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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世事沧桑,不及被你遗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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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妖记?银珠泪

文/杨千紫

我曾经以为,我对你所有的付出都是因为想报恩。

可是原来恩与情,根本就很难分清楚。就像爱与恨,缘与孽,一步之遥,相向而生。

如来慈悲,过去他曾放我一条生路,他说,诸孽根心,心净则种种魔灭,心生则种种魔生。来何意,发何心,唯有你自己清楚,唯有你自己选择。

只是,我始终不愿去懂。

一.【银珠娘娘】

白风镇上人迹稀少,却是西行的必经之路。此时正是冬日,呵气成霜,傍晚刚过,天色就黑了下来,天空中飘下浅白细碎的雪片,簌簌如梨花。

这样寥落阴沉的天气,银珠洞里却是灯火通明。白风镇上一共不过百人,此刻全部跪在我面前,神色惶恐而期盼,为首的一个跪着蹭过来,声音热切而恭敬,说,“银珠娘娘,白风镇上瘟疫横行,死伤已经过半,求您大发慈悲,救救我们吧……”

我坐在层层帷幔之后,白纱晃动,莲花座下烛光潋滟,我侧头对身后小童道,“清风,去将天一神水拿来,给乡亲们服下吧。”

清风神色犹豫,道,“娘娘,天一神水是由昆仑绝顶的甘露仙草熬制而成,每十六年才有小半碗,岂可轻易送人的?还请娘娘三思啊……”

我轻轻摇头,还未开口,只听右侧小童明月说道,“娘娘心地仁善,舍己救人,难道你还不明白么?天一神水固然珍贵,对许多人来说,也要比人命值钱得多。可是我家娘娘高义,自然是会先救人的。”

我望着面前眼神感恩心切的众人,沉默不语。清风犹豫片刻,终是取了一瓶天一神水,走过去递给领头的乡亲,说,“我家娘娘出手相救,自是不求回报。可是知恩图报,天经地义,日后若有用得上你们的地方,你们可知道该怎么做么?”

众人感激不已,齐齐涕零俯身,以头触地,道,“娘娘救了我白风镇上下百十口性命,大恩大德,我等岂敢再忘?他日如能为娘娘出力,必会以死相报!”

以死相报?呵。区区人命,又值几多钱呢?怕只怕即便取了他们所有人的命,也挽回不到我想挽回的东西。

我坐在白纱帷幔之后的莲花座上,试图露出一副悲悯的神情。可是如今这双虚假而空洞的眼,还是穿过面前这些卑微如蝼蚁的生命,看见许多许多年前的自己。

那个少年满头红发,一双黑色瞳仁极深极亮,映着一池江水,光芒仿佛盖过入海繁星,不断有火花飞溅出来。他歪着头看我,说,“银珠,其实你一点都不善良。你自私,残暴,根本就与我一样,视人命如草芥。又何必这么辛苦地自己骗自己呢?”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在骗。

骗别人,也骗自己,唯一肯承认的,就是我一直在等你。……那么你呢?

你又在哪里?

几日之后,镇上来了几个和尚,来自大唐。领头那个名叫唐三藏,身边跟着三个徒弟和一匹白龙马,为人良善,慈悲为怀,对所有人都礼遇有加。村民们听了清风的指示,在镇子口的小饭馆里设斋宴,说要为大唐高僧接风洗尘。原本也邀请了那和尚的三个徒弟的,可是最后却只有他一个人来。问起缘由,说是大徒弟孙悟空不屑应酬,二徒弟猪八戒不喜斋宴,而一向温厚听话的三徒弟沙悟净,却在到了白风镇后不知去向了。

我心中冷笑一声,深处是难言的悲哀,似水一般扩散开来。深沙子,原来你还记得这白风岭,记得这银珠洞。你是故意躲着我。

那么,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了。

宴席中,唐三藏向众人讲经说法,本来就甚俊朗的脸庞此刻更是似有光华普照,风姿无声地倾倒了众人。明月带银珠洞众人邀请唐三藏过洞一叙的时候,许是察觉到有些不妥,他婉言拒绝了,并要告辞回客栈去。明月好言相劝,村民们也纷纷赞颂银珠娘娘之德,唐三藏仍然不为所动,并说大徒弟孙悟空不时便会来接他。

席间我一直立于在檐顶之上,只是众人看不到我。此时便飞身跃到半空,假装是刚刚乘着一青一玄两只仙鹤所拉乘的金凤车辇而来,依旧坐在层层帷幔之后,白纱晃动,莲花座璀璨生辉,众村民纷纷下跪,恭敬道,“银珠娘娘圣安。”

唐三藏站立在众人之间,打量我片刻,摇摇头,道,“多少女仙萨慈悲为怀,却不愿自称为圣。想来这银珠娘娘,必是个看重虚名之人吧。”

我本端端坐于莲花座之上,此刻往后一靠,忽然不想再与他浪费唇舌。明月清风上前将唐三藏夹在中央,强拉住他就要登上金凤车辇,唐三藏挣扎数下,抬头直视我说,“莫非今日之斋宴,本就是银珠娘娘设的一个局么?”

我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斜斜撑着下巴,笑而不语。

清风和明月挽起他的手臂便走,却有村民看不过眼,犹豫片刻,道,“既然唐长老不愿意去,银珠娘娘圣恩,就不要勉强他了吧。”

我不悦,低头闲闲地拨弄指甲。清风一个耳光扇过去,骂道,“好你个白脸狼!平日里银珠娘娘是怎么对你们的?瘟疫的时候又是谁用神水救你们的?如今却帮着外人说话!”

那人捂着脸颊,嗫嚅道,“我们就是为报银珠娘娘救命之恩,才会依言约唐长老到这里来,倘若因此连累了他……”

我不愿他再说下去,白袖轻挥,一道银光倏忽间穿破他的胸膛,那人惨叫一声,七孔流血跌倒在地。

人啊,总是可以理直气壮地恩将仇报,他们最擅长的就是背叛。我薄有怒意,望着此时大惊失色的众人,冷笑一声,道,“将这里所有人都带回银珠洞去。对唐长老恭敬一点,可别弄坏了我们大家都梦寐以求的唐僧肉。”

二.【白水神宫】

夜凉如水,银珠洞里烛火煌煌,旁边是一池静水,水光晃动,在石壁上折射出粼粼的水影。清风明月将唐三藏缚在一根石柱上,双双若有所思地立于一旁。

我知道她们在担心什么,于是说道,“清风明月,你们先下去休息吧。若是孙悟空找来这里,你们就带着唐僧逃走,我会拖住那猴子,不让他伤害你们。”

明月眼波一动,欲言又止,到底是清风鲁莽,道,“娘娘,我们跟了您这么多年,又怎会舍您而去呢?我们是担心你碰到深沙子……”

说到这里,明月急忙用手肘撞了她一把,清风也自知失言,急忙噤声站在一旁。

骤然在别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还是让我有种微妙的异样。痛过,恨过,也麻木过,如今伤口结了疤,却还是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永生永世地穷途末路。

