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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诚坐在医院手术室外的长椅上,面无人色地望着手术室门上三个鲜红的大字,那心情,就像罪犯绝望地等待审判一样。几个病人家属从旁边走过,望望他的脸,又回头望望手术室,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神情走了。一个护士从手术室里面急匆匆地出来,门随着开了一下,他反应极快地冲上去,扑到门口,门却又悄无声息地反弹了回去,他只依稀看到里面闪动着的白色人影。稍顷,那护士拖了一架什么机器走回来,机器上盖了一块消毒布,看不清什么模样。他站起来想问一句什么,护士回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他冲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护士戴着一只大白口罩,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眼睛又黑又冷,那感觉就像冬夜暗沉沉的天空。

这医院里白色的墙壁,这些来去匆匆目光冷峻的医生护士,这种特有的紧张神秘的气氛,这一切若诚都太熟悉了,熟悉得只要置身于这个环境里,就忍不住地想要呕吐。

世界上所有的医院,那环境、气氛、救死扶伤的神圣而又神秘的责任感,想来都是一样的吧?他想起那天在课上给学生讲“十字架史话”,因为要接待外宾,匆匆忙忙有一句话没来得及讲完,那就是:“1868年日内瓦公约所确认的国际红十字徽标,显而易见是将基督教的‘救赎人类的爱’引伸为医疗战线上救死扶伤的象征。”

拉萨的医院。他突然想起了拉萨的医院。

在西藏的日子里,他没少跟医院打交道。那时候童彤身体差得令人悬心:气短、心跳。夜里心跳常常到每分钟一百五十次以上。他不知道多少次地从床上爬起来,去叫救护车。然后,把童彤仔细地裹好,抱到车上,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一路急驶着去医院。那时候,他也像今天一样,焦急地等待在急救室门口,眼巴巴盼着童彤从那里边出来。不过,他那时仅仅是焦急,可从来没想到过“死”字。也许是年纪还轻的缘故吧?

有一年,他们从西藏回来探亲。娇弱的童彤居然在这期间怀孕了。漫长的妊娠期内,童彤竟没有再发过什么病。是母亲的责任感使她身心都变得坚强起来了,还是胎儿给母体带来了康复?也或许是两者兼有。世界上什么奇迹不能发生呢?

九月怀胎,一朝分娩。童彤在医院里给他生下一个四斤多重的儿子。儿子生下后就死了,甚至没有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声啼哭。医生摆出一副司空见惯的神情,告诉他们说,内地女同志在西藏生下的孩子,十有八九活不下来。为什么?他愤怒地问。高原,这里是高原!医生说,这里氧气不够,对大人都不够。那么,藏族女人怎么能生孩子的呢?她眼泪汪汪地望着医生。医生也望着她,脸色柔和了一些。她们,她们是藏民呀,是祖祖辈辈在高原上生活的呀。医生说话的口气像是大人哄孩子一样。

他们的孩子死了。来得突然,去得突然。就这么死了。

说也奇怪,那时,他并没有感觉到过分的痛苦。大约也是因为年纪轻,不在乎。他仍然一连几小时地趴在寺庙里阴冷潮湿的地上,对着墙上依稀可辨的壁画描呀,描呀,描到仿佛自己也成了壁画中的一个人物。

哦,那是一段多么普通、又多么奇妙,多么短暂、又多么漫长的日子。如诗如画的日子,艰难困顿又热血沸腾的日子!从拉萨到山南,到日喀则,到后藏江孜,他们那支小小的队伍走遍了大半个西藏。事隔几年,若诚想起来仍然激动不已。他觉得他可以忘记过去的一切,但是无论如何也忘不了那段奇妙的旅程。

快呀,快动手画,要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能够不吃不睡不疲倦地画,那就好了。那时候,他们成天挂在嘴上、惦在心里的,就是这句话。不快不行啊,他们延迟一天,世界上就很可能少了一幅珍贵的壁画。这不是危言耸听,事实上,十年浩劫使西藏的古老寺庙也难免催难,幸存下来的壁画在1979年又面临一种新的危险。到时候,西藏*门已经开始重视抢救古代文化遗产。然而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重视啊!他们组织人工去把色彩暗淡不清的古画全部泥掉,再请匠人们一幅幅重画,工笔重彩,五颜六色;那些木刻浮雕,则涂上大红大绿,活脱脱变成儿童玩具。真是“悲惨世界”!为此,他们跑到一切有关部门去呼吁,去解释,去劝阻。没用。人微言轻,有什么办法了只有加紧临摹能找到的,能看得清楚的,都忠实地临摹下来。多少年、多少世代以后,人们提到西藏壁画,还可以从他们临摹下来的画幅中领略古代文化风采。

