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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卫把一本会客单摔到梦玲面前,便自顾着扭头和人讲话。他那身藏青色的制服看上去有一种窒息感,似乎闷得透不过气来一样。这个年轻的门卫直到一眼瞥见了梦玲在“被访者”一栏里填上的名字,总算才愿意认真将梦玲打量一番。他脸上汪着的那一层亮晶晶的油汗,使梦玲感觉到自己手指间都在打滑。她把会客单一式两份填好,推到门卫面前。他又一次仔细看着“被访者”的名字和梦玲的脸。然后他嚓地撕下一份,交给梦玲。他的骨节粗大的手白皙而多毛,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尖被烟熏得焦黄。“一直往里走,过了花圃往右手拐。”他面无表情地关照了一声。

此后的几年内梦玲一直觉得奇怪,奇怪她那时怎么会想起来要去见他。毫无道理。是的,她决定去见他毫无道理。一个二十三岁的师院女学生,能拉一手糟糕的提琴,有点儿喜欢幻想,但又决不是想入非非,即将面临毕业分配,眼前有很多值得操心和惦记的事情,她怎么会在听完一场音乐会后忽发奇想,要去找那个声名远扬的提琴家的呢?

模模糊糊记得是一种冲动。模模糊糊记得当时很想去看一看他。也许还抑制过这种念头,又终究未能抑制得住。千方百计打听到他下榻的宾馆,没有告诉小欧,也没有告诉开开,什么人都没有告诉,就这么去了。不告诉她们的原因也不过是因为她只想一个人去,一个人,不慌不忙,平心静气,如同一次尽情的享受。

那个年轻门卫看她的目光使她受到了侮辱。他看那些死乞白赖想要蹭进宾馆的女孩子们大概都是这种眼神。然而她不是那样的女孩子。关于她的感情世界,那个年轻的门卫还不会懂得。

提琴家开玩笑地说她是自作自受。如果当初她不去找他,不就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了吗?

有时候,她想,有时候人很难控制自己的行动,当然就更不能预料到后果。

太阳把白色宾馆照得像要燃烧,墙壁反射出来的热气能烤红人的脸颊和手背。一部黑色“皇冠”车停在楼下,铮亮的车壳上映出了无数个太阳,使人的目光不敢久留。一个剃平头,穿着彩条港衫的司机正悠然自得地坐在汽车里,看一本花花绿绿的时装画报。沿汽车道摆了两盆铁树,两盆棕榈,七八盆盛开的“串串红”。深绿的树叶和鲜红的花朵似乎不惧怕炎炎烈日,活泼生动得让人肃然。

登上台阶,迎面是一排茶色玻璃门。那种暗暗的色调使梦玲一阵爽心。紧跟着,正对她的一扇门无声地开了,一个着白色制服、戴白色手套的侍者恭恭敬敬立在门边。梦玲不习惯这种场面,猛觉得脸上一红,赶紧逃也似的跨过门去。

上楼,脚下是软软的红地毯,空调的温度恰到好处,四面墙壁的色调洁白柔和。从楼上咚咚地冲下来一个黄头发小伙子,手里拿了一只很大的航空信封。他在梦玲面前停了一下,眨眨眼睛,又把头一歪,笑起来。梦玲也紧张地咧嘴一笑。这时她忽然有点踌躇,模模糊糊觉得闯到这儿也许是个错误。当然,这都因为那个炎热而又虚幻的月夜,那样的夜晚向来是祸根,它会给你把一切都搅得稀烂,会让你着魔,让你发疯,让你诗意十足地去生去死。

她站在二楼静悄悄的楼道里。房间里透出来的隐隐约约的提琴声让她四肢发软,浑身颤抖。那声音对她是一种魔力,把她的身心紧紧吸附过去,一瞬间她觉得眼前是一片空旷,她的五脏六腑里都充塞了提琴的美妙音响。她忘记了自己是干什么来的,什么都忘了,心中一片纯静。

一个穿米黄色套裙的漂亮服务员从楼道里走过,手里拖了吸尘器的长长的胶皮管。她在梦玲身后站住,柔声问梦玲想找谁?梦玲久久地迷茫地望着她,然后才回答,她就要找这个人,这个拉提琴的人。哦,您是想找提琴家吗?服务员微笑着说,那么您请进去吧,您按电铃,喏,就是门口那个电铃。

她伸手去按了那个电铃。她听见从门内传出来令人愉悦的“叮咚”一响。提琴声随即缓慢地消失,然后门锁喀嗒一声被打开来,门开了,在屋内半沉半浮的光线里,凸现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这张脸因为不速之客的打扰而明显地表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眉头微蹙,嘴唇紧闭,双眼眯缝着,像是半睡半醒,懒洋洋地舍不得睁开。

在宿舍里她常常跟小鸥和开开她们谈到刘伟。她们总说他显老,像个三十多岁的饱经忧患的男人。她就说,怎么能不显老呢?怎么能呢?他脸上的皱纹,那是岁月磨砺的痕迹,你当他像如今十七岁就进大学的小伙子们那样一帆风顺吗?

