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异常安静，连虫鸣声都没有，月亮都躲去。我爬到墙洞边，对着墙洞轻轻叫：“姐，苏姐，你在吗？”
墙那面传来窸窣的翻动声。
“五伢子，是你吗？”
“是我。姐。不要想那么多，一切都会好起来，明天太阳会照样升起……”
“明天？不会有那么多的明天……”
“姐，莫说的那样……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但愿如此。”她沉默了一会，语音平静地说：“当年在刑场上，我们一块被枪毙的共十八个人，大都是县委的，我们这届县委在慈利县坚持了三年的武装斗争，算是时间比较长的，前面三届最多半年就被敌人破获了。都牺牲了……如果不是刑场上碰到他，我也在那天被枪毙了，也算烈士了，也算革命到底了，也就不会这样被人怀疑了。”
我听着心里不是滋味，这些话背后所含的意味是那样的沉重。
“你碰到谁才没被枪毙？”突然在黑暗中有人问，那是营教导员。
“碰到第一次帮我逃出陈秃子逼婚的中学同学，高家老二，他那时已是国民党军的营长，在刑场监刑警戒。”
“等等，见鬼了嘛，我没搞清楚，你那位同学是国民党军官了？”
“是的，他要放我走。行刑的警察局长不同意，要我签字退党，才能放人。我不签字，绝不退党。最后又把我押回监狱……”
“看来，你就是个叛徒！前委书记没有冤枉你。”营教导员大声说。
“我没有叛党。”
“扯淡，没有叛党为啥子没有枪毙你！”
“对头，为啥子你没事？”有几个人在黑暗中大声问。
“为啥子你碰到军官帮助，他们怎么没人帮助？”
“对头，为啥子会那么巧？”
“你没有签字，为啥子你没事？”许多人加入质问的行列。
我的心像打翻了五味瓶。真相到底是啥子？
“我没有叛党！他们没有枪毙是想让我改变立场，我没有改变……我认识的那个同学，就是那个军官让警察局长宽限几天，他到常德去想办法，没想到当天晚上红军就打进县城……”
“哄鬼去。”苏英的声音被大家愤怒的声音覆盖。
“编，继续编！”
“你就是个叛徒！”
“干啥子？都是一个罪，关在一个屋檐下，居然窝里吵！”我大喊：“有完没完？疯啦！”
磨坊里安静下来，我的心在暗夜中失去了根。
“我们都被打成反革命，哪个心里认了的？”我痛心地说：“别人不理解，我们自己被关在这里，我们之间也不了解？别人说我们是反革命，我们自己也相信我们就是反革命？”
磨坊里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我是一个死过多次的人啦。”从隔壁传来苏英低沉的声音：“在长沙被陈秃子强逼为妾，我就有了拼死的决心，身上一直带着一把剪刀；那次在高家坪我被逼跳了水，要不是高家兄弟相救，我已是死过的人了，也就没有现在这些事；我在武汉参加共产党人恽代英当教官的中央军事分校，千里行军至广州，在蒋介石举起刀屠杀共产党人的时候，我加入了共产党，参加了广州武装起义，那次我们女子连绝大部分女学员都战死了，我们一起参加的武汉军校，一起训练，一起出操，一起行军，一起战斗，一颗炮弹把我掀进江里，靠一块木板飘了一晚，被渔民救起，我藏在他家养的伤。他们都是农会的人，帮我躲过了起义失败后敌人疯狂的大搜捕；后来用小船送我到香港，我从香港返回湖南，参加了秋收暴动。多少次在枪林弹雨里闯过，我尝到过死的滋味，自从在高家坪跳进南溪，我对死已没有了感觉。”苏英的声音平静的叫人心痛。
“肃反开始，我在零阳镇区负责肃反，被人举报的有十几个，通过调查我只拘捕了两个人。前委书记得知后，说我立场站歪了，撤了我的职。现在接手搞肃反的人，把区委书记和区苏维埃主席都逮捕了，基层抓的人更多，全区干部几乎被抓光，许多人被杀，全区的工作瘫痪了，无人负责。我也被逮捕，关到这里。”苏英沉默了。
磨坊里死寂一般地安静。
“我没有叛变，我不是叛徒……就因为我认识高家老二，就啥子事情也讲不清，道不明了，也不可能说清。越描越黑……特委书记恨我，就是因为我在县上主持肃反，反对用刑，要求讲证据，他才要整我。”
苏英那柔弱的细细的声音在这黑暗里再次响起。
“我们的肃反怎么能这样搞？我们现在搞得正是仇者快，亲者痛的事。谁最喜欢我们这样搞？只有国民党最喜欢，他们剿了我们许多年没做到的事，我们自己内部自诩为最革命的人做到了……”
“苏英，你不是叛徒，我相信你不是！”副师长的声音突然在黑暗中响起。
“我相信你不是叛徒！”暗夜里有几个人大声说。
隔壁传来苏英低低的凄泣声。
我从衣袋里拿出那只掐丝蝴蝶发卡，握在手心从墙洞里伸进去。
“姐，求你了，不要哭了，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一切会有个水落石出。姐，我给你一个东西，你收下吧。”
石墙隔壁的铺草发出唏嗦的响声，“五伢子，你……”
我感觉到苏英的摸索，渐渐苏英的手碰到我的手，我将手里的发卡递到苏英的手里。
“这是……”苏英问。
“希望你喜欢。”我使劲把憋在心里好长时间的话总算讲了出来，心里一下松快了。
石墙那面沉默着，一点声音也没有。
“姐，你不喜欢？”我艰涉地问。
过了一会，一个声音低低地说：“不，我喜欢，很喜欢。谢谢你……”
一只手温柔地轻轻抓住我的手，贴在她自己光滑的脸上，我一动也不敢动，那温暖、信赖和对生命的依恋默默地传到我的手心。纵有千言万语都堵在心里，一句也讲不出来。我只感到她的泪水顺着脸颊流到我的手上——流进我的心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