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疏梧是五日之后见到的崇时。
这五日是如何种过法，她一点印象都没有，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整日里不是吃这个药丸就换成喝那碗草药，到最后连正经的饭菜味都染上了腥苦的汤药渣子味，最后以她把一匣子新捏的药丸丢到宋衡弥头上才算暂时结束这场惨无人道的煎熬。
宋衡弥救了她，按照他的说法，其实那天晚上是阿四最先发现的不对。
阿四从崇时做国师的时候就一直跟着他，一个随从跟着主人时间长了就会和主人的脾气很像，阿四在别人面前也很骄傲。
李代桃僵这种事情很缺德，强迫姑娘嫁给一个陌生男人换回崇时的性命更缺德，所以阿四锁了门后在宋府的院子里徘徊。
他想了很多，万一辛疏梧哭闹把不知情的人招来怎么办，万一宋式强迫她怎么办，万一她想不开……
他在院子里来来回回磨磨，磨着磨着就发现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他想无论怎么样，一个姑娘被骗来嫁给一个陌生人不可能没有任何反应，就算最后接受了但也要有个接受的过程。
但是，他在院子里胡思乱想的时间里完全没有听到关于这个过程的任何声响，宋式没说话，辛疏梧也没说话，这就奇怪了。
他虽然是个单身汉，但是不表示成亲当晚该发生什么不该发生他不明白。他盯着新房看了半天，喜烛还亮着，声息皆无，这就完了？
宋式这个书呆子也太次了点。
阿四撇了撇嘴，不放心地开了门锁想探探情况，临进门前还打了声招呼，“宋先生，你还好吧？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小的进来看看啊！”
没人应他，他更加鄙夷宋式，推门推的都理所应当，吱呀一声，他愣了。
料想的情意绵绵良辰美景或者大打出手撕心裂肺一概没有，门口横在血泊里的是新娘子，从脖子到地上血淋淋的一片，人惨白着一张脸气若游丝。
阿四整个人都蒙了，抬手将辛疏梧搬过来，一柄锋利的金簪刺在脖子下的皮肉里，刺进去多少不知道，血仍旧丝丝缕缕地往外流。
宋式缩在附近的桌子底下，脸色白成索命鬼，双手紧紧地攥着桌腿一直在抖，嘟嘟囔囔地嚷，“死人了，死人了……”
他看阿四望过来，又往里头缩了缩，抬袖子将脸遮上，另一只袖子一个劲甩，“别看我，别看我，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是她自己，她自己……”
阿四看着手心里的血闭了闭眼睛，这事做的太不厚道，救二爷也不代表着要用另一个人的命去换，尤其还是个姑娘，把人逼到这个份上实在是……
二爷若是回来，非得把他打死。事到如今，这个亲不成也就不成了，先救人要紧。
他扬着嗓子叫人去请郎中，趁着辛疏梧还有一口气能救活更好，救不活等二爷回来他亲自上辛家赔罪，杀刮存留不过一条命。
得着信的还没来得及往外跑，就被府外涌进来的一拨人冲倒在地，夜深人静，宋式的家又小，瞬间塞得热热闹闹。
宋家忙了一天累得人仰马翻，这会睡觉的起夜的各自的活都不管了，风风火火往热闹当中闯，有个眼尖的认出来领头的人，“哟，宋小公子，您怎么到这儿来了？是不是听说……”
宋衡弥脸比天王像还沉，一把薅住他脖领子，“听说个屁，辛疏梧呢，把人交出来，没有王法的一波畜生！”
他戾气太重，大概说句不称心的话就得被拖出去宰了，眼尖的瞬间恨不得把眼珠子掏出来丢掉，眼神收了收，颤颤巍巍地指了新房的方向。
宋衡弥把人撇到一边，指使着身后的人进屋抢人，事出突然，阿四孤身一个难以抵挡，辛疏梧瞬间就到了宋衡弥怀里。闯门的还有个郎中，见状挤出人群手脚麻利地将伤口收拾了。
阿四被压制着，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实在想不明白宋家怎么也掺和到这件事里来。
宋衡弥临走前将那柄血淋淋的金簪摆到阿四面前，冷笑道：“等崇时回来你给他瞧瞧，顺带告诉他，人是我宋衡弥带走的，这辈子都不准备还给他。但凡他有点良心，以后都不要再出现。”
他直觉这里头好像有什么隐情，而且这个隐情还不小。直到宋衡弥抱着人出府时和匆匆而来的崇时碰个正着，他看着二爷瞬间空洞的眼神，一颗心沉到了底，这回真的可能要出事了。
二爷身体差到了极点，站着都需要两个人搀扶，可硬是撇开了人跌跌撞撞栽到了宋衡弥面前，一双手抖得不听使唤，却始终碰不到他怀里的人。