明月拉着清风无声地退了下去。大殿里就剩下我们两个,我坐到唐三藏面前的石座上,道,“出家之人,务必要看破红尘,斩断情根。可是,被你们所抛弃的人呢?其实你们才是最无情的人啊。”

唐三藏看我一眼,眸子里有浅淡的悲悯,他说,“痴生怨,怨生嗔,此刻你的眼中,只看得到那个人,只看得到那份情,所以你看不到更广阔的天地,看不到表象背后的真实。”

我拿起桌上的酒壶,斟一杯给自己,说,“你不用跟我讲这么深奥的东西。我听不懂,更不会因此而心生悔意。”我举头将酒饮尽,道,“你只须告诉我,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唐三藏愣了愣,澄澈双眸中瞬间闪过一丝什么,仿佛触动了久远的回忆,随即也只是默然。

我拈着这只玉色酒杯,在指尖轻轻转动着,轻描淡写地说,“我,爱过。”

遇见深沙子,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我还是广受人间香火的白水仙子。我父亲自号白水神君,于东海之西建白水神宫,体恤众生,无所不能,是此处烟火最盛的一位神仙。那时我年少貌美,生活中没有愁苦,每日最多就是受人膜拜,最辛苦的,莫过于每月跟父亲学习仙术那几个时辰。

因为我怕辛苦,总是想办法偷懒,渐渐就荒废了修行。父亲无奈,便开始给我喝一种红色的液体,里面有甘露仙草的香,他说这是天庭里的绯玉葡萄所酿成的酒,凡人喝了可以长生不老,而我们这样的神仙喝了,可以增加数百年的法力,修炼起来便会事半功倍。

因为这绯玉葡萄酒,我的修炼也渐有起色,慢慢学会了父亲所传授的仙术,心中自得不已。父亲赐我一条软骨鞭,变小时可收入袖中,放大时可化为一条龙的长度,金光四射,威力无比。我爱不释手,拿在手里沾沾自喜,父亲见我这样,慈爱地拍拍我的头,说,“这软骨鞭是天庭圣物,跟许多仙人都颇有渊源,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可拿出来,切记切记。”

我侧头看着爹爹,只见他鹤发仙颜,眉目清炯,可是此刻却有一丝若隐若现的担忧。其实我不是很懂,为何软骨鞭不可以拿出来?难道是怕被人看到么?但是看他这般神色,我便把这细微的疑惑压在眼底,乖巧地站在一旁。

父亲顿了顿,又说,“下月我要回天庭取些绯玉葡萄来,我们喝惯了这种酒,就断不得了。”说着他轻叹一声,道,“其实天庭那些正仙,每日孤苦寂寞,未见得就比我们自在逍遥。……可是他们却不用每日担惊受怕地维持自己的地位,这恐怕是他们唯一胜过我们的地方吧。”

我听得一头雾水,刚想说什么,父亲已经转过身,说,“这一个月你要独守白水神宫,凡事一定要等我回来定夺,千万不可轻举妄动。”说着,父亲走出宫门,背影飘然,鹤发翩翩。我有些意气风发,心想我贵为白水仙子,今后也一定要做出一番事业来,才不能丢了父亲的名面。

碰巧这时,民间盛传,附近的小镇上来了一个吸人血的妖怪。见过他样貌的人都被吸干了血,死状甚是凄惨,于是不停有妇女小孩来焚香祷告,希望白水仙子能保他镇上平安,不要再有人被那吸血妖怪所害。

我一时兴起,正好也想试试新得的软骨鞭,一心想要降了这妖魔,好在父亲面前立功,于是带了清风明月便要往镇上去。此二人是我的侍女,自小服侍我长大,明月老成,劝我道,“老君不是说过,在他回来之前不要妄动……仙子这一去若是遇上什么不测,我和清风可如何向他老人家交代?”

清风一听,顿时也有些怕了,说,“是啊,……仙子还是不要去吧。”

我登时大怒,道,“你们两个胆小不敢去就算了,可别坏了我的好事!”说着,我独自提着软骨鞭就往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在我回来之前,不许让人知道我出去了,若是父亲回来问起,我就把你们两个舌头割下来泄愤!”

人间此时正值春日,万物复苏,百花初绽,原来外面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我新奇不已。一路行至白风镇附近的小酒馆,已是傍晚十分,酒保见我衣衫华丽,为我布上一桌的酒菜,然后站在一旁盯着我看。

我不喜被人这样看着,刚要发怒,侧头一眼瞪过去,却只见那酒保忙羞涩的低了头去,似是犹豫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来时已是满眼善意和倾慕,说,“姑娘,镇上出了个吸血妖怪,好多村民都迁到别处去了,现在方圆百里已经没有人烟。姑娘还是先在小店住下,明天早点离开这里吧。”

我一愣,随即挑眉一笑,说,“你倒是很关心我。”

那酒保登时脸更红了,忙低下头道,“姑娘恕罪!……姑娘花容月貌,衣着金贵,一看就不是寻常女子,小的不敢妄想,只是不想姑娘您有危险而已。”

倒是个有自知之明的。心道他方才言语中倘若敢有一丝非分之想,我非把他眼珠子挖出来不可。我一笑置之,低头吃过些酒菜就往镇中去了。

走到镇中已是子夜时分,果然方圆百里空无一人,黑夜乌啼,树影瑟瑟,一阵冷风吹来,绕是我自称白水仙子,此刻也不由打了个寒战。今日是满月,可是月光却被乌云盖住,四野寂静,我却忽然听见一声微弱的*,声音有些沙哑,呼吸间气息紊乱,我料定这是受害的村民,急忙顺着声音寻过去。只见一幢废弃的破庙里,一个少年虚弱地躺在地上,他闭着眼睛,月色下的英俊脸庞说不出的苍白无助,一头红发凌乱,额前还垂着几缕碎发。我扶起他,他本能地握住我的手臂,白皙双手手冷得像冰,触在我温热的肌肤上,甚至有些刺痛。见他这个样子,我莫名地心生怜意,握了握他的手,说,“可是那吸血妖怪把你伤成这样的?他往哪里去了?你别怕,我定会杀了它为民除害。”

少年一怔,虚弱地睁开眼睛,一双黑眸暗淡无光,瞳仁却是极美,四周好像嵌着一层浅色花边,看起来妖异且美艳,他挣扎着坐起身来,忽然一把抱住我,双唇很近地贴在我耳边,我心跳的愈加快了,一张脸没来由的涨得通红,心中却担心起来,他此刻这般虚弱,在这样下去恐怕性命不保。

我灵机一动,掏出爹爹给我的瓷瓶,喂他喝了一大口,说,“这……这是我家酿的一种葡萄酒,喝了可以延年益寿,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他的脸庞缓缓红润起来,手掌也逐渐回暖,再睁开双眼时,一双眸子竟是精光四溅。忽然一把推开我,唇边浮现探究而嘲弄的笑意,道,“你给我喝的,才不是什么葡萄酒吧。”

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站起身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对一个刚刚救了你性命的人,你起码该先道个谢吧?”

