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自尽这一日阳光明媚，崇时醒来这一日大雪纷飞。
他抬手化了个诀赶开面上挂着的一溜齐整的冰渣子，在水汪汪湿漉漉的氛围里揉了揉额角坐起身，这才发觉有些不对。
刚才自己躺着的那么个姿势，自脖子以下安安稳稳地笼在一个仙罩里，仙罩里三春暖阳草长莺飞；脖子以上堂堂正正地露在仙罩外面，仙罩外风雪飘摇冰冻三尺。
在这么强烈的对比下造就了如今的光景，他心口往上衣衫浸湿黑发成绺，无比狼狈，纵观三界敢这么堂而皇之欺负到他头上的也没谁了。
始作俑者坐在仙罩一角支起个红泥小火炉，左手一只红玉酒樽右手一只碧玉酒觚正对着光细细地比对，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过身露出一个久违的笑容，“你竟然没死？”
周围瞬间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被疏梧强行留在这里围观崇时殿下究竟死没死的一众仙侍闻言，纷纷作拔脚状。
脚还没拔起来就听疏梧又对崇时道：“你如今这样也不都怪我，这一世的生死劫你算是豁出去了，把自己扎个透心凉心飞扬。虽然我回来的比你早一步，救了那么一救，却不知道救不救得回来。不过我听说外界强烈的刺激会激发你的求生意志，我想着冰火两重天应该够刺激，你看这不就回来了？你觉得怎么样？”
“……”
崇时并没有明确地表示他怎么样，可一众仙侍当场就想气绝身亡。
她眉飞色舞地开玩笑，他的目光却不经意在她颈下那道狰狞的伤疤上扫过，曾经刺进去的那柄金簪子同样在他心口上留了一道疤，那道疤后头的心思估计再也藏不住了。
疏梧终于戏弄够了，撵走哆嗦成一团的仙侍，将小火炉上温的酒斟满酒樽递给崇时一杯，“临回钩吾山前从终离集市上买了一坛桂花酿，据说百年珍藏，一般人不告诉他的独家秘方。我本想邀衡弥一同来品，谁知道他火急火燎地回了大过海，说是怕自家府邸被大雪吞了，拦都拦不住，只好先便宜你了。”
他接过，另一手却抚上她颈下的疤。
时隔久远，其实不仔细看也瞧不出来什么，只是如今恰好落在阴影的分界线上，就显得格外刺眼。
疏梧捧着下巴不躲不闪，看着他的眼睛不由得就想到在终离时孤挺花丛前，他问出的那句疼不疼。
说实话当时真不觉得怎么疼，绝望的时候这是一种解脱，没听说过谁在解脱的时候还痛苦万分。
但想起这些就不由得唏嘘，明明是他的生死劫，怎么倒头来她自己也伤情不已。
她喝了半盏酒，果然是一般人不告诉他的独家秘方酿出来的，真是一般人不告诉他的难喝，然则对面的神君一饮而尽眉头不眨一下，一看心事就不是一般的重。
疏梧捏着酒觚转了转，“你就没什么对我说的？”
崇时平静地望着她，声音有些嘶哑，“想知道什么？”
对于一个装傻充愣的神君，耐心地讲道理其实是个很好地方法，她眨了眨眼睛，“如果我没记错，那日选妃宴后，天帝说你这一世的生死劫无需安排命盘，全凭你我和衡弥的心意使然。也就是说最后你我没能在一起，完全是你的心意在作祟，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他挪开目光，“这是事实。”
这个解释可谓云里雾里，疏梧没有半点头绪，她又问：“是就算你我相爱，最后也无法在一起的事实，且这个事实已经强大到足以左右你的心意？严格来说算是你的心魔吧，*天上我没有看完全的心魔？”
他没有避讳，应了一声，“是。”
这个就有些棘手，疏梧挠了挠下巴，“所以终离的宋式和所谓的李代桃僵的计划就是由你的心魔衍生而来，你的心魔是你的劫数，刚好也是我的劫数。难道这意味着即使我们回了钩吾山，你所担心的事情也会发生，而辛疏梧和国师的结局也会是你和我真正的结局？”
他嗯了一声，没再多解释，只是看着她，“无论在何处，我并非故意伤你。”
疏梧摆手，“不不不，我们现在讨论的不是这个问题，你不要打岔。虽说我记恨你要将我祭灯，但是我暂时不想说这件事，我现在想知道的是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让你如此笃定我们难成正果从而养了个心魔出来。”
他迟迟不言，她就极有耐心地等着。
等待的间隙将一杯一杯的酒码到他面前，最后还是崇时先缴械，挑眉看了她排成数排的酒樽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觉得这场雪下的很奇怪？”
