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隔三个月，终离城又迎来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
三月前是宋家的账房宋式因在街头偶遇辛家掌上明珠辛疏梧，一见倾心无法自拔，不久之后上门提亲被打到生活不能自理，让大家嘲笑至今；三个月后是宋家小公子宋衡弥携重礼登辛家的门，求娶辛家小姐，结果导致辛疏梧被辛家扫地出门，自行婚配再无关系。
其实大家一致认为是辛家老爷太好面子，一直以来和宋家势不两立，结果各家小儿女私相授受私定终身，一气之下舍个女儿保存气节，也很好理解。
至于是不是真的扫地出门那就另说了，毕竟是亲生的，名义上不关照私底下接济也是可以的。据说有人亲眼辛老爷另买了间小宅子容女儿栖身，雕梁画栋家仆进出丫环环绕，比之辛家主宅的富裕有过之无不及。
当然有唱白脸的就有唱黑脸的，也据说有人亲眼看到那座小宅子是宋衡弥盘下来给辛疏梧住着，终归是因为他提亲导致姑娘无家可归，心怀愧疚聊作补偿。二人同进同出，举止亲密，形同夫妻，估计不久之后就有一场盛世婚礼。
普遍来说，大家对美好事物的期望还是很高的，于是后一种说法被越来越多的人接受。即使辛疏梧被撵出辛家，可耐不住未来的夫君有万贯家财，估计不久之后的这场婚礼规模小不了。
为了证明这个说法的可靠性，连赌场里时常都会设下赌局，赌宋辛的婚礼是在今年冬天还是明年春天，喜宴连摆三天还是连摆五天，更有甚者赌二人生的孩子是男还是女。
赌约刚刚开始，就在大家的揣测进行的如火如荼之际，处在风口浪尖上的一对准夫妻早已不见踪迹，传说中的那座富丽堂皇的小宅子突然在一夜之间人去楼空。
森严的府门紧闭，门前两厢石狮子威风凛凛，似乎昭示着这里曾经的恢宏，徒留院墙上一丛又一丛孤挺花开的甚是旺盛，大家只得望洋兴叹。
月余后有外地来的商贾进城听到这么个传闻，也无私地地交换了小道消息。据说在平溪城中见过一个做金玉生意的掌柜，人生的丰神俊朗，为人豪爽阔绰，很像传闻中的宋家小公子。
只是宋家小公子身边跟着的不是辛家被撵出门的姑娘，是位美貌的哑女，可惜了一副好容貌。宋小公子出门谈生意，这个哑女就看着铺子，凌厉的手段不比男人差，极负盛名。
大家从开初的热烈期盼转变成深深的遗憾，辛疏梧被撵出家门和宋衡弥就门不当户不对，一个落拓潦倒平凡女，一个风华正茂富家男，最后分道扬镳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话也不能这么说，那哑女和宋小公子更是门不当户不对，怎么就能在一起，大约这才是真爱。真爱这种事情可遇不可求，不以人力为转移，愧疚不能当作爱情，所以大家对辛疏梧深切的艳羡转化为深切的同情。
今年注定多事，辛宋两家的热闹还没有议论清楚，王宫里的热闹就风风火火地闯到了民间。那位失踪多日的国师不知因何缘故竟然一夕之间回了王宫，回到王宫东南角上那座巍峨的九重青塔里。
终离国君大喜过望，连着罢朝三日，在九重青塔下诚心斋戒焚香，祈祷这位年轻国师的归来能保佑终离国泰民安，累世永存。
相形之下，市井间小儿女情长就显得不再重要，宋衡弥最终娶了辛疏梧还是那位不知名姓的哑女渐渐地没有人再关心，倒是那位神秘国师的轶闻成了大家最为瞩目的事情，毕竟对于自己一生平安顺遂所寄托的神明有着无比热烈的向往。
不单是百姓，连在宫中一向冷淡的小王后初闻国师回宫，兴高采烈地抛下阖宫请安的妃嫔不管不顾地冲进九重青塔里，塔下洒扫的弟子拦都拦不住她的满腔热忱。可不过一刻，王后又全无形象地冲了出来，哭得梨花带雨，掩面飞奔。
据国师身边伺候的弟子描述，王后兴冲冲地推开门，望着静室里身披袈裟早已落发的国师却一瞬间跌坐在地上，眼泪汹涌而出，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竟然为了她痴到这种地步。
国师仍旧静心念经，全无半点挂碍，仿佛那位终离最尊贵的女人不过是偶然闯入静室的尘埃，如何来便如何去。
至于王后口中的她是谁，大家揣测应该是国师钟情的姑娘，或许故去或许错过，以致于国师心如死灰遁入空门。
对于高高在上的神明被扯入滚滚红尘伤情至此，知情者们不甚唏嘘，可终归是王宫秘事，多言多错，谁也不敢肆意地提起。
少年吾昙拜到国师座下时已经不怎么能听到关于国师俗家时的风月之事，他日夜侍奉在国师跟前，只觉得国师生来就该住在这九重青塔里。