少年一手撑着地面,一头红发在暗夜里闪耀如火,悠悠地看着我,说,“道谢?呵。难道每个给我血喝的人,我都要跟他道声谢么?也要他们有命听才行。”

我一愣,后退数步,忽然间心如电转,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你……你就是那个吸血妖怪?”

说罢,我抽出腰间的软骨鞭,却有些底气不足,喝道,“今日我白水神宫便要替天行道,除了你这妖孽!”说着,我一鞭子狠狠抽向他,只用了八分力道。他饮了绯玉葡萄酒以后元气恢复,微一扬手就抓住了我的鞭角。

他抬头望着我,眼神戏谑且有一丝怜悯,道,“白水神宫?呵,你是白水仙子沈银珠?”

原来他竟知道我,没来由的,我的脸竟然又红了,一边暗骂自己没用,一边又一鞭子挥过去,他顺势一绕,将我揽在怀里,笑容邪魅,道,“原本也想尝尝白水仙子的血是什么味道。不过看你蒙在鼓里实在可怜,就带你去看看白水神宫背后的真相吧。”

三.【二郎神君】

银珠洞里烛火煌煌。我看一眼唐三藏,道,“其实这都是前尘旧事了。唐长老听腻了么?”短暂的沉默后,许是见到我眼中的凄苦,唐三藏轻叹一声,说,“贫僧说过的了。此刻你的眼中,只看得到那个人,只看得到那份情,所以你看不到更广阔的天地,看不到表象背后的真实。”

我笑。呵,真实。

真实往往鲜血淋漓。

他拉着我一路东行。他告诉我他叫深沙子,前世是凌霄殿上卷帘大将,在蟠桃会上失手打碎了琉璃盏,被贬下界,每七日还要承受飞剑穿胸胁百下之苦。饥寒难忍,只好靠喝人血度日。说这话的时候,他眼中没有一丝歉疚或忏悔,平常得仿佛在讨论晚饭的菜色。他有些同情地看着我,说,“我深沙子所做的事,或善或恶,都不会自欺欺人。不像你们白水神宫,分明……”他看我一眼,欲言又止,说,“还是让你亲眼去看吧。否则你是不会信的。”

我皱眉,心中疑惑丛生,忽然涌现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好预感。转身又一鞭子抽过去,他双手握住,仔细看了看,故意大呼小叫,道,“你居然还敢用这条软骨鞭!”

我挣了挣,却被他死死制住,他一把夺过我手中的鞭子,说,“这可是西海龙王小女儿的筋啊,当年你父亲白水老怪不但灭了西海一族,还抽人家的筋当鞭子使,当真不厚道。”

我大怒,一个耳光抽过去,道,“不许你侮辱我父亲!”

他面露无奈的表情,顺势捉住我的手,紧紧攥在掌心里,说,“哎,你脾气还真大。走吧,我带你去见识一下真正的白水神宫。”

山洞昏暗,隐约可见一只金色的巨鼎立在中央,旁边站着低低哀嚎的人群,他们排成一队,围在金鼎四周。一个青色面孔的人正将这些人一个一个扔进鼎中,每扔进去一人,就会听见“嘶”的一声皮肉绽开的声音。我认得那是白水神宫的家奴,一时愣在了原地。

四下的哀嚎那样绝望,金鼎里尖利的惨叫更是令人不寒而栗。深沙子用了障眼法,此时其他人都看不到我们,他拉着大惊失色的我一步一步走向金鼎后方,只见银色珠帘背后,一个熟悉的身影若隐若现。深沙子看我一眼,那目光有些残忍,他拉着我上前一步,说,“你看,那个人是谁?”

珠帘后的人影缓缓转过身来。

鹤发童颜,眼神清炯,竟是爹爹!

我僵在原地。

深沙子的声音响在耳边,他说这就是你平日喝的绯玉葡萄酒。那其实是人的肉身和灵魂炼成的精血。什么白水仙子,呵,沈银珠,你其实与我一样,只是个嗜血的妖怪。

我恨恨地看着他,嘴唇已经咬出血来,说,“深沙子,我到底与你什么仇?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些!”

深沙子眸光忽然有些深邃难言,他直直看着我,还未来及说什么,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我与他齐齐回过头去,只那只巨大金鼎忽然爆裂开来,一个锦衣金冠地老者凌空而至,冷笑着收回长剑,身边还站着一个三只眼睛的高大男子。爹爹见到他们,面色一变。

那锦衣老者满目怨恨,道,“白水老怪,你死性不改,逆天而行,不但抽我龙女之骨,还用活人炼血!今日二郎神君会为我主持公道!”说着,那三只眼睛的高大男子屈指做法,额头上的眼中忽然绽出万道金光,晃得我睁不开眼睛。耳边却传来快如风声的打斗声,再睁开眼时,山洞里已是满目狼藉,爹爹倒在地上,素来高傲的脸上此刻却有些惶恐,伸手拉住二郎神的衣角,气若游丝,说,“我女儿银珠并不知情,求你,放过她吧……”

锦衣老者一脸解恨的表情,上前踢开他的手,说,“当日你抽我女儿龙筋做软骨鞭时,可又曾有过一丝怜悯之情?这都是报应!”

二郎神转身便走,只留下冷冷的四个字,“斩草除根。”

空旷的山洞里,所有人都已经离去。只有一只巨大的蚌躺在那里,颤动着双翼,从蚌壳的缝隙里丝丝渗出血来。我含着泪,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转身冲出了洞口。

一片刺眼的阳光中,我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深沙子忙过来拉我,说,“二郎神和西海龙王还没走远,你当心将他们引来。方才要不是我用毕生所学施用障眼法,我们俩怕是早被发现了。”

我心中凄苦,扑过去胡乱捶打他,道,“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是不是?……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些?为什么……”我胸中大恸,瘫倒在地,哭道,“可是我却不能上前去帮爹爹啊,我知道他不想让我送死,也不想让我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啊……”我根本不是什么白水仙子,我只是一个吸人精血长大的蚌精的女儿。我爹爹现在变成那样,可是我一点忙也帮不上。我哭得声嘶力竭,仿佛眼前是一片凄迷的黑暗,过去我所信奉并且拥有的一切此刻忽然成了泡影。

深沙子忽然抱住我,他的手掌灼热有力,下巴紧紧抵在我头顶,声音中有种难言的哀怜,道,“银珠,是我错,我只是想让你看到真相……我没想过要你伤心……我只是……我只是不想你看不起我,才故意想要揭开真相,我想让你知道你与我一样是妖……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他捧起我的脸,一头红发闪耀,极美瞳仁中似有花朵凌乱,他说,“银珠,我喜欢你啊,你明不明白?

