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老乡，你应该知道我。”
“我怎么知道你会参加反革命组织？”
“我没有……”那个被押的班长哭了起来。
“他们胡说，他们……”
“首长会胡说？你真是反动透顶！”
“我没有……没有参加反革命。”那个班长边哭边喊。
站岗的另一个战士举起枪，对着那个哭泣的班长吼：“老实到点，惹毛老子，我打死你个反革命！”
柴娃子拉住举枪者回到院子当中。那个班长仍蹲在栅栏前哭泣。
“你怎么会抓进来？”我蹲在他身边问。
“我不是反革命。我们那天班里几个要好的用伙食尾子凑到一起到镇上打打牙祭，合起来买了一点牛杂碎，一人一个油饼解解馋。就说我们私下聚会，搞小组织活动。后来挨打不过，大李就承认是搞反革命小团体……我们都给抓了起来。我不是反革命，我们村六个人扛着梭镖出来当红军，就剩我一个了。”他大哭。
“莫要哭，出来干革命，脑壳都掖在裤腰带上了，死都不怕，还怕冤枉。事情总会搞清楚。”我安慰他。
“只怕搞不清楚就给砍了脑壳，那才真是怨。”四十一团团政委插嘴道。
“那还不如在战场上被敌人打死了，还落个为革命而死。”磨坊角落一个人大声说。
“就是，活活气死人！”
“莫说那些丧气话，事情会搞清楚的。”
“但愿会搞清楚。前几天拉出去的那十八个人，还不是被砍了。说是混进革命队伍里的改组派。”
“怎么回事？啥子是改组派？”参谋长问。
“不晓得。那你是怎么进来的。”有人问参谋长。
“不晓得。说心里话，那个前委书记一来，不知为啥子，我就看不惯他。一天到晚阴着个脸，你跟他讲事，他一声不吭，好像不愿听。你不讲了，他东一句西一句，一脸的不高兴，好像你瞒他啥子。不知为啥子我就得罪了他，动不动就跟我发脾气，上个星期为工作上的事我跟他吵了一架，我说他不懂装懂。他本来就不懂参谋业务，问的问题叫人没法回答。更别说打仗，我说的是实话。后来……肃反部门的就来了，说我出身城市市民，是有钱阶级，上军校当军官，加入军阀混战，是参加革命动机不纯。见鬼，我十二岁到商铺学徒，就是一个店员，就是有钱阶级？后来我不愿这样一辈子，想为国家民族做点事，就报考了云南讲武堂……”参谋长低着头不吭声了。沉默了一会，他突然一拳砸在地上。
“哪有这样搞法？工作上的争论竟搞成革命立场问题，岂有此理！大家评评，我错在哪儿了？”
“错？错在哪儿了，参加革命还有错？我看他是崽卖爷田不心疼，非把这个队伍搞垮了，弄散了他才罢手。”副师长摇摇头说。
“罢手？我看他龟儿子就是一个戳烂天不补，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货。”
“副师长，这个师就是你跟着军长一手拉起来的，这么大的功劳，也给抓进来，这不乱了套？”
“我就是因为不同意他们这样搞，搞得太过火了，讲了几句话就……”张副师长不愿多讲。
“岂有此理！”
“算了，他说他是在纯洁革命队伍，清除不良分子。”
“啥子叫不良，我们提着脑壳干革命，枪林弹雨里打了这么多年的滚，倒成了不良分子。”
“你就跟他讲不成道理，他一开口，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云里雾里。天底下就他能举个神道牌子，祭在头上。谁都只能听，不能辩，一辩就抓你进来。墨水喝的太多了，心都喝黑了，哪有这样搞法？”张副师长终于憋不住，吼了起来。
“你讲得赢他？碰见鬼了，他一句话就能把人撑在壁上。”
“是啊，你听他讲话，道理真多，看得书也太多。我们读过几本书？能认得自己的名字都算读过书的人。”
“那总的有个理嘛。”
“他的话就是理，别人都算个屁。”
“戴他两顶高帽子，他喜欢的屁眼里都是劲。”
“噗嗤。”有人笑了。
“顺毛捋……”
“那工作还咋干？一天就会喊打到南京去！”
“他还不是听新来的中央特派员的。”
“怎么啥子都听他的？那还有省委……”有人插话。七嘴八舌都说了起来。
“那个中央特派员大权一把抓。不听他的就倒霉，听说洪湖苏区搞得才凶，更乱。那个中央特派员一来就说我们以前搞得都不对，心太软，太右，要学习苏俄经验，要学斯大林对付反对派的经验，清理阶级队伍，彻底清除混进党内的敌人，革命才会成功。”
“敌人，我们竟然是敌人？”
“中央怎么派来这么一个钦差大臣。”
“他说他执行的是四中全会决议……”
“那个决议是从万里之遥的莫斯科传来的。”说这话的是一直沉默的四十一团团政委。
“听说他在苏俄见过列宁？那是多大的官啊，天王老爷……”有人惊叹。
“哼，中央特派员参加共产党是哪一年？他去过苏俄不假，列宁去世是一九二四年，外国人用西洋历。也就是民国三十五年，他哪年去的？马日事变后去的。”副师长说。
“列宁去世后三年才去的？”
“那还有假？”副师长一脸地不屑。
“他在会上讲他是一九二二年去的莫斯科，见到过列宁，讲得有鼻子有眼……好像就在当面，那场面……”
“哼，‘马日事变’前，他是党的湖南省委书记，事变发生后，许克祥在长沙大搜党组织，他吓得跑到上海不敢回湖南，搞的湖南党组织群龙无首。轰轰烈烈的农民运动被打压，农民协会也被迫解散。现在从苏俄回来了倒成了钦差大臣。”四十一团的团政委低声说。他以前在省委干过，许多事他都知底。但他的话没人敢接嘴。
“算了，越说越远了。小心闲扯篇，被人打了小报告。”张副师长摆摆手。
大家都互相看一眼，沉默下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