他眼中的国师平日里基本不言，无喜也无悲，如藏在迷雾后的清净菩提，走得近些就生出亵渎神明的惶恐。
不仅是他，连王宫中所有的人甚至那位王上都觉得，这一代的国师是自终离建国以来最有仙气的一位。
吾昙觉得这样的国师如果曾经真的动了凡心，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场面。
后来，他亲眼见到了。
不知从哪一年哪一月起，国师每逢月中午时都会登上九重塔的最高层，一直站到日暮，风雨无阻。即便是病得严重，神智不怎么清明，也会撇开左右的搀扶，一点点走到塔顶守在那里，即使半途昏厥也会及时醒来按时赶到。
吾昙不知道他想看什么。
一日日落，他搀扶着国师下塔，下塔前国师突然驻足，又往塔下看了一眼，久久没有回过头。
吾昙大着胆子顺着他的目光也往塔下看了一眼，九重塔太高，塔下的行人也不过形似蝼蚁，如今的塔下正有两个蝼蚁缓缓前行。后来蝼蚁离开了，国师才失落地下了塔。
他转头时，正巧看见国师一向无波的眼睛里藏着深不见底的失落。
一定是刚才那两个人，可那两个又是什么人？
此后数月，每逢他搀扶国师下塔，都会见到月中日暮在九重塔下行走的人，有时一个有时两个。国师每每见到两个人的时候都不怎么开心，晚饭用的都比平日少了一半。
吾昙开始琢磨怎么才能探探那两个人的消息，若是能请进塔中和国师一叙……
那天落雨，国师让他下去给那人送一把伞。
他见到了那个人，是个漂亮的女人，三十来岁，还是个姑娘打扮。
姑娘将伞撑开，笑盈盈地对他道：“多谢。”
她抬步就走，吾昙想邀她进塔见见国师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他正犹豫间，那姑娘却回过头来问，“他还好么？”见他一头雾水，她将伞挪开了点，目光最终落在九重青塔上。
吾昙恍然，哑着嗓子道：“国师很好，只是，他每月今日都会在塔顶等姑娘。”
那姑娘涩声道：“我知道，他很好就好。”
说完，这才真正的离开。
吾昙觉得国师的心思没有白费。
那天他回去告诉国师，“师父，她说谢谢您给她送伞。”
国师没有应声，垂着眼睛，动作却和缓了下来。
“她还问您好不好。”吾昙有些替国师着急，“师父，她还是副姑娘打扮，并没有嫁人，您为什么不去找她？”
哗啦——
国师手里的杯子跌在地上，摔得粉碎，他怔怔地看着一地狼藉，慌乱地起身，唯一一次在下塔后又重新站到了塔顶。只是那时候月影横斜，哪里还看到那姑娘的身影。
许久之后吾昙才打听到，那姑娘叫辛疏梧。原本是终离巨贾辛家的长女，因触犯了族规被扫地出门，宋氏的小公子宋衡弥救了她，如今改姓宋。
宋衡弥是皇商，每月月中宋家都会往宫中送金玉首饰，因身份不便就改由宋疏梧替他进宫。至于国师和他二人有什么纠葛，零零散散的谁也拼不出来当年完整的故事。
此后数十年，国师仍旧月中站在塔顶看宋疏梧进宫出宫，他不曾下塔，她也不曾进塔，好像两个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吾昙开始有些埋怨，后来渐而理解。
有些事情避免了开始就不会有结束，知道对方与自己在同一个世上存在着，就没有什么无法忍受。见与不见，不过是个形式，形式后面掩藏的才是更为长久的情感。
可是再长久的情感都会有永恒的时候，以生开始，以死为永恒。
直到有一日，国师在塔顶再也没有看到宋疏梧的身影，他也不再往塔顶上去。
其实从塔顶望下去，所有路过的人都像蝼蚁一般大小，实在难以分清什么面貌。他不知道国师是怎样辨别，但是他不再去，只能说明宋疏梧没有再进宫。
国师的身体每况愈下，吾昙偷偷地出宫去宋家打探消息，宋疏梧也已身染重病。他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国师，他怕他先宋疏梧而去，在没有她的世界里活着，国师得多痛苦。
那日宋家举丧，消息按理是没法传到宫里来，可一早他去送水时国师已经除下袈裟换上了他一辈子放在床头的一件月白天青滚边直缀。
那件衣服的纹路已经完全洗的发白，国师将它穿在身上对着镜子里笑了笑，自言自语，我来陪你。
吾昙捂着嘴退了出来，将门紧紧地阖上，他不敢大声哭，临走之前看见国师从袖子里取了一柄鸾凤和鸣的金簪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他得赴一场生死之约，他等了一辈子，好像只为了等到今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