“这倒是。”
疏梧扒着仙罩向外望了望，飞雪如絮，绵延不绝，“我们离开钩吾山是三月末，在终离不过两月，如今正值五月绿树浓荫的光景，这场雪着实有异，可这场怪异的雪和你的心魔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不答反问：“我们回来时终离也在下雪，你可记得那是几月？”
“七月，”疏梧想了想，“你自尽时只穿了一件月白直缀，当初辛疏梧将这件衣服送给国师时恰好也是七月。七月落雪，哦，确实也有异。”
崇时无谓地笑笑，“三界这场雪根本不是冬神所布，只因如今四时颠倒，三界的秩序已经开始乱了。”
疏梧执杯的手僵了一僵，她唯一知道自创世以来四时颠倒的情况，还是句芒曾同她讲过的千万年前那次天劫。
据说当时混沌不分阴阳颠倒，出了诸多妖邪怪佞在三界作乱，一度搅得大过海即将倾覆，三界支点危在旦夕。创世的神仙们应劫的应劫，战死的战死，仍旧没有彻底的扭转这个崩溃的局面。
最后无法，天后只得以自身神力修炼出两仪钟将妖邪一并收了镇在大过海畔，而收了妖邪的代价就是浮黎天尊因此仙逝，应了这场天劫。
三界终于不再动荡，回归宁静千万年，或许是平静的太久或许是福祸难测，千万年前那场浩劫几乎又要卷土重来，和当初唯一的区别就是能挽一挽这个狂澜的天尊与天后已经仙逝多年。
世事变易，道理轮回，若说今日有这么一场天劫，也实属正常。
疏梧沉默半晌：“有生之年竟会遇见天劫。”
可转念一想，孤桐自混沌初开以来就立在天地间，不死不灭，或早或晚都会有这么一场，她哑着嗓子补了句：“只是没料到会这么快。”
崇时安静地看了她一会，“确实不该，因为十万年前两仪钟出现裂缝，放出不计其数的鬼魅；加之神冥两界在大过海附近开战，死伤无数。这些上古时的妖邪被困囿多年吸食亡灵，力量以无法想象的速度增长，即便句芒上神身祭两仪钟也勉强只能维持十万年的太平，如今时辰到了，它们在大过海边兴风作浪实属难免。到时天地不存，三界失秩，才是它们真正自由的时候。”
疏梧收了仙罩，指尖上瞬间落了雪，不融不消，后来她念了诀纵了火苗子才将它彻底化为水泽，可是脚下的积雪已经没过了脚踝。
他们为神为仙，化开这些积雪尚要费番功夫，若是灵力不济的小仙……更不用提顺生应死的凡间。她有些绝望，看着他，“没什么法子救一救么？”
“有，”崇时斟了一杯酒给她，这杯酒的成色不错，可惜味道太差，她如今却也没再挑剔，听他道：“九荒灯！”
疏梧手一抖，半杯酒洒在地上，积雪飞快地将酒渍冻住，她望着光洁的冰面低声道：“你找了十万年的九荒灯，就是为了化今日的天劫么？”
他说抱歉，“这事本不该瞒你，只是天帝有顾虑，若是早传出去三界未乱前先不稳，反而给了那些为患的妖邪可乘之机。天尊仙逝前早料到会有今日大劫，所以才化炼了九荒灯，纵有千古横有八荒，余下那一荒就是自在人心，若有成全之心天劫不攻自破。”
疏梧蓦然抬头，“你将我藏在提婆镜中十万年，就是为了今日将我祭灯，唤出九荒灯真身镇在大过海底化这个天劫么？”
他笑，有些残忍，“不只是你，我，还有衡弥。”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崇时抬手将她被风吹乱的头发抿了抿，“我是浮黎天尊一缕执念所化，衡弥也是。你在我的心魔中见到的九荒灯恰有阴阳两面，那就是我和衡弥该去的地方。”
她心生恐惧，将他的手抖开，“我活了十二万年，十万年被困囿在你心里，如今方得自由不过半年，你就让我魂飞魄散应什么天劫？”
疏梧有些崩溃，心口的委屈和酸楚汹涌，她起身道：“凡间辛家的家主后来知道他唯一的儿子竟然是同渐耳所生，就活活将他摔死，渐耳也被驱散，灰飞烟灭。这样残忍的人何其多，我是不死不灭，可也想好好活着，不想救他们。”
“这是你的选择，我没法强求。”他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也给她一杯，“残忍的人何其多，残忍的仙何其多，残忍的孤魂野鬼何其多？那么剩下的，例如这杯酒，酿酒的人，这样的也何其多！”
她站在风雪里，被迷了眼睛，低低地道：“可我真的，不想死。”
崇时握着酒杯转了转，清浅地笑了，“我们还有七天。”
她不想再听，从乾坤袋里掏出由他的心头血化出的灯灵丢进他怀里，转身就走，“和我有什么关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