那么个儿呢?她们得意地说,个儿为什么又那么矮?才一米七,还不及小鸥。一米七的男子汉算个什么男子汉?她就很伤心。她觉得开开她们不理解他。那是他十七岁下农村,让沉甸甸的粪担子压的呀!你们到农村去看看,看看在地里干活儿的有几个高个子?也许现在不一样,现在不是逐步机械化了吗?那时候可全靠肩挑手提,苦着呢!

她和刘伟的父母都是中学老师,两家住在一个教师大院里。小时候,因为相差了几岁的年龄,两人并没有太多的接触。后来刘伟去插队,她初中毕业就进了县文工团拉提琴。有一年冬天文工团下乡慰问知识青年,刚好住在刘伟插队的那个公社。她受刘伟母亲之托去看他,在他的知青屋里吃了一顿饭。临别的时候,刘伟忽然抓住她的双肩,问她愿意不愿意再陪陪他?她愣了半天,抽身在他脸上打了一巴掌。打完以后她觉得手很疼,心也很疼,于是她放声大哭。那个巴掌把他们两人连在一起,这是命运。

只有她的母亲否认这个巴掌的偶然性。母亲坚持认为刘伟是早有图谋的。母亲说他从嘴上长出胡子的那年起就对梦玲虎视眈眈,这一点全院子的人都注意到了,只有梦玲自己不知道。你这个小傻瓜,你这个不开窍的小姑娘,你呀,你呀!母亲幸福地长叹一口气。

她就咯咯地笑。笑声使得在院子里刨食的母鸡们一齐回过头来,莫名其妙地瞪眼望她。她一边笑一边飞快地织着一件男人毛衣。从她怀里滚落出去的线团孤零零地躺在地上,一只浑身虎皮纹的小花猫蹲在旁边,好奇地打量那线团,并且跃跃欲试地想用爪子去拨弄它。

她总是笑得那么无忧无虑,痛快淋漓,像个天真的小女孩的笑声。刘伟有一次对她说,如果拿她的琴声和笑声作比较,那么他宁愿听她的笑声而不愿是别的什么。她就假装对他生气,说他小看了她,辱没了她的专长。其实那时候她已经对自己学琴的前途失去信心,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这个天份。

不过也许只是缺少名师指点呢?她又常常在心里侥幸地想。在那个县城的小小文工团里,你怎么能指望会有在西洋乐器上登峰造极的大师?人们要的只不过是谋生的手段罢了。于是她便总怀着一个幸福的梦想,盼望遇到神人点化,使奇迹在她身上出现。多少年来这个梦境丝丝缕缕缠绵不断,像是冬天炭火盆子里明明灭灭的火种。

——对不起,我不知道您现在在拉琴。

——请进吧。

——我不会妨碍您的。我不过是想很近很近地看一看……

——请进!

——我实在是……不好意思,仅仅因为前天晚上听了您的演奏会。

——没什么。

——不,棒极了!我是想说……

——请坐。随便坐。是提琴爱好者?

——会拉一点。

——有什么要求吗?要采访?还是要签名?

——不,就想很近很近地看一看您。

——是吗?

——嗯。

——有趣。

——嗯。

现在她终于可以面对面地、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了。她有一种愿望实现以后的快乐,这感觉开始悄悄蔓延到全身,从脚底板到头顶,到手指尖,像猛喝了一口烈酒般地发麻,又像过电一样地发颤。她双颊赤红,眼睛明亮有如钻石,总是喜欢微微张开的嘴变得充满渴望,像是春天草原上嗅到了新鲜青草味的小马驹子。她的目光是一张漫天铺撒的密密的网,严严实实罩住了这个房间,这房间里的提琴家和他的琴。甚至她还想仔细看看他的手,这双手何以能拉出那样美妙惊人的乐曲,那些乐曲是无数枚砸向观众的魔弹,使人们神魂颠倒,如痴如狂。无论多少年人世沧桑,风云突变,脱胎换骨,关于那些乐曲的记忆只能像陈酒一般愈加醇厚,甘美无比。

好几年过去了。每天早上她照镜子的时候,她知道自己不再是当年坐在提琴家房间里的她了。忧愁悄悄地爬上了她的额头,清澄的目光变得庄重严肃,鼻子是一只枯萎的果实,两边脸颊上遍布的褐色斑点诉说出她作为女人的经历,曾经充满渴望的嘴唇闭得很紧,时时像是防范什么。那两条小姑娘味道十足的、总是被无数双眼睛注视的长辫子,也被她在一天早上醒来之后喀嚓剪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鬈曲的烫发,因为时间不够和懒于梳理,呈现出荒芜和凄凉的味道。