他们是一支杂牌军。组成这支小小队伍的有汉族人,有藏族人,有大学生,也有战士。那两个战士是他们从部队游说来的,一人带了一支枪,真枪实弹,为的是有些寺庙在深山峡谷无人之地,带上枪能防狼、防野兽。第一天出发,两支枪被他们轮换着一人背了两个小时,背上肩还唱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鸭绿江没跨,雅鲁藏布江倒是跨过去了。那天江上水涨,水面浩浩荡荡,他们心惊胆战地坐上牛皮筏子,请当地老乡送过河去。风大浪急,小小的筏子在江面上像一片树叶飘荡,真够玄的。一位上海姑娘吓得在江心里放声大哭,男同胞们则扯开嗓子狂吼:“嗨——英雄们渡过大渡河……”筏子到了江边拢不了岸,他们一个个挽着裤腿要往下冲,藏族老乡死活不肯,硬是把他们一个个背了过去。

桑鸢寺——雪山腹地古老、残破的佛庙,庙里的东西早已如大水漫过一般荡然无存。那冰冷的石板地,白天他们当画案,趴在上面,就着油灯,一笔一画描着墙上模糊不清的壁画;晚上是床铺,角落里睡着他们,当中横卧着牛羊和放牧的藏人。人畜同宿深山古寺,那情景实在是妙透了,今生今世再难碰到。不过,牛羊们有草吃,牧人们有肉吃,他们可什么也没有。烧一壶半开不开的水,啃几口似铁非铁的压缩饼干,一天三顿就这么打发过去了。

整整一年,他们就是这样生活的。壁画就像一张巨大无边的宣纸,一点一点吸进了他们的时间,他们的汗水,他们的健康。漂亮的上海姑娘不得不套上一副近视眼镜。当年某大学的篮球中锋吐血吐得面无人色。若诚得了严重的胃病,疼起来在佛庙里满地打滚。唉,那些艰苦的、漫长的、充满激情和希望的日子啊!

全部壁画如期在北京美术馆展出。虽然没有人对临摹者的尊姓大名、生平事迹、以及临摹过程发生兴趣,可是这有什么呢?他们搞出来了,有人理解了,有人赏识了,这就足够足够了。要知道,赏识这些壁画的都是些同行、权威、大师呀!

然后,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墙里开花墙外香。画展结束回到拉萨,若诚在他原来的工作单位莫名其妙地受到冷遇。以前待他若兄长的同事们,现在对他如路人。最喜爱他的一位文化局长,有一次见了他客气得令他想哭。人们不再分给他任何工作,大事、小事,全不让他沾边,仿佛他从来就不是这里的一名成员似的。渐渐地,流言蜚语出来了,说他是“野心家”,到西藏来仅仅为实现其野心;说他搞壁画是“沽名钓誉”;说他不择手段把其他同事压下去,把自己树起来。是啊,西藏这么多美术工作者,进藏这么多年都没有人想到那些壁画,他才来了两年,就什么都搞到手了,他把老同行们的自尊心往哪儿搁?

他和童彤萌生了回家乡的念头。费尽周折,伤透脑筋,总算是如愿以偿。他不是以一个胜利者的面目出现在家乡人面前的,他是一败涂地、落荒而逃、丢盔弃甲,甚至丢掉了刚出世的儿子。火车进入家乡城市的站台缓缓停下的那一刻,他真想抱住什么人痛哭一场。天哪!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呀?人们既然诚心诚意欢迎他进藏,又为什么兴高采烈欢送他出藏?是他疯了,还是别人疯了?

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决定了以后的日子要好好过下去。在西藏时为工作废寝忘食,不顾一切,他欠自己、欠童彤的债都太多了。他还想过,他学的是美术,再具体点儿是油画专业,可是他这辈子没画出一张能够走向世界的画。等有了孩子,无论如何,他要把他(她)培养成中国的毕加索。还有童彤,他想为她买一架钢琴,搞音乐的人不能没有钢琴。在西藏工作几年,他们多少有了点积蓄,这钱他要花在童彤和将来的孩子身上。

他什么都想到过了,就是没想到童彤会得癌症,会送进这间手术室,等着被人在肋间挖去一大块肉,而且后果……他不敢想了!真的,他研究了这么多年宗教艺术,如果耶稣、菩萨和真主有灵,他们为什么不来帮帮他?

手术室的门终于大敞开来,两个护士推着童彤的病床从门内走出。他奔过去,只看到露在白被单外面的一张蜡黄的小脸。那身子、手脚、脸上的一切,都纹丝不动,仿佛死了一般。他惊慌地抬起头,看到主治医生神情疲惫地站在门里,伸着一双血淋淋的手,等别人帮他从后面解开手术衣。医生咧嘴对他笑了笑,说:“手术很顺利,她很快会醒过来的。”他愣了一刻,还想问一句什么,却终于没想起来,也对医生咧了咧嘴,扭头叭嗒叭嗒追赶童彤的病床去了。

接下来是至关重要的手术后护理工作。若诚向学院里请了假,在医院里陪床。当然,有关伤口的事情都是护士和护理员来做的,他不过是陪在旁边,看着输液管的流速,给童彤喂水喂饭,照料大小便,给她揉一揉躺得发麻的身子。冬天,伤口感染的可能性要小许多,他也就少担一份心事。

一天童彤问他:“离考试还有几天?”

