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便到了正月十五。
元夕灯如昼。
街道两侧，款式各样的灯映照着人世间笑语喧哗。年轻的姑娘们头上都戴着精致的饰物，笑语盈盈地结伴而行。许多人家结伴出行，脸上都洋溢着喜悦与兴奋。
车水马龙，万众欢腾。
清风吹过歌楼舞榭，悠扬的箫声与笛声交织，四处回荡，明月渐渐西斜，夜幕已然降临。
天边烟火纷纷，坠落如雨。犹如东风吹散了千树繁花，美轮美奂。
酒楼二楼雅间之中，眉眼冷澹的女子倚栏而望。
“元夕怎的不去陪裴家那小子过?”温润嗓音在她身后响起。这句话之后，便紧跟着一阵克制不住的咳嗽。
她皱了皱眉，将目光自街道上收回。
眼前这人，较之数月之前，更加清瘦了几分。月白锦袍空荡荡地挂在他骨架上，彷佛一阵风便能将他吹倒。
苏娆提早让小二在雅间之中多燃了几个暖炉，然而就算这样，他身上的厚重披风也不曾卸下。
“见你一人孤苦伶仃，特来陪同。”苏娆语气随意，掩饰了所有情绪。
男子在她对面坐下，她默不作声地倒了一杯清茶递过去，顺带拿走了他面前的酒盏。
“咳咳。”见到她的动作，他咳嗽两声，笑得无奈，“就喝一口也不行么？”
苏娆冷瞥他一眼:“怕你这杯酒下肚，今夜人便没了。”
“怎会。”沉千骁有些心虚地摸摸鼻尖。
“你与神医谷有交集?”她毫不客气地发问，没有丝毫委婉的意思。
他表情平静，似是在述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老谷主替我看过，言活不过而立之年。”
气氛瞬间凝滞下来。
苏娆垂着眼帘，盯着自己指尖，没有说话。
提起神医谷，只是为了问另外的一些事。万万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桉。
“小阿娆，别这般严肃嘛。”沉千骁笑着打破沉默，“这不是还有好几年么。”
“你口中的那位神医，现今在何处?”苏娆突然发问。
前几年，这人曾经说过，他遇到了一位神医，医术在神医谷众人之上。然而这么久以来，她从未见过那位“神医”，而这人的身子也日渐虚弱。
苏娆不得不怀疑，这位“神医”真的存在吗？
“那人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最近正在躲人来着。”沉千骁无奈道，“莫不是，你觉着我在诓你?”
她狐疑地望着他:“难道不是?”
他的前科，可不止这一星半点儿。
“咳咳——”原本想笑，然而岔了一口气，他又捂住唇咳了许久。因咳得太狠，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红晕，看上去气色好了许多。
咳嗽声渐歇，他释然一笑:“就算那人在，我也只是苟延残喘罢。何必强求？”
她冷笑一声，学着他之前的话:“我这不是巴不得你早登极乐，能早日掌管幽阁么。”
“那感情好啊，在下趁早结果了自己吧。”
提起“死”字，他自己倒是毫不避讳，还有心思开玩笑。然而苏娆却是脸色陡然一沉:“沉千骁！”
“行行行，我不说了。”他举起双手，做投降状。
因得双手抬起，月白袖袍滑落一段，露出纤细得令人心惊的手腕。肌肤是病态的苍白，薄得近乎透明。皮肤下血管凸出，清晰可见。
根本不像是一个成年男子应有的手腕。
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手腕上，表情冷然。
沉千骁若无其事地放下双手，将手拢进袖中，欲盖弥彰地转移话题:“还未来得及恭喜你呢。”
苏娆顺势接过话题:“多谢。”
“犹记你儿时便喜欢跟在那小子身后。现如今兜兜转转，终归还是修成了正果。”他低笑一声，目光悠远。
手上倒茶的动作一顿，她澹澹道:“这么多年，早忘了。”
显然是不欲多说。
“今儿个怎的兴致不高?”沉千骁再次用手帕捂住唇，咳嗽了几声，嗓音有些沙哑地开口。
就在他以为苏娆又要沉默之时，忽然听到了那个久违的称呼——
“……哥，帮我一个忙。”
半柱香后，苏娆独自一人走出酒楼。
不知何处的惠兰花散发出阵阵幽香,雪后的晴空,辉映着一路池沼馆阁，犹如画景风光。
酒楼之上，沉千骁垂眸剔除油烛的残尽，手中攥了许久的锦帕，露出沾血的一角。
人来人往，车声隆隆。
经过卖面具的小摊之时，苏娆随手拿了一个白色的狐狸半面面具，扣在脸上。
身后的摊主看着她留下的那锭金子，半晌回不过神来。
身处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她脚下步伐缓慢，却又恰恰躲开了与行人的接触。
悠扬的箫声与笛声交织，遥遥听到一丝似与其他乐声不同的弦音。
苏娆眸光微闪，忽然想起了自己许久未用的荧惑铃。
她鬼使神差地循着弦音走了过去。
目光在人群之中来回寻觅，最终穿越重重人海，前方出现了一座青石桥。
灯火零落，弦音骤然停歇。
望着着青石桥上的人，她唇角微微勾起。
桥下水流潺潺，桥上戴着与她一模一样面具的人转过身来。
她来到那人面前，歪了歪头，自己伸手去摘他的面具。
那人也不反抗，任由她拿下自己的面具。
“今日心情不好？”裴湛温声问道。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你不是去帝都了么？”
“婚期将近，哪有心思在外多待。”他低笑一声，手一伸，将她带入怀中。
“嗯？”她的表情藏在面具下，看不真切。
“数日未见，阿娆竟不说想念我。”他将下巴搁在她头顶，叹息道。
听得他难得这般说话，她挑眉:“你怎知我不想念你?”
闻言，裴湛轻笑出声:“那便好。”
下一瞬，容色清隽俊逸的青年微微低头，隔着一张狐狸面具吻上怀中的女子。
久违的温情环绕，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中那张属于他的面具，纤长羽睫缓缓闭上。
青石桥上灯火阑珊，没有多少人游玩至此。
她也再也没有心思去追寻，那声弦音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