……从我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喜欢你啊。

只是我从未喜欢过一个人,我不知该如何去表达。”

我愣住,心底里隐隐浮现一层莫名的惊喜。可是悲伤太过浓重,盖过了这层惊喜,也让我整颗心都似火烤,痛苦难耐。我忽然一口咬向他的肩膀,哽咽如受伤的小兽,狠狠地,泪流满面。

四.【深沙河神】

深沙子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诱惑那个曾经对我有意的酒保。我说你为我找几个人来,要正值壮年的男子,说着,握了握他的手,说,“我这也是受人所托,你可要帮我。”

那酒保三魂没了七魄,果然依然为我引了些健壮的村民过来。我把客栈里的铜炉掏空,将这些人一个一个扔进去,小心地看着火候。

酒保吓得魂不附体,平庸脸庞上闪过一丝被人欺骗的悲伤,他说姑娘……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往火里添柴,头也不回地说,下辈子,你别再这么傻了。看起来越是漂亮的女人,心肠就越狠呢。说着我把他扔向铜炉,半空里他的手心划过我的手背,他说姑娘……小人不后悔。如果真有下辈子,小人还想遇见您……

炉火中发出嘶的一声,他的身影坍塌在铜炉里。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却有一股难言的酸楚,一漾一漾撞击着已经七零八落的内心。

深沙子从天而降,他靠在窗棂,声音里有些许寒意,他说,“我深沙子自认歹毒,可是银珠你比我歹毒十倍,真是毒中自有毒中手。”

我不理他,只是自顾自将炼好的精血倒入瓷瓶里,因为没加甘露仙草的缘故,除不去这种难闻的血腥味儿,我叹口气,心想只好让父亲先将就一下了。转身刚要走出房门,深沙子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他说,“银珠,你还欠我一个答案。”

满屋的人肉残骸,我从来未曾像现在这样厌恶我自己。我低头不敢看他,轻轻挣开他的手,捧着瓷瓶往山洞去了。

父亲此时已经恢复人形,他虚弱地斜倚在木制榻上,气色似乎好了许多,见到我时,愧疚,动容,释然,目光一瞬间百转千回。我强忍着泪水,捧着瓷瓶走过去喂他,说,“这是我新熬的……绯玉葡萄酒。”我心中凄苦,强颜欢笑道,“请爹爹尝尝我的手艺吧。”

爹爹伸手接过,眼神悲怆,顿了顿,说,“银珠,你都知道了……”爹爹轻叹一声,说,“这两日多亏了深沙子照拂。以后白水神宫,怕是不能再回了。”

父亲好像几日内苍老了许多,我刚想安慰几句,这时昏暗洞中忽然一亮,两个人影倏忽间落在我们面前,金光四射。西海龙王一脸正中下怀的笑,说,“小妖女果然送上门来了。不妨告诉你们,白水神宫已经成为废墟,今日,亦会是你们的死期。”

我咬牙,抽出软骨鞭挥过去,四海龙王闪身一躲,目光一瞬间溢满痛楚,他说好啊,你居然还敢用我儿的龙筋做鞭,今日我要你死无全尸!说着,金袖一挥,倏忽间便有万道金针将我刺穿,我瘫倒在地上,不甘地看着他,忽将软骨鞭握在手里,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它震碎,金色碎屑四下飞舞,西海龙王一声哀嚎,悲怒吼道,“贱人你好狠!”

我扬唇一笑,说,“你毁了我的一切,我岂能不回敬于你?西海老龙,你今日最好杀了我。否则明日,我必让你西海龙宫鸡犬不留!”

西海龙王怒意,狠狠一掌劈下,这是意料中的结果,可是眼前忽然红光一闪,深沙子格开他这一掌,将我护在身后。西海龙王一怔,不屑说道,“深沙子,我与二郎神君联手,你以为凭你一己之力抵挡得了么?”

我知他说的是实话,此刻我与父亲都已重伤,深沙子纵有通天之能,恐怕也敌不过他二人联手,念及于此,我甩开他,说,“你快走。这是我白水神宫的恩怨,你无谓来蹚这浑水。”

深沙子却仿佛对西海龙王的话充耳不闻,他只是定定看着我,说,“银珠,我的答案呢?”

我一怔,心中凄楚难言。这个时候,说这些你侬我侬的梦,还有何意义呢?我只是摇头,说,“你走吧。就算是帮了我。”

深沙子美丽瞳仁微微一颤,别过头不再看我,他望向二郎神君,道,“你上次提到的事情,至今是否还有效?……我答应你。你只求你放过银珠。”

二郎神君岿然一笑,道,“玉帝座前的卷帘大将,原本就是西行取经最适合的人选。好,我可以放她一条生路。只是,你必须要忘记她。”

五.【前尘旧梦】

我曾经以为,我对你所有的付出都是因为想报恩。

可是原来恩与情,根本就很难分清楚。就像爱与恨,缘与孽,一步之遥,相向而生。

如来慈悲,过去他曾放我一条生路,他说,诸孽根心,心净则种种魔灭,心生则种种魔生。来何意,发何心,唯有你自己清楚,唯有你自己选择。

只是,我始终不愿去懂。

我的故事几乎已经讲完,唐三藏安静地望着我,如一潭静水。这时,银珠洞里忽然一声巨响,一个头戴金箍的英俊男子闯了进来,吓得一众小妖四下逃窜,他转头看见我,二话不说一棒子向我打来,我想避开却已来不及了,清风明月忽然挡在我身前,替我捱了这一下。

她们不过是寻常鱼精,哪里经得起这般威力,此刻瘫倒在地上,却死死拉着我的手,说,“娘娘……清风明月不能再伴您左右了,请您日后……一定要快乐啊……”

我抬起头,泪水无声地淌了满脸,神色如常,看着孙悟空道,“悟空大道,必先空破情根。这是悟空二字的含义。割舍的痛楚,你也应该懂。”

孙悟空一怔,眼中一瞬间似是也有感同身受的伤悲。我挥手松开了唐三藏,声音里带着乞求,我说,“我只想再见他一面。”

他来的时候,一头红发熨帖宁和,极美瞳仁已如深潭静水一般和煦无波。他一袭素色裟衣,眼神悲悯,双手合十,道,“银珠,今时今日,你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其实我今日所做之事,都是为了洗清你我过去的罪孽。来生路上若能相逢,便再相伴着走一段吧。”

我定定地看着他,那样近,那样真实,可我还是疑心这是个梦,颤颤朝他伸出手去……一把掠下他肩上的袈裟,想看看那日我在他身上咬下的伤痕。

可是那里的肌肤光洁一片,旧日的伤疤,早已不复当初。

【尾声】

或许这世上,真没有什么是不能痊愈的。

前尘旧梦,转瞬如烟。

良妖记?鸳鸯梳

文/杨千紫

世人皆仰望天庭。幻想着那是如何华丽飘逸的琼苑楼阁。

我站在瑶池正中,有如丝如缕的云彩自东门不绝而出。那是王母的帷帐,每当她看见不想见的人,那流云就会飞溅出来。

她说晚倾,人间有人间的定数,天庭亦有天庭的规矩。岂能事事如你所愿?

