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押到前委书记住的房门口。里面传出说话声，苏英在里面。
押送的人和我都在门外等待。
“我再声明一次，我不是叛徒。我以我的生命作保。在蒋介石向共产党举起屠刀时，我参加了共产党，我不为我的选择而后悔，我愿为它献出一切，包括我的生命。我没有作任何损害革命事业的事，我从没动摇过，我更不会叛变革命，我相信党会给我一个公正的结论，我相信我的清白，我相信历史是公正的。黑的白不了，白的黑不了。”
组织上搞审查，我不反对，但要有个原则，要公平公正，不要搞捕风捉影，怀疑一切，要有证据。另外对这样大范围的审查要慎重，他们哪个不是抛弃了一切，提着脑壳来到革命队伍里的？哪一个不是枪林弹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过来的？搞审查不能那么轻率，一定要慎重。”苏英在房子里语调平静地讲着。
“用不着你来给我讲课。”房间里传来有点重厚的男声，这是前委书记的声音。他的声音很奇特，声调能随他的需要变化，在大的场合对众人讲话，尤其是讲演时，他的声调时而浑厚，时而高亢，时而沉稳，有时则变成尖而直的高音，带着颤声。再加上他的手势，他能控制所有人的眼睛和耳朵。
他的声音变得高亢。
“用不着你来告诉我什么是正确！你竟敢怀疑党的路线？”
“在党内每个党员都有发表意见的权利，观点是可以争论的。”苏英反驳道。
她的胆子也真大，敢跟前委书记辩理。
“你不是在发表个人意见，你是在破坏党的路线！你现在说出你内心的真实想法了。这就是你为什么拒不执行党的决议的原因所在。”
“看来，我们真正的分歧就在于我不同意你在湘鄂边搞的肃反扩大化上……”
“什么扩大化？肃反完全就没有搞起来！你们这个县肃反所以执行不力，就是因为党内有你们这一批托洛斯基分子，一批投机革命的右倾机会主义者！一批敌人的同盟军！一批混入党内的反革命！”
“不要动不动扣帽子。我们县委也按你的要求布置了肃反工作……”
“可你们搞了三个月只抓了两个人，审来审去还要放了。”
“因为没有证据。”
“呸！这样紧张的战争年代，你要证据？要国民党方面给你提供证据？哄鬼呀。你们根本就是敷衍！因为你们本身就是混进革命队伍里的投机分子，机会主义者，暗藏的反革命。一有机会你们的本质就显露出来。”前委书记大吼：“我们之间根本不是工作认识上的分歧，是对中央分局决议的对抗，是对中央特派员下达的肃反任务的破坏，是对中央四中全会精神的反叛！是路线上的分歧，不对，是革命和反革命的分歧！这才是根本所在。”
“工作上的争论怎么往革命和反革命上挂？太过分了！”
“过分？对敌人的放纵就是对革命的背叛，巴黎公社为什么失败？苏俄革命为什么会成功？就是因为一个太仁慈，一个毫不手软！“
前委书记说这些话时，语调徐缓清晰，拖得很慢，好像要把它们当作石头一下一下都打进苏英的脑壳里。
“什么是革命？怎样才能革命成功？只有对混进革命队伍的敌人绝不留情……”前委书记已经说的口滑。他滔滔不绝的从口中又蹦出一大串外国人名，名词，书名，事件等……他的声音变得急促高亢，已经没有任何人插嘴的可能，这已经变成一种沉迷其中的讲演。
前委书记的声音一下停止。我想他一定又是脸色红涨，大口喘气，满脑壳的汗。
苏英被押出房间，她面色苍白，一脸的愤怒。她看到我被押解的模样，一楞。想说啥子，终没开口，眼里一下充满了忧郁。
我走进前委书记的房间。
“这是你自己按的手印？”前委书记拿着几张纸问。他一脸的疲惫，面色恍白。
“是的。”
“你知道后果吗？”
“不晓得。”
“不知道你就按手印？”
“人干啥子总要凭良心。”
“良心？”前委书记的眼睛大瞪着，带着一副无法相信的表情。
“是的，我凭我的良心认为苏英不可能是叛徒。”
“岂有此理，你居然还是党员，是革命军人？干革命要靠政治觉悟。靠信念，靠革命信念！懂不？”
“我懂。”
“你懂个狗屁。”前委书记吼了一声。皱着眉头按住了嗓子揉搓着，研究似地看着我。他嗓子变哑。
“你完全是个农民，一个地道的落后农民！无知无识，浓厚的江湖义气，完全是流氓无产者那一套。岂有此理，愚蠢之极。竟然还是党员？根本就不够格，半点政治觉悟都没有！”
