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所有的人都睡了。我仍无法入睡。隔壁传来压抑的哭泣声——一个女子的哭声。我顺着石墙慢慢摸索着，找到一处放灯台的墙洞，那与隔壁是通透的。哭声从那附近传过来。我听出是苏英。
“姐，别哭了。”我轻轻地说。
哭泣声停止了。半晌叹了口气。
“姐，对不起。”我轻轻对着墙洞道歉。
“对不起啥子？”
“我就说了句闲话，说在高家坪见过你，没想到竟害你进了牢房。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的。”
“你是五伢子？”
“是我。”
“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认识了高家老二。要说对不起，我应该对你说对不起，牵连了你，实在叫人没想到。”
“莫说了，我没啥子事，天塌下来照样睡。”
沉默了好长时间，佩瑛又开了口：“那年我离开高家坪，辗转到了武汉我姨妈家，北伐军打到武汉后，成立武汉中央政府，黄埔军校从广州迁到武汉成立了国民党中央政治军事分校，我报名参加了该校政教班。”
当时武汉中央政治军事分校的负责人是黄埔军校教育长邓寅达，而实际负责校务的是共产党员恽代英。我们这个班的学员大部分都参加了广州起义，我就是在广州起义前加入共产党。起义失败后，我回到湖南，参加了秋收起义……”
我第一次认识高家老二时我们都是学生娃，我十七，高家老二也十七。省宪局陈秃子逼婚，六十多岁了硬要逼我做妾，做他的第三房小婆。我不干，宁死不从。高家老二站出来帮我逃出了长沙，我们跑到高家坪，没想到陈家的人就等在高家坪，要绑我回去，我被逼跳进了南溪。事后他到广州进了黄埔军校，成为黄埔学生兵。当时是国共合作时期，李大钊、周恩来、毛泽东等都参加了国民党，并进入了国民党中央委员会……”
我没有叛变，我不是叛徒……就因为我认识高家老二，就啥子事情也说不清了，也不可能说清。越描越黑……”
她叹了一口气说：“前委书记恨我，是因为我在县上主持肃反，反对用刑，要求讲证据，他才要整我。”
被抓进来的人大部分是以出身有钱阶级，或是读过书上过学有文化的，尤其是上过旧军校的更容易被怀疑。真想不通，前委书记也是读书人，却那么恨读书人。性格耿直，心里藏不住话的人最容易被揪辫子。再就是在工作上有过争论的。有些则是被抓的人挨不过打，乱招一气，牵出一串人跟着倒霉。
我刚被抓进来就被肃反委员会的人用皮带，大棒打了一顿，见我不服，又吊起来打。直到我昏过去才放下来，背部都给打烂了，不能穿衣服。他们的刑具什么都有，皮鞭，老虎凳，辣椒水，夹棍，火钳子，尤其喜欢用大棒。他们听不进申辩，越申辩越认为你反动。这就是审查？真没想到肃反委员会的审查竟是以这种方式进行，他们把这个叫做苏俄经验，苏俄革命之所以能够成功，就是对一切敌人毫不手软。一切敌人？我们也成了敌人？
前两个月肃反委员会的人在部队里开始抓人，不光我，大部分的人都拥护，都为能清除混进革命队伍里的反革命而高兴，我们都痛恨那些被抓的人，都想不到，这些平时和我们在一起冲锋陷阵的人，竟是我们不共戴天的敌人。
当时师参谋长被抓，我还高兴，记得我还对刘三哥说：“这家伙平时看着就怪怪的，果然不是好东西。”
以后抓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莫名其妙起来，我们的队伍里竟有这么多敌人？真没想到，现在我自己也被抓了进来。
审问我的两个年轻人，根本听不进我的申诉，当我被捆起来站在他们面前时，他们已认定我有罪，从他们的眼神中就可以看出来。他们都还太年轻，那两个动手的看上去根本不到二十岁，脸上还带着稚气，目光单纯但带着仇恨。这种仇恨不带个人恩怨，而是一种盲目的自以为是的阶级对阶级的仇恨。这是一种无法理喻的狂热。
文化大革命中那些年轻的军校学员和地方上的红卫兵带着这种狂热冲进军区大院，要揪军内走资派时，当他们带着最革命的姿态要求我交代历史问题时，你从他们充满稚气的脸上看到的仍然是这种绝对的自信，而我们则天生应是被革命的对象。
肃反委员会的人喋喋不休。你为啥子认为她不是叛徒？都被杀了，她为啥子一个人却活着？你跟她是啥子关系？这几个问题一直在我耳边响着，它们像车轮一样不停地响着，我却没法回答。我真的是革命立场有问题？真奇怪，我跟她啥子关系？在我这一生，我与她仅几面之缘，而这几个问题竟纠缠了我一生！也几乎改变了我的命运。
“你认为她不是叛徒？”
“不是。”
“你能打保票？”
我确实无法回答。我能给她打保票？我为啥子认为她不是叛徒？真相到底是啥子？我为啥子要坚持？是因为啥子我这样相信她？她的目光？她的眼泪？还是别的啥子？我为啥子就认定她是无辜的？我的证据在哪里？
“你们去调查嘛，慈利县现在在我们手里，应该好调查吧，总能查出来的，不能单凭怀疑就认定人家是叛徒。”我说。
“哼。”那个年轻人一脸的不屑，“那你签字吧。”
我看着那个年轻人摊到我面前的纸。
那年轻人看出我的犹豫。
“不敢签？”
“我不认字，也不会写字。战场上死都不怕，还怕签字？”
“那按个手印。”
我立即按了。我看着纸上鲜红的指印，我知道这将决定我的命运。只要我活在这个世界上一天，我就不能昧着良心去做。不管结果如何，我凭直觉认定我没做错。
我记起母亲那张疲惫的脸，那天她坐在门坎上捡野菜，她看着我的眼睛轻轻地说：“五伢子，将来不管干啥，记住，做人要凭良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