我抬头仰视她的面容,说,七公主痛苦一生。晚倾便为她蹉跎七世。

如今,只求一朝如愿。

一.{千钟情怀付谁说 桃花折 幽香无处消宁}

京城里人人都在传诵,宁阳公主如何貌若天仙,母仪天下。自请去苦寒北地与突厥和亲,只为大周子民得享清平。

也有人小声嗟叹,我大周堂堂礼仪之邦,如今却要以一个女子的终身来换取和平,倒像是怕了那突厥蛮夷。

话说到此时,勾栏瓦肆中的穷酸儒生便一片沉默。随即就把这沉默,化作对宁阳公主的敬仰和称赞。

我坐在明黄的轿子里,沉默地穿过京城的每一条街市,听着这些或好或坏的传言与猜测,浅笑,不语。

还记得昨夜,母后在寝宫里抱着父皇哭泣,她说倾儿还那样小,你怎么舍得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嫁到野兽群里去?她是你的亲骨肉,你怎舍得与她一生再不相见?

父皇似是有些动摇,一转头,就看见站在门口的我。

我盈盈上前跪拜,长裙似花朵层层妍丽,我说父皇,倾儿愿意嫁到突厥。请父皇成全。

父皇忙上来扶我,我第一次这样清晰地看见他花白的鬓角。他说倾儿,苦了你。

我笑着摇头,伸手展开他已经爬了皱纹的额角。忽然觉得,上天是如何地善待我,不但赐我倾国容颜,一世荣华,还赐给我那样疼我爱我的一双父母。

以及,那一段金玉合壁的好姻缘。

没有人知道,我是如何急切地嫁去突厥。

我记得那个穿兽皮的俊朗少年,他叫云抑,他曾在满树繁花之下吹羌笛给我听,他说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姑娘。总有一天,我要将你带走。

年少骄傲的我脸一红,转身再不理他。

时光远去,旁的我已记不清楚。只记得那个柳媚花娇的夏日,海棠花嫣红似火,云抑的羌笛婉转如莺,年少的耳鬓厮磨,轻易就让人把彼此的心交付。

云抑走时,我将姥姥传给我的鸳鸯梳送给他。那是一把晶莹剔透的白玉鸳鸯梳,把手上镶着一颗水滴形的凤血石,就像一滴殷红的泪。

我说这是乡间的风俗。当一个女子将鸳鸯梳相赠,就意味着她愿意与你比翼双飞。

比,翼,双,飞。说到这四个字的时候,我的脸陡然发烫,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凝聚到双颊。他接过,也不言语,只是用那样的目光看我,深深的,仿佛恨不得一眼就望穿了前世今生。

他说,倾儿,此生,我定不负你。

那是我听过最美的一句承诺。彼时,云抑还是个不得宠的少年,他的父皇子嗣无数,储君之位原本断不会落到他身上。可是七年之后,就在昨日,我拆开那封了火漆的信件,看见他熟悉的字体,就仿佛他出现在眼前。

随信而来的,还有那只鸳鸯梳。

他说,迎娶你的人是我。倾儿,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七年来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

七日之后,我便会在我为你建造的宫殿里,在喜礼上亲手从你手上接过这把鸳鸯梳。

我们就再也不会分离。

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我仿佛看见眼前的幸福,如云一般浓厚绵长。却几乎忘记了,儿时曾有术士为我批命,当父皇问起,他却支支吾吾地不肯说。

再三追问,才说,公主八字里贵重福薄,乃是芦苇琉璃之命。

< p>所谓芦苇,头重脚轻,境遇蹊跷。

所谓琉璃,美丽易碎,贵不可言。

公主十六岁时会有一劫,倘若能挺过去,此后便会一生鸿运,万世景仰。

父皇急忙追问,要如何,才能躲过那一劫?

术士蹙眉,道,公主掌纹贯穿一抹仙灵之气,却又幽怨至极,不似仙家,亦不似妖魅。天命如何,恐怕还是看她自己的造化。

父皇大怒,一切都听天由命,朕要你等何用!说罢,便命人将那术士拖出去斩了。

从小到大,父皇将我捧在手心,生怕一朝会应了那预言。直到我平安喜乐地长到十六岁,众人才渐渐松口气,把这件事当作笑谈讲给我听。

可是我怎么会舍得死?我怎会舍得这么多爱我的人,还有这万里江山?我笑,盈盈坐于铜镜之前,拔下髻上的珠钗,用鸳鸯梳一下一下地梳着长发。

一梳白头偕老。二梳举案齐眉。三梳儿孙满堂。那喜礼上喜婆常说的话,不知怎的就忽然出现在我脑海中,我的脸忽然殷红一片。

小腹忽然一阵剧痛,唇角缓缓有血丝流下。我看见自己的眼睛,那么不甘,那么难以置信,可是我没有办法。

握着鸳鸯梳的手却骤然一抖,鸳鸯梳坠在地上,那泪形的凤血石衬着无瑕白玉,更显得璀璨深红。

二.{雨道红鼓声 白马喜绸系 帘起红妆凤凰卿}

五月十五,便是宁阳公主出阁的日子。晴光阁里张灯结彩,人声鼎沸,父皇和母后的龙凤鎏金车一到,四下立刻静寂无声。

他们亲自送我坐上喜轿,在轿帘落下的一刻老泪纵横。我握紧了手中的鸳鸯梳,不忍心再看下去。

这是突厥的风俗。新郎在礼成之前不可来女方娘家,免得在一接一迎之间走了回头路,坏了彩头。所以从中原到突厥的漫漫长路,要靠我一个走过。父皇派了许多侍卫护送我,大红的喜轿两旁,可以看见浩大而肃穆的两排仪仗,铁甲长枪给这喜礼平添了几分煞气,同时也提醒着我,此次路途是如何的艰险。

如今世道动荡,大周北与突厥联姻,西南方却有苗,商两族虎视眈眈。甚至夹在大周与突厥之间的小国楼兰,都曾仗着国民富庶团结,不肯再向大周低头朝贡。

可是如今,我以大周长公主的至贵身份与突厥未来的储君联姻,一切都将不同。两国联手,就再也没有外敌可以摇撼我大周威仪。

忽然觉得,市井的传诵也并无道理。我所做的一切,固然是为了自己。可同时也为了大周子民,永享清平。

大漠孤沙,长河落日。一路上所见,都是与中原完全不同的风景。傍晚起了风沙,送亲队伍在路旁的山石后面避了几个时辰,再行进的时候,天空晴得近乎虚假,眼前一览无余,我却忽然不想再走下去。

“停轿。”我轻声说。拨开坠玛瑙流苏的殷红轿帘,拖着繁复绝丽的大红喜服,我朝身侧的戈壁走去。

“公主,那后面就是悬崖,您要小心……”侍卫担忧地说,我却泰然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这是如何难得的风景。夕阳与新月并存,天空是一簇一簇的紫色,华美幻丽得不似人间。远方有一抹墨色由天边一点一点蔓延开来,像有人握着画笔,描绘着鬼斧神工的大好山河。