宋衡弥后退了一步，他就那样毫无姿态地被甩开，重重地跌在地上。
阿四不忍看，连去搀扶他的勇气都没有。
二爷撑着手臂将脖子扬起来，双唇毫无血色，仍旧固执地厉害，“我想……见见她……”
宋衡弥居高临下地瞟了他一眼，“你配么？”
如果在往常，阿四差不多已经拎着剑冲上去和他拼命，可是今天这个氛围好像不对。二爷说句话都很费力，失魂落魄，根本顾不上他说了什么，怔怔地看着宋衡弥怀里抱着的人，“我只是，见一见她。”
宋衡弥道：“她为了不嫁给宋式，把簪子扎进喉咙里，你如果再这样纠缠，人就救不回来了。国师，你高高在上，不至于对个姑娘赶尽杀绝吧？”
二爷便不再言语，脸色像失了活气的死水，落落地坐在地上任宋衡弥扬长而去。
院子里恢复了寂静，连看热闹的都耐不住困倦各自离开，阿四跪在二爷身边看着他颓败地埋着头。他想扶他起身却被他一把挡开，踉踉跄跄，终究被抽干了力气，直直地跪了下去呛出一口血来。
阿四手疾眼快一把将人捞住，才免得一起磕在地上，转头对上二爷涣散的眼神，他心一揪，没敢再看。
许久之后才听他清浅地说了句，她不会再要我了。
阿四听着心如刀割，实在无法想象他说这话的时候该是怎样的痛不欲生。
当然这些感受，宋衡弥并没有说给辛疏梧听，连那天她一心求死后发生的事也是潦草概括。
他陪着她的时候大部分说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可能他第一次给人讲，无比紧张，有些很有意思，有些很无聊。
她知道他好心，想表达谢意，可是她无能为力，很可能以后也都没有办法再说话了，所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提着精神认认真真地听宋衡弥讲故事。
养病期间她心情一直低落，宋衡弥想尽办法也只换来她勉强一笑，最后他实在没有办法，这天给她讲完故事，他试探地问：“他在外面等了五天，身体看起来也不太好，你想见见么？”
辛疏梧点头答应，一件极普通的事情都要有始有终，何况是一段感情？
总得说来她和崇时在一起的时光虽然惊心动魄了点，但还是很快乐的，如果抛开他刻意接近她的目的不提。
秋日里的孤挺花开的甚好，一大丛粉粉的花圃远远地看过去极为醒目却也不招摇，花香也沁人心脾的恰到好处，她事隔五日后就是在这里的凉亭看到的崇时。
当然，从巫安分开算起来，有二十多天没见过面。和上一回分开的时间差不多，至于孰长孰短，她不太想计较。
他穿的还是上回分开前送他的那包衣服中的一件，月白色压着天青纹滚边的直缀。本来很适合他的一件，可惜许多天不见清瘦了很多，脸色也很差，衣服穿在身上像极不和衬的一件大袍子。
小丫环适时地送来纸笔，辛疏梧摇头笑，宋衡弥这厮时时都怀着一颗打击崇时的心。她提笔写了一句好久不见，推到对面，再抬起头时，崇时的脸色已近灰白。
他没说话，抬手撩开了她紧合的衣领，大约是看里头裹着的层层药布，一时间忘了把手撤回来。她在他眼睛里可能见自己的影子，有点落拓，听他说：“疼不疼？”
她点了点头，提笔写开初实在没什么感觉，这几日疼得很，尤其吃饭喝药的时候实在难受。她想了想，又问你也瘦了，谢追是不是用你的软肋将你困住了？
崇时眼中一片灰暗，轻声道：“那都不重要了，”他闭了闭眼睛，“我应该回来救你。”
她笑了笑，写，那也不重要。
他开始失去她了，或许从一开始刻意接近她时，他就在失去她的路上越走越远，一路繁花似锦不代表终点就不会阴云密布。所有的天长地久地老天荒都是他臆想出来的，是在他的蒙蔽下臆想出来。
终究会有一天那团虚伪的阴云会散开，一切真相大白，于是丑陋的誓言都会显出它们本来的面目。她会离开，把他丢弃，这才是最后的结局。
一颗心终于跌到了底，摔得粉碎，血流成河。
辛疏梧觉得有些无趣，提醒他，以后真正喜欢姑娘的时候记得躲谢追远点。可转念一想又涂掉，矜持地写了一句珍重。
小丫环提醒她吃药很及时，她起身，听见他说：“你是我妻子，再没有什么喜欢的姑娘。”
她攥紧的手哆嗦了一下，没有回头。
他又说：“珍重。”
她转过孤挺花丛，走远了。
她今天穿一身粉红的衣裙，在花一样的年纪，藏在他心底最深处，那里阳光明媚无忧无虑，是他都不许自己踏足的地方。
他想，只是败给了自己。
用一颗心换回他最爱的姑娘的背影，这也不算糟糕，真的不算太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