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仕其看着高志武,恍然间明白过来。眼前的这个军人就是当年闻名全县的高家坪二虎之一的五伢子。他想起那年带佩瑛回村,哥哥胳膊上吊着绷带的事,父亲说是为了一个女伢子被村里一个青年后生打脱了臼,一切都从这个女佣人身上开始,这是怎样的人生……有一次父亲在来信中高兴地说:地方已除一害——二虎之一的老大已被打死。镇上还开了庆功会……看来那次被打死的就是他的哥哥。
怪不得这个老军人用那样的眼光看着自己,怪不得他言之凿凿地肯定——“我们曾是对手。”
那是以命相搏的时代。
“真没想到,我们高家坪的人竟在这个地方见面了,”高仕其看着高志武说:“我想起来了,你当年很有名。”
“是啊,国民党县政府曾悬赏二百个袁大头要我的脑壳。”高志武点头。
“这个场面真是想不到,居然还又聚到一起。”旅游局的陈智浩大声说:“那两句诗写的好:‘历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写得太好了。哈哈哈哈。”他想调和气氛,调和这因回忆而陷入石头一样沉重的场面。
“对对。”大家叫好。
“哪那么多的文皱皱,还是那句老话:‘不是冤家不聚头。’”高志武说。
“哈哈哈。”高仕其不由畅快地笑着点点头,大家都笑了起来。
“这就好,高老先生,万里迢迢回到大陆,儿子找到了,乡亲也见到了,更绝的是,当年的老对头也见了面。这可难得,想都想不到的事。头件大事办完了,剩下的这件就比较难啦。”
高老先生,你说你有个女同学,你想见见面。你提供的信息比较少,只知道她叫苏佩瑛,当年在长沙周南女校读书。我们查了好长时间,找到几个曾在周南女校读过书的人,只有一个人还记的有这样一个同学。她说当时还挺有名的,她的事还轰动了长沙城。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听到她的消息。我们后来查了当时的旧报纸,还真有苏佩瑛这个名字,确实比较轰动,是为了反对包办婚姻,逃婚出走。后来报纸上说她跳河自杀了。你找的是不是她?”
“对。”高仕其点头。
“不是跳河自杀了吗?”
“后来被人救了……”
“被人救了?”
高志武的心直往下沉。没有错,他找的就是苏英,真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
“她被人救了?你怎么知道的?”高志武忍不住插嘴道。
高仕其看看高志武,又看看陈处长说:“我后来又见到她。”
“后来?”高志武深深地看高仕其一眼,问:“啥子时候?”
“那是民国二十一年的事。”
“民国二十一年?那是一九三二年的事。”高志武脑子里飞快地回忆着。一九三二年正是苏英所在的县委班子被国民党破坏集体被捕的时间。苏英在肃反时对前委书记讲她在刑场上碰到高家二少爷,这是真的,看来他阻止了死刑执行,苏英没扯谎。但……高志武想确认下事实。
“你民国二十一年在哪儿和她又见过面?”
“哦,你怎么对这感兴趣?”高仕其疑惑地看着高志武。
“因为在高家坪是我救的她。”
“啊!”在座的人全都意外看着高志武。
“是你救的?”高仕其震惊地看着高志武。
“是的,当时……那一天我和我哥哥正在南溪旁边的岩坎下,看到水里有个人,就拉上了岸……是个女学生伢子,那女的就是和你一块坐滑竿到高家坪的。”
“真没想到!”高仕其走过来拉住高志武的手,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我得谢谢你,不然我会后悔一辈子。”高仕其说激动地说。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高志武迫不及待地问。
“哦,你问在哪儿跟她又见过面?”
“是啊。”
“在慈利县城。”
“慈利县城?你和她在县城见的面?”高志武定定地看着他。
“是的。”高仕其点头。
“如果我没记错,可你那时是国民党军官。”
“是的。”
“可是,苏英那时是我们苏区共产党的县委干部。”
“苏英?喔,对,是改了名。
“改了名?怪不得我们在档案里怎么也查不到。”旅游局的陈处长截口道。
高志武用手示意,然后重复他的问题。
“哦,”高仕其说:你是问我们怎么见的面?我们是在刑场上见的面。”
“刑场上?对他们执行死刑的刑场上,是不是?”高志武看着高仕其问:“你能不能把细点讲,我想知道细节。”
“细节?这对你也很重要?”高仕其看着高志武。
“是的,当然重要。”高志武闷闷地说。他心里有点乱,他知道自己正在接近真相。
“你当时也在慈利县?”高志武接着问。
“我的部队当时驻扎慈利县城,我是二一九团一营营长,驻在慈利县城东面。”
“驻在县城东面的部队是你的?”
“是的。”
“根本不禁打,一个冲锋就垮了。”
“你怎么知道。”
“是我的部队干的。”
“你的部队?”
“我当时是红军三十四团三营营长。”
“就是说那天晚上偷袭县城就是你们的部队干的?”
“对。”
高仕其愣了一会儿,说:“我那天晚上不在,我去湘潭剿总想救她,想申请取消死刑执行令。我不在部队,不然,你们不会打得那么顺手。”
高仕其脸上突然显出一丝喜悦:“这么说佩瑛是你们救走的?”
“在我们苏区她叫苏英。”
“对,我想起来了,她改名叫苏英。这么说你知道她,她在哪儿?她现在怎么样?她为啥子不来,难道不想见我?”高仕其急切地问。
高志武不知该怎么回答。当年他去湘潭想撤销她的死刑执行令,他想救她,所以被捕的县委其他人都被杀了,她没有,因为有人救了她。她叛变了?投降了?不然高仕其为啥子要去湘潭撤销对她的死刑令?难道她真欺骗了我们所有的人。特委书记的猜测难道是对的。真正知道这个内情的就是眼前这个高仕其!
“你知道她的情况,我看的出来,她现在在哪儿?她为啥子不想见我?”高仕其一叠声地问。
“她死了。”高志武看看高仕其缓缓地说。
“她死了?”高仕其呆呆地看着高志武。身子委顿进沙发里,半响才问:“这……啥子时间的事?”
“一九三四年,也就是民国二十三年。”
“民国二十三年?”高仕其喃喃自语,“那个时候就已经死了?那么早……”
高仕其和高志武两个人默默地互相看着,都不知说啥子好。
高仕其脑子里一片空白,眼看希望就在眼前,多少年的等待就将实现,突然,这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她死了,而且早就死去。而自己却满怀期望地等待着。
民国二十一年我在刑场上与佩瑛重逢,才过了两年,民国二十三年她就去世。我在干啥子?那年……我的孩子已经两岁多了,就是眼前这个已五十多岁的儿子。
我记得我那年还去过周南女校,学校查封后重新开办,一切都变了,学校门口那曾经的景色,那些女子们柔柔的说话声,嬉闹声,柳荫中上课的铃声……一切都是曾相似,但绝不相识。我记得我去过学校的后门,那条小巷仍然那么幽深、安静,小巷的尽头那扇小门似乎从那以后再没有开启过,爬墙虎已将它完全封闭,绿油油的一片密密实实,根本无法想象那里曾有过一道门。
真奇怪,她就这样去了,我却一点不知道,上天连一点感觉也没给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