我走到悬崖边,任风吹动我红艳拖沓的长裙。摘下凤冠临风而立,珠玉碰撞声中,一头长发在风中如墨雾飞舞。

“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我扬手,将凤冠丢入黄沙之中,幽然叹息。此时天高地广,皓月当空,任谁也不能不感叹自身的渺小。

忽然,远处传来砰的一声破空之音,一根羽箭直奔我心脏而来,我一愣,想要避开,却已是迟了。

眼看那箭就要刺入我身,半空中忽然出现另一支箭,将射向我的羽箭打落在旁。我不由后退两步,一转头,才发觉身后火光大盛,一群山贼模样的人握着火把站在戈壁,人头攒动,不下数万。一众护送我的侍卫已经尽在他们掌控之下。

为首的男子上前两步,浅笑地看我。白衣皎洁不染纤尘,一双美目顾盼生凉。璀璨星空之下,竟飘然若仙,气度雍容。此人本就不似凡人,更很难让人将他与身后那群乌合之众联想在一起。

他走近我,那笑容净如云染,他说,“宁阳公主,久仰大名。我一直都好奇你是个怎样的人。上次你微服出宫,我在你轿子里下了重毒,三日之后,连马都毒死了,可是你却安然无恙。——现在想来,那或许是因为,老天也垂怜容貌绝丽的女子,不忍看着倾国名花没入尘土吧。”

我坦然迎视他的目光,也不答话,只是淡淡说道,“放了我的亲随。我跟你走。”

他一怔,随即伸手轻抚我的脸,手指冰凉,促狭笑道,“你当然得跟我走。方才救你那一箭,可是我射的呢。”

我微微一愣。

“好一句,‘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因为这一句,我便留下你。”他仰天长笑一声,转身走开。几个随从上前将我围住。

所站之处留下一片幽然淡漠的兰香。

三{百般契诺由君落 鸳鸯散 怜见双燕双咛}

荒漠里简陋而整洁的石屋,似是过去帝王废弃的行宫。我坐在桌前,第四十九次翻阅那本破旧的诗经。

良久,我合上书,望向门口。

我知道他早就来了,傍晚的光线自他背后照来,将他俊逸身子拓成影子,绰绰地倒映在背后的石墙上。

他说“宁阳,你真是越来越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我亦忽然觉得有趣,笑笑,伸手指指旁边的木凳,反客为主地说,“公子请坐。”

他一怔,随即微笑落座。轻声叹道,“将你抓来数十天,你不哭,也不闹,反倒安之若素。只给你一本诗经,便可让你如此安静么?”

我又笑,道,“那么依公子所言,我是该哭,该闹,还是该悬梁自尽?……如果这些有用的话,你也不是贺兰雪了。”

他的眸子一瞬间精光大盛,可是飞快恢复如常,娴雅挑眉,道,“你知道是我?”

“大周一旦与突厥联姻,夹在中间的楼兰小国便将再无生存余地。所以,最不希望大周与突厥联姻,又熟悉沙漠地形的人,应该就是楼兰。何况,传说楼兰皇子贺兰雪有天人之姿,流亡在沙漠中,落草为寇。要猜出是你,也并不是很难。”

他的眸子冷然看我,看不出半点喜怒。

“……其实如果没有你,楼兰怕是早就亡了。”我转过头,假装没看到他阴霾的双眸,“突厥于去年与楼兰开战,楼兰虽然富庶,人丁却是稀少。倘若不是出了一个杰出的皇子贺兰雪,恐怕全族的人都已经被突厥俘虏。”

“你知道的倒清楚。”他的声音喜怒莫辨,整张脸在阴影里,神色似乎凄厉分明,“俘虏?那倒算好的。你可知突厥铁骑,连老弱妇孺都不曾放过?单是我贺兰皇族的血,就足以染红半片沙漠。”

这一刻,我望着他的眼睛,于那一刹那看见他眼眸深处的悲苦,心口忽然莫名一窒。

“他甚至杀了我的未婚妻。”他的声音忽然轻起来,“她是那么善良的一个女子。手无寸铁。”说到这里,他猛然抬起头来看我。

我被他的目光逼退,起身后退两步,难以置信地摇头,说,“不会的,云抑他不会那么残忍。”

贺兰雪凝视我片刻,神情缓缓松弛下来,像是自嘲一般道,“成王败寇,也没什么残忍不残忍。我不杀你,其实也并非怜悯。

而是你,有更好的用途。”说完,他便恢复往日华丽轻盈的笑容,转身走出门口。

窗外月华如水,荒漠开阔,繁星闪烁。

我不知出于怎样的心思,我忽然开口叫住他。“贺兰雪,你不要走。”

他的身影一顿,缓缓转过头来。

“乱世桃花逐水流,你以为凭我一介女子,便可要挟得了突厥?”我走近他,娓娓说道,“突厥人骁勇善战,日益不把大周放在眼里。这几年他们西征西域,东取楼兰,若非耗费太多人力财力,你以为他们会答应跟大周联姻?——你若利用我去杀突厥皇子,也不过是替他们找个他日与大周宣战的借口。”

他沉默片刻,忽然笑了,道,“你贵为公主,真是出人意料的聪明。连口才也大气玲珑。可是你以为,凭这一番话,我便会放了你?未免也太天真。”

我忽然疲惫,靠在窗棂上,由衷叹道,“我只是不忍看到生灵涂炭。”

夜风吹散我的素白衣裙,窗外星夜低吟,宛然如歌。一颗流星璀然划破夜空,留下一道幽亮轨迹。我不禁看得出神片刻。再一转头,贺兰雪不知何时已经走近我身边。

我诧异地看向他的眼睛,四目相对间,胸口忽然莫名一震。他的眸子幽深璀璨,光芒甚至盖过漫天繁星。

然后,他忽然捧起我的脸。

细细地吻。

也曾目睹过许多爱而不得的痴缠情事。世间男女,痴痴恋恋,外人看来,总是不懂为何。

为何宁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抓住彼此的手。

为何明知前路铺满荆棘,千不该万不该,却也无法放手。

民间传说董永与七仙女终于挣脱天庭的束缚,厮守一世。可是传说,终究是传说。

我知道不该对那样一个人心动。

可是我,没有办法。

三.{亭下素颦湿 路人断魂处 只道琵琶声声凉}

囚禁我的已不是冰冷的石屋。我重新走上喜轿,重新穿戴上凤冠霞帔,大红的喜服在大漠荒烟重翻卷,纷飞似云。贺兰雪和他的人装成送嫁的队伍,他就走在我身边,可是相对无言。那一夜发生的所有,我总疑心是不小心在梦中看到的一树繁花,那么远,那么空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那抹幽兰香气,自此深深埋藏在我记忆里。

走出大漠,进入一个和煦的城池。那里是突厥的领地,因为有绿洲,所以天气竟温暖如江南。客栈里,我靠着窗子看楼下的他,如何姿态娴雅地指挥众人安置轿子和马匹,神色也只是淡漠。

夜深了。小城寂寥,此时已是万籁无声。几声轻巧的叩门声,我还未应,她已经推门进来。

是贺兰雪为我安排的侍女如云。她在人前一向低眉顺眼,可是看我的眼神里总是在深处隐藏着凄厉。在贺兰雪在我房里留宿之后,那种目光更是锋利如刀。

她为我捧来一碗莲子汤,说,“这汤败火清凉。小姐先喝了吧。”

我沉吟片刻,还是接过那汤。我还有利用价值,眼看就要到皇城,量他们也不会在此除掉我。

碗刚捧到嘴边,便有人急急推门进来,甚至连呼吸声,都那么急迫。

是贺兰雪。他冲进来一掌打翻我手中的莲子汤,眼中有我看不懂的扭曲,纠结以及挣扎。

如云却手疾眼快地接住那只碗,俯身跪在地上,说,“少主,如云求您以大业为重!”