他的政治理论水平太高了，我无法争论，也无法理解。
“前委书记，上个月苏英和苏区小分队的人一起在洞湾附近被曲蝈儿的保安团包围在山上，子弹都快打光了，我的营冲上去把曲蝈儿打跑的，那次还缴了曲蝈儿五十多条枪。救了苏英和那几个区上的人，苏英本人也受了重伤。她的枪里打得只剩两颗子弹，她给自己留下最后一颗准备自尽的。她要是暗藏的反革命，怎么可能被保安团攻击？怎么可能视死如归？”
“哼，也许是苦肉计，也许想取得与保安团的联系也未可知？”前委书记脸色阴沉。
“苦肉计？那次回来你不光表扬了我们打得好，不是还夸奖苏英勇敢，宁死不屈……”
“住嘴！不要被假象蒙蔽！”前委书记脸色难堪，目光阴沉地看着我。
“她在刑场上没有被枪毙，就这一条板上钉钉有问题！你连你自己都摘不清，还想保别人，完全丧失革命立场！你要知道，这个手印，说明你跟反革命完全站到一条线上去了。知道后果吗？”
“我相信她不是叛徒，我不能跟我的良心作对。”我明白再多说也无益。
“如果因为这要判我死刑，那就送我上战场，我宁愿在战场上冲锋陷阵被敌人打死，也不愿被自己人杀了。”
“你怕死？”前委书记一脸的厌恶。
“我不怕死！我怕做冤死鬼。我十七岁参加农民赤卫队，又到红军部队，从不把死当回事，怕死就不会参加革命！我生是红军的人，死是红军的鬼。即便是枪毙我，二十年后，我还参加红军闹革命！”
“你不后悔？”
“不后悔。”
前委书记眉头紧皱，眯着眼看着我，好像是对我讲又像在自言自语：“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肃反的另一个原因，革命队伍中有一些人在革命的不同阶段，就会掉队，会迷失方向，会惊慌失措，会走向革命的对立面。他们不知道怎样才能革命到底，他们其实不是革命者，连革命的同路人都不是。如果他们不能，也不愿跟我们同行，他们只会成为革命的绊脚石，成为革命的对立面，成为敌人的帮凶，成为反革命。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必须要搞肃反的根本原因。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没有迷失方向，我不是啥子绊脚石。”我大声说。
前委书记厌恶地看着我，半晌他挥挥手，让人押我回去。
在房门外，我见到刘三哥。他神情疲惫，胡子拉碴，本来就黑的脸更是灰暗，嘴紧紧地抿成一条线。他紧张地看着我说：“你等等，先别走，我……我找书记讲讲。”
“讲什么？”前委书记就站在房门口。
“梁书记。”刘三哥给前委书记敬了一个礼。嗫呐着说：“高志武不是叛徒……”
“谁讲他是叛徒了。”
“他也不是反革命，他不可能……我跟他还有他哥哥一块成立的农民赤卫队，吃了那么多的苦，那次我们被敌人包围，是他冲在最前面，带着我们冲出了包围圈，他哥哥就是在那一次牺牲的。他怎么可能是反革命？前委书记，我拿我的脑壳担保，高志武不是反革命！”刘三哥嗓子又粗起来。
“你有几个脑壳？你担保？刘营长，注意你的立场。”
“一个。”刘三哥畏缩了一下，他看看我，慢慢对前委书记说。
“人是会变得，革命立场也是会变的。反对党的决议，同情叛徒，本身就跟敌人站到一起去了。本身就是叛变革命，跟叛徒没有什么两样。陈独秀是共产党的创始人，现在他不一样当了逃兵，背叛了革命。”前委书记口气听着有点缓和，但意思却非常严厉。
“可高志武他没有叛变革命呀，他……”
“那他为什么要替叛徒讲话？”
“他……”刘三哥看看我，不知说啥子好。
“那你说苏英是不是叛徒？”前委书记话锋一转，看着刘三哥。
刘三哥脸色发白。他看看我，又看看前委书记，咬住嘴唇。
“嗯？”前委书记看着刘三哥。
“可能……是的。”刘三哥把头转过去不看我。
“可能？”前委书记的眼里渐凝聚起寒意。
“是……叛徒。”
“大点声！”前委书记提高了嗓音。
“是的。”
“是什么？”
“是叛徒！”刘三哥大声说。
我无话可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