一家驿站,坐在那里喝一碗解暑茶,却听旁边座上纷纷议论着,老皇帝驾崩,临终下诏将皇位传给了三皇子。如今京城尽在三皇子掌控之中,太子已被软禁,所有过去支持太子的人无不人心惶惶。

我一愣,手中的茶盏差点摔在地上。

爹爹一向辅佐太子,大娘又是太子生母的胞妹,如今三皇子得势,第一个要铲除的就是阮家!我重金跟店家买了一批快马,望一眼西湖的方向,随即往北疾驰而去。

此时此刻,我怎可不陪在爹娘身边?以我与芸香公主的关系,也许三皇子还会放我们一马。我握紧了飞鸿送我的短剑,心中温软一片。

风尘仆仆回到阮府,原本可以媲美皇家的府邸,如今已有萧索之意,门口的下人见了我,忙不迭地进去通报,我以为爹爹少不得会喝斥我一顿,哪知,迎出来的却是大娘,那种殷勤,是我从来未曾见过。

她笑吟吟地拉我入座,一句不提我私自出府,道,“星辰,你可回来了。早说你是我们阮府飞出来的金凤凰,现在,可是你为阮家扬眉吐气的时候。”

我望一眼第一次衣着如此华丽,并排坐在爹爹身边的娘,她看着我脸上有温美的笑容和隐隐的哀愁。我疑惑地看一眼大娘,道,“您到底是什么意思?星辰不懂。”

爹似乎苍老了许多,他在桌上摊开一幅画卷,正是我去年画给芸香公主的牡丹图。旁边用朱砂御笔题着一行字——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底下有方方正正的殷红小印,梅逸,是三皇子的名讳。

我心下一惊,已经明白几分。爹爹的声音似乎有些疲惫,他说,“三皇子行事狠绝,从前支持太子的人,抄家的抄家,发配的发配。只有阮家屹立不倒。——因为,他来向你提亲。”

我想到飞鸿,不由黯然,转眼已有泪盈满了眼眶,哀哀叫了一声,“爹……”

爹却别过头去,只是拍拍我的手,说,“这不光是爹一个人的仕途,而是阮氏全族的性命。星辰,你没的选择。”

我一瞬间心如电转。所有有关江南的画面,在我眼前呼啸而过。

是的,我没的选择。良久,我咬牙道,“立我娘为正室,给她一个名分。我便入宫。”

大娘一愣。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愣。

我想起儿时的誓言,我要让娘在府里扬眉吐气,不再忍气吞声,任人欺凌。

如今,我终于做到了。可是为何,心中的痛楚,却如海纳百川,无处躲藏?

盛夏将尽,芸香殿里百花靡荼。

我以为三皇子继位,她一定是满心欢喜。可是此时,她却斜在榻上,病恹恹的,眼眶绯红。“芸香。”我心中同样凄苦,轻轻唤她一声,眼睛却忽然被她墙上悬挂的画像所刺痛。

只见那男子一袭青色长衫,侧影如寒梅,清逸孤绝——竟然是他。

芸香忽然扑到我怀里,哭道,“星辰,我该怎么办?飞鸿忽然来信说要跟我解除婚约,他不惜违抗皇命,跟家里闹翻,却也要跟我解除婚约……为什么?我究竟是哪里不好!”芸香兀自哭得惨烈,我却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心中豁然惊醒,双手竟禁不住轻轻颤抖。飞鸿,飞鸿,顾飞鸿。上官将军妻家姓顾,我怎么就没想到?

名满天下骁勇善战的飞将军,奉旨去平草寇之乱。那句发自内心的“将军白发征夫泪”,和他听到我是阮星辰时那惊异的表情。

原来。

枉我自诩聪明,竟半点也没有察觉,命运跟我开了这样大的玩笑。

原来芸香命中红鸾煞,说的竟是我。是我亲手夺走了我最好朋友的幸福。并且自己,也注定不得善终。

原来回到这面金壁琉璃墙,从此便是烟水两茫茫。

原来不是只有生离死别,阴谋算计,才算是悲凉。

六.{“为国捐躯,死而后已。”他的回答淡淡的,却又铿锵有力。没有人听得出,这声音里甘愿赴死的心灰。}

三日之后,我派了阮府的家丁去西湖。我让他将那把短剑扔到湖里,并当着那男子的面,将那根废弃的烟花竹筒砍成两半。

他回来复命的时候,我杀了他。因为这段往事,我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

就如那剑,永沉湖底。

皇上待我很好。原来他就是那日我在芸香殿外见到的锦衣男子。那日立春,他带着我在御花园里大宴群臣。君臣说到突厥北患,言语间都有担忧之意。

“臣上官飞鸿,自请带兵东征,誓死收复失地,平定突厥。”那是他的声音,我不想忘,却偏偏记在心尖。我低头看着手上的酒杯,我竟半点儿也不敢抬头看他。

“突厥蛮夷骁勇善战,此去艰险,卿家刚与芸香公主成婚,她可同意你去么?”皇上略有犹疑。

“为国捐躯,死而后已。”他的回答淡淡的,却又铿锵有力。没有人听得出,这声音里甘愿赴死的心灰。

我蓦地想起,这个声音曾在我耳边说过那样一番话,他说将军白发征夫泪,你无法想象战争的惨烈。风餐露宿,长途跋涉,前面的人倒了,后面的人会踏着他们的尸体走过去。鲜血染红了泥土,每一寸,都可能掩埋着同伴的骸骨。下一场战役,不管是将军还是兵士,都可能死去。……古来征战几时还?我以为我这样的人,此生最不该碰的,就是感情。

一阵风吹来,我侧了头,眼眶倏地红了。

皇上凑到我耳边,小声说,“外头风大,你先回去吧。待朕下了朝,再回去好好疼你。”说着,他背着众人,对我促狭一笑,暗暗捏了捏我的手。

我脸颊一红,垂首应了,强自忍着,才没有让泪流出来。转身款款离去,只觉那道熟悉的目光,直直照在我背上,如万千钢针,刺痛着四肢百骸。

油煎火烤,莫过于此。

尾声

太和元年,“飞将军”上官飞鸿在突厥之乱中,浴血奋战,战死沙场。皇帝痛心不已,追封为“定国公”,子孙时代承袭爵位,永为贵族。

此月,皇后阮氏诞一子,取名为“飞鸿”,以此纪念飞将军为国捐躯之恩。上至朝堂下至乡野,无不感喟皇后贤德。

芸香公主闻讯,却在亡夫墓前痛哭一晚,不知为何。

夕阳西下,一个头戴凤冠的女子迎风站着,城下亮起万家灯火,璀璨如星子。

恍惚中,她听到他的声音,她记得他曾在她耳边说,爱是沧海遗珠,拾到者三生有幸。可这世上又有多少人,会为一个爱字抛却身家性命,骨肉亲情?

他眼中有决绝,和昭然的痛楚。他说,可是我会。

阮星辰,为了你,我会。

烟花姻缘,一生情定。伯牙为钟子期摔琴祭知音。今日我与你无约而遇,整整三次。

可是她辜负了。

辜负了一生一世。(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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