我再望向那碗莲子汤,心中已知它的含意。心头一黯然,却伸手接了过来,道,“我在你们手里,今日不死,明日也劫数难逃。贺兰雪,我只要你一句话。”

贺兰雪看我的眼神里有微微的颤抖,如云见状,生怕他被我所动摇,转眼一个耳光扇过来,骂道,“你勾引少主,不知廉耻!”

她的手腕却在半空被贺兰雪握住。“出去。”他的声音忽然冷得可怕。如云见状,慌忙俯身作个揖,含泪跑了出去。

房间里一片沉默。窗外微凉清新的空气丝丝缕缕的扑面而来,我听见自己越来越局促的呼吸声。

“为那么?”千言万语,也只有这一句。为什么他要杀我,还要在命悬一线之机来救我。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我。

“你是我的女人,我不能那么对你。”他伸手将我揽入怀中,将别在腰间的锦盒颓然扣在木桌上,眼中有浓重的哀伤与眷恋。

我忽然不忍。轻柔环住他的颈,笨拙地吻向他的唇。他抱得我更紧,双唇吻向我的脖颈,留下一片灼热。他在我耳边轻声呢喃,“倾儿,我怎会这般舍不得你。”

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划破长空,轻柔地照过窗棂。帷帐里一片淡雅的兰香,我枕在他臂弯,近距离地凝视着他宁和如婴儿的睡容,心就那样柔软得仿佛融化。

事情的始末让我心惊。可是由他亲口告知,我便不再恐惧。

木桌上的锦盒,盖子半开着,里面是个密封的瓷瓶,稀薄的日光下透着冷翠。里面装着的是西域传来的诡异毒药,见血封喉。

那碗莲子羹,本来是要用来毒哑我的。然后再将哪瓷瓶里的药汁涂抹在我的双唇,脖颈,以及所有云抑可能亲吻到的肌肤之上。

贺兰雪的人会装作什么也未曾发生的样子将我送去突厥。皇子云抑一旦因我而死,突厥便会将这一切归咎于大周。

而我若被毒哑,便什么也不能说,只能等那肌肤上的毒一点点渗透入血液,一切就死无对证。多么完美的计谋,滴水不漏。

不得不佩服贺兰雪的缜密机心,可是他也算不到,他会爱上这局里最重要的一枚棋子。就像我算不到,他是真的在乎我。

那日之后,我有三日没有再见过贺兰雪。大片静默而孤寂的时光里,我想到许多事。贺兰雪说过,侍女如云的名字是他所赠。

其实连我都能看出她对他的敬仰和爱慕,他又怎么会不知道?

可是原来女人就是这么傻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贺兰雪自幼饱读中原诗书,如云的名字便是来自于诗经。——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她不知道,那句的意思是,城外美女如云,却没有一个是我所想要的。

如云,如云。虽然好听,却是匪我思存。所以十几年来,她一直活在自己假象的梦幻中。

我也想到幼年我送给云抑的鸳鸯梳。那时甚至还未到及屏年纪,无忧无虑的时光里,记忆也永远是鸟语花香。

而现在,我与贺兰雪。

能走多远呢?

一切很快便有答案。

那是古时,当大周还尚强盛时,所修建的一个驿站。春池桃花,古道长亭。他眉目里尽是隐忍的冷漠,他说,“你走吧。去做你的和亲公主。就当从来也没有遇见过我。”

说完,他转身便走,仿佛生怕我会挽留。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拉住他的衣袖,我说,“贺兰雪,你不要丢下我。”

他身体顿住,缓缓回过头来看我,那微笑忧伤得近乎残忍,他说,“倾儿,即便我能放下仇恨,你又岂能放下你的责任?你是大周公主,你能眼看着它因你而燃起战火?”

他眼中的希冀,一闪而过。

我忽然想起那日,我在他面前所说的那句,我只是不忍心看生灵涂炭。那是我最初活下来的理由,可是我现在竟然会动摇。

他看见我的沉默,眼眸深处的花火,终于全部熄灭。

我放开他的衣袖,转头取过嫁妆里的琵琶,轻声说,“临走前,让我为你弹一曲。”纤手弄弦,形影相吊。

罗带轻衣伞下行 烟雨古道向长亭

纤指琵琶弄 娥眉淡雾扫 檐外双燕争相停

千钟情怀付谁说 桃花折 幽香无处消宁

鸳鸯梳一片 依稀年幼景 细草庙烛素颜凝

雨道红鼓声 白马喜绸系 帘起红妆凤凰卿

亭下素颦湿 路人断魂处 只道琵琶声声凉

百般契诺由君落 鸳鸯散 怜见双燕双咛

凄凄芳草陌 姗姗儿时影 青丝缭落不成鬓

雨歇凭栏处 渐去月华影 不见归时不闻音

我将那把鸳鸯梳放到他手里,白玉洁白,原本镶嵌着凤血石的凹槽里,却是空的。

贺兰雪静静接过梳子,看到梳柄的鸳鸯,眼神疏忽一窒。

鸳鸯梳的风俗,他必定是知道的。可是,比,翼,双,飞,这注定是个说不出口的承诺。

青丝缭落不成鬓,不见归时不闻音。

贺兰雪,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

四.{百般契诺由君落 鸳鸯散 怜见双燕双咛}

抵达突厥皇城之时,云抑已经在成楼顶焦急地张望。送亲的侍卫只是说,因为在沙漠中遇到了沙暴,被困数月,还好宁阳公主祥瑞之身,终于否极泰来。

云抑只是应了一声,不再追究。此时此刻,他的眼睛里只看得到我,那双眸子那么灼热,却又那么陌生。模糊记忆中的身穿兽皮的俊朗少年,如今已经是这般身量,棱角分明。

他忽然抱住我,那手臂有力而生硬,他说倾儿,我等得你好苦。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推开他的怀抱,后退两步。

却恍然意识到,这样的我,在满城兵民的注视之下,会如何让他难堪。……我来,是为了我的责任。既然来了,便没有退路。

后退一步,撩起裙裾跪在地上,说,“按照大周风俗,喜礼未成,你我还不是夫妻,请皇子莫怪。”然后我压低了声音叫他一声,“云抑。”

