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步入凡尘
夜，越发的凉。
唯有死过一次的人才真正能体会到，那流淌进身体里的黑暗，和封冻温热血液的绝望。
达达侧了侧身，柔软的睡枕磨蹭着脸颊，她蜷了蜷身，让自己暖和一点。
一丝飘忽的气息。
是谁？！
达达立刻睁开眼，却看到阎罗背靠着墙，正站在黑暗里静默地看着她。她似乎忘了，这人走路一直这般无声无息。
“你来做什么？”达达又不自觉地警惕起来了。
“我要去一趟人界。”阎罗这一次的停顿有些久，沉默顿时又横亘两人之间，但他忽而又缓缓开口：“你去不去。”
达达不知他为何要去人界，可是看他一脸阴郁，她也没有问起。想到有一百多年没有回到人界了，不禁也有些动心，于是冲他点点头。
“我在外面等你。”阎罗边说边往门外走。
她从床上起来，走到镜子前，头发又不知不觉长了好多，记得在那漫天大雪里，她狠心将它们割下，然后……
达达捂住胸口，好疼，心像是被狠狠扯了一下，原来那段记忆，早已成为禁区，一旦她踏进去，便是挫骨扬灰般。
低头间，看到桌上放着一袭黑色长袍。
她愣了愣，将它拿起来，放在身前比了比，有一瞬的犹豫，但还是穿上了它，竟然刚好合身，她瞬间涨红了脸。
“阎罗。”她快步走出去，“你……”
阎罗站在空旷的大殿里，转过身，淡淡地看着她。
话又被憋了回去。
算了。她不由得有些沮丧，现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又不能跟他拼命，况且帝释天说阎罗的本相是虚无，她再怎么打也伤不了他分毫。
“走吧。”阎罗一副丝毫不关心她的样子，径直朝门外走去。
她跟在阎罗身后，朝着那条漫长的台阶走下去，刚想迈出步子，却听到一声鹤鸣，这座死亡之城怎么会有活物？她从阎罗身后探出头，却见这条台阶的底下不知何时变作一处人界的石亭，亭子四周是悠长的山脉，那座死气沉沉的琰摩城消失不见了！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也消失不见了。
此时正值人界白昼，她有百年没有见过这么强烈的天光，下一瞬只得拿手挡住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达达问道。
阎罗慢慢地迈下一步步台阶，边走边说道：“只要我愿意，这条台阶可以通往任何地方。”
达达的眼睛稍微能适应了，缓缓放开手，却还是有些看不真切。只见阎罗已经走到了台阶的最底下，正转过身看向她，示意让她走下去。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阎罗的眼睛里有了什么不一样的感觉，可是她也说不清。
她慢慢从台阶上走下来，当双脚已经完全离开台阶之时，她不禁转头看向自己来时的方向，却发现那里只是一片人界的高山，什么也没有，仿佛她本就从这山中而来。
可是这样的疑惑却立刻被重回人界的喜悦冲散，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这高山绿树清涧繁花的味道蓄满心怀。她又试着抬头看向碧蓝的天空，天上的云还是记忆中的那么柔软白皙，她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这时，一阵清爽的风吹拂而来，她缓缓抬起手，摊开手心，轻触这清风，风从她的指间流走，仿佛带走了她这一身混浊的情绪。
这里的一切，都是记忆里的感觉，可是即使昔日时光已经被沉甸甸的黑暗岁月压在了最底下，现在重新回到其中，那美好的感觉依然鲜活。
一浪一浪的松涛声从绵延的青山之间缓缓推来，这仿佛是她听过最美的声音。
阎罗无声地看着她从内而外散发出愉悦的气息，静静地站在一旁。
达达忽然意识到，身后还有一个人，于是转过身去，连声音都轻松了许多：“接下来去哪里？”
“城里。”阎罗已经转身从山壁边上的小路朝山下走了。
达达看着他的身影，才缓和的情绪又被这个淡漠的人覆上一层霜。
只见阎罗转过头来，看着她：“怎么了。”
她苦笑，摇摇头。阎罗就是这样的人，他执掌着世上最冷酷的权力，他是黑暗的缔造者，他永远都能静静待在最黑暗的地方洞悉命运的秘密，并以最优雅的姿势俯瞰着蝼蚁般的生灵。所以，她还能希望从这样的他身上发掘出什么情绪。
“走吧。”达达缓缓跟上他。
一路上是一片清幽风光，时不时有白羽飞鸟掠过天空。她时常抬起头来看一看光亮的天，她喜欢这个世界，有无尽的光明可以驱散无边的黑暗，让所有绝代风光都能被人们看清，即使这似锦繁花于她而言美得太过短暂，可是能在这片拥有光明的土地上开花结果，已经比那些在黑暗永寂的不朽花朵幸运太多。
以前的她，总觉得这些都是朝生暮死的花儿，现在看来，却觉得人间芳菲，是占据了所有天时地利。
小路的尽头，是一条开阔的坦途，阎罗带着她往城里的方向走去。
路上开始有来往的马车和人类，可是他们看到阎罗满头银丝，全身长袍都在冒着黑色雾气的样子却一点也不吃惊。
“他们看到你……”达达忍不住问道。
阎罗却一点也不以为意：“在他们眼里，我是凡人模样，黑发黑瞳，与你无异。”
达达听不出他这句话里有任何损意，可是这句话确实让她听着觉得不痛快。
“现在的你，就是一个凡人，长命万岁的凡人。”阎罗说道。
她看了他一眼：“多谢夸奖。”
“这里是一国王都。”阎罗看着远处高大的灰色城门，“六道之中，只有帝王的灵魂会由我亲自去取。”
“那你死了，谁又负责取走你的灵魂？”达达看着他那冰凉的眼睛，他的生命再长，也总有一个尽头吧。
阎罗却又一次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对上她的目光，但片刻又移开。
达达闷哼一声，就此作罢，安静地跟着他一同走向那座人类的城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