他摇摇头:“你别问这些。”

“告诉我。”童彤说。

他望着她固执的眼神,停了一下,说:“半个月。”

“好。”童彤用微弱的声音说:“我这儿不需要你陪床了,你回去准备,要去考,一定要考,若诚!”

他望着她,忽然心里想哭。“你放心,”他说,“我早就准备好了,你知道的。”

“再温习一遍吧。”

“用不着。再说……不说了。”

童彤躺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一大滴眼泪从眼角□地滚下来,落在枕头上。“若诚,在这个时候,我耽误了你……”

他堵住她的嘴:“干吗?考研究生重要,还是你重要?真傻!”

护士第一次来给童彤擦洗伤口的时候,他站在一旁看着。他看见童彤肋间深深凹下去一块,刀口缝得密密麻麻,像一只只黑蚂蚁爬在那儿。刀口周围的皮肉全都被揪了起来,紧紧地绷住。护士的药棉刚碰到刀口,她浑身立刻像触电一般抖了一下,接着,胳膊上的肌肉便一跳一跳抽个不停。他不忍心再看,悄悄地站到门外去了。夜里,童彤总是疼得无法安睡,眼泪汪汪地哀求他多给她一片止疼药。明知止疼药吃多了不好,明知医生护士严格限制这种药片的剂量,他还是悄悄到外面买了,连同开水一起送进她嘴里。在这些事情上他心肠软得像个女人。

有一次,病房里没有别人的时候,童彤突然放声大哭,瘦小的身躯在被单下一抽一抽,眼泪鼻涕糊得满脸都是。他慌了,手足无措地问她是哪儿不舒服。

“儿子!”她泪眼模糊地望着他:“我们不会再有儿子了,生过这种病的人,就是能活,也不能再生孩子,这我全知道。我们不会再有儿子了,若诚!”

他在床边坐下来,俯身握住她一只瘦骨伶仃的手:“你听着,童彤,有没有儿子,我不在乎,真的不在乎。对我来说,一万个儿子也没有一个你重要。就是这句话,你知道了吗?”

“当初要是没有我,你早就会走另外一条路了,你会成为一个好画家的。”

“要是没有你,也许我还在那个小县城里,在黑板上教那几笔美术字。”

“你不会受那么多苦,还受那么多气。”

“我喜欢!童彤,我会为我曾经去过西藏骄傲一辈子。还有那些壁画,没有你,我怎么可能那么靠近、那么仔细地看到壁画的美呢?什么都别说了,童彤,有了你才有我,我们两人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童彤用那一双分得很开的、形状像黑蝌蚪样的眼睛久久地凝视他,然后轻轻地说:“谢谢你,若诚。”

在这天下午,一个护士走到童彤床前,问若诚说:“您是姓成吗?”

“有事?”若诚浑身紧张起来,脸上有些变色。

护士笑了笑:“有个人来找你,说是从上海来的。”

“是吗?”若诚疑惑地望了童彤一眼,跟护士走出病房。

在住院部楼下的过道里,有个人在等他。这人不过三十来岁,穿一件笔挺的呢大衣,头发似乎烫过,略显波纹,又恰到好处,使整个人显得特别器宇轩昂。

“林纪伟。”他伸出一只手,愉快地对若诚说。

一时间若诚有些发愣,似乎怎么也不能反应过来。他没想到林纪伟会这么年轻,这么帅气。一个刊物编辑,又是搞历史的,他想像中无论如何要老成一些。

“没想到你会来。”

“而且找到这儿来。”

“是。”他承认说。他们都笑了。

“夫人情况还好?”

“还好。刀口已经拆线了,恢复得不错。”他往四下里望了望。“我们似乎应该——找个说话的地方吧?走,到前面候诊室去,那儿有椅子。”

他带了林纪伟从住院部往医院前面走。两人一般年纪,也一般高矮,只是相比之下他显得非常疲惫,仿佛刚刚经过长途跋涉归来的旅人。

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候诊室里冷冷清清。一个清洁工在扫地,从这头扫到那头,并且挨个儿用扫帚尖剔除长椅下的脏物。他们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来。

“我这次出差,是特意拐到这儿的。”林纪伟从黑色公文包里抽出一只纸口袋,“是你那篇文章的清样。我想还是交给你自己保存,算是留个纪念吧。”

他接过口袋,用手指在牛皮纸面上“嘣”地弹了一下。“像这样的东西,我家里已经有三四份了。”

“都是打好清样又未能发表?”

“差不多吧。”他嘴里动了动,“不知道年轻的诗人和小说家们是不是也同样如此?”

“据我所知,诗人和小说家倒是年轻人活跃,至少比老前辈们活跃。文坛和学术界的空气不一样。”

“是吗?”他垂下头去。

有几分钟时间,他们互相沉默着。然后,林纪伟目光炯炯地说:“有一天,等我当了主编的时候,我再来找你,把这份清样拿回去。”

等他当上主编,时间也许又要过去十年二十年了,就算他还记得这个诺言,这篇稿子是否仍然有存在价值呢?若诚在心里想。尽管如此,他还是感激林纪伟的仗义执言。这个外表帅气的小伙子做事也同样帅气。(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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