他大笑,一脸宠溺地扶起我。那灿烂明媚的笑容,映得我眼眶发酸。

我成了突厥皇城里最尊贵的皇妃。不是因为我身上流着大周皇室的血脉,不是因为我知书识礼,容貌倾城。而只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云抑,他只专宠我一人。

在这陌生的城邦,我所能仰赖的,其实只有他而已。可是为什么,当许多个睡不着的夜,云抑在我身边睡着,明明是红烛帷帐支撑起的一轮春色,明明不该觉得寂寞。

可是我却只看到,寒夜孤灯,人影相对。

突厥骁勇,与大周联姻之后更是有恃无恐,愈加征战。我处在深宫,却也偶尔听得朝堂上的只言片语。楼兰余孽在沙漠边境作乱,又联合和南部的商,苗两族,妄图收复被突厥侵占的土地,战事激烈,太子云抑正欲领兵出征。

不过是后宫妃嫔在赏花骑马的空当作为谈资的话语,我却陡然一惊,手中茶盏应声落下。

当晚,烛火煌煌,我为云抑更衣,轻描淡写问道,“听闻楼兰余孽在边境作乱,是否真有其事?”

云抑轻叹一声,道,“楼兰小国,两年之前被我领兵灭掉,原本不足为患。只可惜,留下个贺兰雪。此人骁勇善战,心深似海,实在是不好对付。”

我将云抑的衣服叠起,似是不经意,道,“楼兰破城之日,他怎么躲过了?”

云抑也不瞒我,道,“那日屠城之时,贺兰雪刚好被他楼兰王妃关在地牢。后被已故楼兰王过去的亲随救了出去,日后才纠集旧部余孽,与我突厥抗衡。”见我面露茫然之色,又接着说,“贺兰雪自幼冰雪聪明,本是万千宠爱在一身。可是后来,楼兰王被自己的妃子所害,大权落入外戚手中。当时贺兰雪年幼,只好逃亡西域,辗转数十年,才重返故国。”

我应了一声,忽然吹灭烛火,说,“时候不早了,明日再聊,早点歇吧。”

一片黑暗之中,他便看不到我的眼泪。那泪,由心到眼,再由眼到心。一寸寸的悲凉。

原来贺兰雪,他自小就受过那么多苦楚。他从来都没有幸福过,从来没有。

第二日,天还没亮,云抑便已经出征。我甚至来不及劝阻,来不及设计将他挽留。

那几日,皇宫里气氛总是肃穆,紧绷得仿佛扣在箭上的弦。周遭小国早对突厥的跋扈不满,这次云抑奉突厥王之命,势必将楼兰余孽悉数斩杀,一个不留,以儆效尤。

我想起那把鸳鸯梳,想起战场上会是如何的金戈铁马,血染黄沙。

那把鸳鸯梳,我曾赠过两个人。结果却是两个人都辜负了。

两兵交战,必有一伤,无论是哪一方,我都无法面对。贺兰雪,我曾在无数个日夜里祈祷在远方的你平安喜乐,你可曾听到过?

那是漆黑如浓墨的午夜。

有加急铁骑进京送信,整个皇宫与深夜中惊醒,随即为止欢呼欣然。太子胜了,太子胜了。楼兰余孽尽数被擒,为首少主贺兰雪本与云抑太子相搏正酣,不知怎的,望着太子脖颈,忽然出了神,被太子一刀斩杀!

我只觉一阵眩晕,天旋地转。云抑颈上挂着的是他命工匠精细雕刻的我的小像,乃是用檀香木所雕刻,轮廓分明,眉目清晰。

他必是在那生死攸关的一刻,想起了我。

心中忽然剧烈的痛楚起来,那一刻,我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悲戚,捂着胸口,嚎啕大哭。

所有人都被我的样子吓到,屏息凝视,四周一片静寂。我跪于庭院正中,高举双手,直到全身似火焰般燃烧,映红了深夜里的半壁天幕。

我终究是选择了这条路。

一世繁华便那样落幕。

五.{雨歇凭栏处 渐去月华影 不见归时不闻音}

世人皆仰望天庭。幻想着那是如何华丽飘逸的琼苑楼阁。

我站在瑶池正中,有如丝如缕的云彩自东门不绝而出。那是王母的帷帐,每当她看见不想见的人,那流云就会飞溅出来。

她说晚倾,人间有人间的定数,天庭亦有天庭的规矩。岂能事事如你所愿?

我抬头仰视她的面容,说,七公主痛苦一生。晚倾便为她蹉跎七世。

如今,只求一朝如愿。

七公主初遇董永,曾送他一把鸳鸯梳。我便是那梳上的凤血玉。

我叫晚倾,原本是七公主的侍女,不能下界,她便将我化为鸳鸯梳上的凤血玉,她希望我可以守护她的爱情。

可是世人只道是七公主感天动地,终是与心爱的人相守一世。那其实只是传说,一厢情愿的传说。她为了逃离天庭的追捕跳入冥河,最终含恨而终。我在人间辗转千年,自以为已经看透了一切。

可是当我看到宁阳公主那日不舍不甘的眼神,还是生出一丝恻隐。她将我握在手心里,她在临死之前,看得到我。她求我代她活下去,因为她身上系着天下兴亡。

我便成了宁阳。我接受了她的身份以及记忆。我甚至记得,云抑接过那把鸳鸯梳时,掌心的温度。

可是我还是遇上了贺兰雪。那个我不得不爱上男子。

王母问我,凡是都有代价。你为他逆天改命,便会魂飞魄散,再无轮回的机会。值得么?

我笑,只是一字一顿。

如今,只求一朝如愿。

楼兰富庶,兵强马壮。楼兰王膝下有一子,传说此人风华绝代,万千宠爱于一身。突厥没有与大周联姻,也不曾向楼兰进犯,各国安泰,一片升平。

即使,迟早会有战争。

我只要他这一世,平安喜乐。

尾声

杏花春雨,晚来风柔。是谁的琵琶声在丝丝细雨重,寸寸生凉。

罗带轻衣伞下行 烟雨古道向长亭

纤指琵琶弄 娥眉淡雾扫 檐外双燕争相停

千钟情怀付谁说 桃花折 幽香无处消宁

鸳鸯梳一片 依稀年幼景 细草庙烛素颜凝

雨道红鼓声 白马喜绸系 帘起红妆凤凰卿

亭下素颦湿 路人断魂处 只道琵琶声声凉

百般契诺由君落 鸳鸯散 怜见双燕双咛

凄凄芳草陌 姗姗儿时影 青丝缭落不成鬓

雨歇凭栏处 渐去月华影 不见归时不闻音

……还记得那幽然白衣,在大漠孤烟里飘然胜雪。

……还记得他的笑,眸子里的光芒盖过璀璨繁星。

……还有,寂寞七世,那颗自以为无欲无求的心。

浩瀚漫长的时光里,所有过往如花朵般凋零。

如今,只求一朝如愿。(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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