说不清变化从什么时候开始。它不是在某一天早上突然降临,而是缓慢地,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演变成这副样子。她没有遭受过铭心刻骨的痛苦,也没有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的经历,她就在平淡无奇中读懂了“人生”二字。在以后所有那些漫长寂寞的日子里,她只在心里反复讲诉一个故事,那个炎热的仲夏之夜的故事。关于那个夜晚的清晰记忆,她知道她今生今世不会忘记。

提琴家穿了一件海蓝调子的真丝衬衣,衣服领子浆洗得笔挺。他说话的时候喜欢把刮得发青的下巴低低压下去,遮住了衣领的一部分。也许这是拉琴的习惯姿势。他无论怎样微笑也不能掩盖他身上那股咄咄逼人的气韵,那是一种非常诱人的、很有感染力的东西,只有处于事业顶峰的艺术家才有这种派头。

——学到什么程度?塔兰泰拉舞曲能拉吗,维尼亚夫斯基的?能?那就挺不错了。你应该把琴带来,我听听你的声音才有数。现在我什么也没法说,我总不能凭空乱说一气。是不是?

他越来越多地把身子倾过来,倾向前,倾向梦玲坐着的地方。他用一副和蔼可亲的口吻对梦玲说话,仿佛坐在面前的是个需要哄慰的孩子。当他把身子压下来的时候,他那颗硕大的头颅便显得无比沉重,占据了梦玲头顶的整个空间,堵住了她的呼吸,使她觉得自己愈发矮小。他的双手白皙修长,五指岔得很开,指关节微微隆起,几乎可以看见那层薄薄的皮肤下面密密麻麻的紫红色筋络。这双手时而平放,时而拳起,时而又竖立,显得烦躁不安。他整个人身上都有那种极其敏感的、神经质的特征,仿佛总是处在紧张状态,仿佛随时都能一弹就跳起来,反应之快让你吃惊。

空调机又一次嗡嗡地响起来,屋里有一种甜丝丝让人发腻的“空调味儿”。提琴家打开冰箱给梦玲倒了一杯桔汁,她咕咚咕咚一下子喝得精光。她觉得似乎是应该走了。这么长时间的兴奋,她很疲倦,应该走了。可是她又觉得身子发沉,沙发上的弹簧像是把她紧紧吸住了似的,难以拔出。房间里窗帘紧闭,光线幽暗模糊,提琴家的脸飘浮在空气中,她时时以为是一种幻觉。

门铃响了一下,没等他们两人动身,门就被人从外而打开了。漂亮的服务员提了一大串钥匙进来送开水。她对他们两人分别笑了一下,梦玲觉得那笑容有些装假。那暖瓶的颜色是金黄的,上面有像是雕刻上去的花纹,在这房间里成了一截发光的柱子。服务员的身材很窈窕,走路的步态十分轻盈,也许是有点儿模仿时装表演队姑娘们的走相。可是提琴家一眼出没有看她。

我真的应该走了。梦玲慌乱地说。都已经耽误您这么长的时间了。

——愿意留下来吃晚饭吗?提琴家忽然说。

梦玲的脸又一次胀得通红。她把一根长辫子从肩后抓过来,在手指上绕出一排圈圈。不,她低声说。不,谢谢,明天学校里要考试,考钢琴课,晚上要把练习曲一到五十全部弹一遍。

提琴家仍然坐在那里,没有送客的意思。他的眼光现在落在这条长辫子上。很好,女孩子梳这种辫子很漂亮,可惜现在很少见到了。现在的人都是披肩发,烫发,千篇一律。千篇一律的东西没意思。

我要走了,我真的要走了。梦玲说。

岁月一天天流逝,流入宇宙之中,归于永久的黑暗。人也在一天天变得衰老:皮肤松弛,*下垂,腰围增大,白发丛生,行动迟缓,咀嚼困难……逝去的不再回来,老去的也不复年轻,关于返老还童的灵芝草的传说仅仅是人类的幻想。有时候梦玲真想拼出全身力气大喊一声:再让我看一看过去!

如果能回到过去,她还愿意再回到那个下午吗?在空调机嗡嗡的响声里,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听那个提琴家断断续续地拉琴和说话?那房间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薄薄的窗帘把夏日下午的炎炎烈日、把人声和汽车声、把漂亮的服务员阻截在外,留下来的只有静默和激情。有时她能听见激情飞动时的飒飒风声。目光的交流则如火花飞进,嗤嗤作响。

那一天傍晚回到学校的时候,她对小鸥和开开撒了谎,她说她去看一个亲戚,那亲戚已经老得抓不动筷子。她们当然没有想到她会独自一个人去看提琴家,一场演奏会难道会使人沉迷至此吗?

晚上她照样去琴房练琴。五十个练习曲她弹得轻松自若,因为从她手底流出来的声音在她听来都成了提琴的歌唱。后来她干脆合上琴盖,把自己过去的小提琴找出来玩了很久。她仔细聆听塔兰泰拉舞曲的疯狂节奏,觉得全世界再没有比提琴更美妙的乐器。(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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