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仕其心情紧张地端详着走进会议室的人，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盯在进门的一个老太婆身上，那个老太婆满头白发，身材矮小，面孔苍老，眼睛很特别，一种深深的忧郁凝固在眼睛里，使整个人都被这种忧郁笼罩。高仕其认真打量这张脸，她绝不是佩瑛！这可以确定，但她身上有种东西使高仕其有是曾相识的感觉，高仕其觉得有点奇怪。
高仕其转眼看看进门后坐在对面沙发里那个五十多岁的男子，不用多看，那就是自己的儿子。高仕其心里有点失望，虽然他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己的儿子，让他失望的是儿子的模样。体态虚胖，穿这一件并不合身的新卡其布中山装，显得更加臃肿。歇顶，比自己还花白的头发，脸上过早出现的皱纹，还有那双眼睛，双眼皮，眼睛大而无神，跟他母亲年老时的神态完全一样。他身上完全没有军人家庭的影子，他显然没有当过兵。身上多阴柔而少阳刚。但高仕其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自己的儿子——那失散了数十年，并不再抱多大希望能见到的大儿子。
“爸爸。”儿子嘴唇蠕动了几下，终于叫出了声。他的眼里有一层泪光，他想站起身走过来，但几十年的隔绝，他终没有挪动，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爸爸，你好。”他身边的女人叫道。这个五十岁的女人就是儿子的妻子了。高仕其想。她对自己不住地点头，脸上的笑容有点紧张，她显然还不适应我的出现。他们身边偎着三个孩子，这三个孩子的健康、年轻和蠢蠢欲动的活力使高仕其不由眼睛一亮。十七八岁的大孙女长得真像槐玉年轻时的模样，她目光明亮地瞧着自己，毫不胆怯。高仕其心里一热，眼睛热辣辣的。
“爷爷好。”三个孩子齐声叫道。
“好，好。”高仕其的心融化了。
“过来，让爷爷好好看看。”
三个孩子飞鸟投林似的扑到高仕其身边。高仕其仔细挨个打量着身边年轻稚嫩的脸庞，泪水终于忍不住溢出了眼眶。
“爸爸。”大儿子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地扑到高仕其面前，将脸埋在他的膝头上痛哭起来。
“好了，莫哭，好……终于见面了。高兴才是，高兴才是呀。”高仕其大声说。高仕其感觉自己像是在梦中，只觉得大脑一阵晕眩，真是不可思议，岁月像一个疯狂旋转的螺旋，将一切都撕碎、碾压、搅拌，然后将它们重新粘合、慰平、收藏。那些年自己戎马生涯，很少在家，这个儿子从小就跟自己不太亲近，父子之间有一种隔膜感，没想到再见面竟是五十多岁的男人！他确实是自己的儿子，他太像他的母亲槐玉，连哭的表情都一样。这太不可思议了！
他转过脸来面对儿子叫做妈的人，他必须搞清楚，这个女人为啥子非要妻子这个名分。她就坐在对面的沙发里满头银发如雪，神态平静安详，但温和的眼神的深处有一丝忧郁，那是一种藏在心地最深处已凝固的忧郁。他打量着，竭力在自己的记忆中搜寻着，但毫无印象。真奇怪，她到底是谁，她为啥子要说是我的妻子，莫名其妙。
老太婆察觉到了高仕其询问的目光，坐正身子，平静地看着高仕其说：“高家二少爷，你真想不起来了？”
高仕其浑身一震，这个称呼自己几十年没再听过，今天竟第二次又响在耳边。但自己确实不认识她，确切地说只是想不起来，毕竟自己依稀觉得有点面熟。
“爸爸，她是咱家以前的那个保姆，四九年你们走后，是她一直在照顾着我，是她一直在维持着这个家。难道你忘了，从小我就记得她一直在我们家，从我记事起，她就抱着我，陪我玩，还把弟弟从小抱大。在长沙，在重庆，后又到上海……这些年真不容易，她给人家洗衣服、糊火柴盒、扎纸花、做饭、帮别人带孩子……靠那点微薄的收入维持着这个家，相依为命供我上完大学。”
那年在曹家渡码头，我背着包袱被人挤在栏杆边，包袱卡着拉不动，我被人挤倒差点踩死。到处是人头，我看不到母亲，也看不到送我们的军官，我大声喊……没有用……那以后我一直把她当我的母亲看待，她本来打算回湖南，看到我一个人被丢下，就留了下来。妈妈离开上海时给她留下的几件首饰她全当卖了，留作家用，后来房子全租出去了，文化大革命她被打成反动家属，旧军官遗属，姨太太，小妾，反革命……啥子难听说啥子，游街、戴高帽，被剃了阴阳头，扫大街、倒马桶、吃了不少苦……”儿子说到这又流出了眼泪。
“从曹家码头失散以后，我一直把她叫母亲，孩子们把她叫奶奶……户籍上也这样登记的……政府部门问的时候我没有讲那么清，孩子们一直也不知道真相，我是想真正见到你再讲，何况……我们就是这样一家人几十年过来的。”
当年的保姆？竟是她！高仕其一下想了起来。对了，是怀玉把她从高家坪带了出来，她从那时一直在我们家中做着佣人，抗日战争她跟着这个家从湖南撤退到重庆，第二次内战开始时她跟着这个家又到了上海……
竟然是她！对了，她是高家坪人，而且是……
过去的岁月一下汹涌而至。高仕其呆呆地看着这个已是满头白发的老太婆。当年，就是当年，围绕着她，家里还发生了极大的争议。她是哥哥的情人？不是。她是哥哥的仇人？不是。她是哥哥房里的佣人，也不完全是。那时她的眼神是忧郁的，那忧郁深不见底。
哥哥有时对她拳打脚踢，土匪婆、破烂货的破口大骂。有时又给她买几件新衣服，有时又不管是不是晚上，就将她拖进屋里按在床上作了泄欲的工具。但她总是沉默寡言，默默地承受。
父亲也看不下去，劝哥哥不行就收她做个小婆。
“收做小婆？不可能！我原来当她是清水观音，谁知千选万选，选了个漏油灯盏！她不让我舒心，我就不让她如愿。”
“那你就不要那样作践她，她也是个人嘛。莫作孽。”
“我就是要她人不成人，鬼不成鬼。”
“瘟生子，鬼登蝌！你这样做孽是要遭报应的。”父亲也没有办法，只好乱骂。
那年哥哥死后，嫂子鬼火乱发，竟要把那个女佣绑了沉塘。幸亏母亲出面阻拦，将她放了。怀玉不忍，干脆将她收在自己身边做了佣人。
这个女佣手脚倒挺麻利，也爱干净，眼睛也活泛，根本不再你做声，屋里屋外都给你搞的慰事慰贴。在怀玉怀孕到生产期内幸亏她勤快，我们这个家从此根本离不开她，但是，我们不能打问她的过去，那怕是暗示都不行，她会陷入一种可怕的沉默，几天都过不来，她的眼里蒙了一层雾，一连几个钟头失去了魂似地坐在那里，一种巨大的东西压抑住她……
我们从此尽量回避打听她的过去。怀玉有几次想给她成个家，找了两个老成的男人，都被她一口拒绝，她就像被蛇咬了似地，惊恐中带着一种极端的厌恶。我们只好作罢。她就这样成了我们家中不可缺少的一员。
“谢谢你了，多亏了你。”高仕其诚心诚意地说：“你为我们这个家帮了这么大的忙，我不知怎样感谢你。”
“没有啥。”白发老太婆平静地回答：“说不上帮不帮忙，那时这孩子孤苦伶仃的，突然家人都失散了……不说了，都过去了，我们是相依为命过来的，我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还是个毛毛时我就抱着他……这孩子心善。你回来了，孩子们也都长成了……”
那老太婆的眼里有了一丝潮润，轻声问：“太太还好吗？”
“她年前去世了。”高仕其回答。
“你太太是个好人，心太善良了。再冷的心都能给捂化了。”
“是啊，病得不行了，还想着家乡的桂花糕……她想回家。”
“她受苦了。”
“那倒没有，临去世……没有受太多的折磨。”
“我是说心苦。”
高仕其一愣。
“你太太在上海临离开时说：‘人活到世上就是来受苦的，但人总要活下去。她当时不想走，不想离开大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