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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世事沧桑,不及被你遗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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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师?空欢

一.清明

四月,清明,细雨如织。整个城市像笼罩着一层雾,朦胧得好似幻觉。

我坐在摇椅上望着池塘里四季常开的睡莲,忽然有些落寞。阴霾的黄昏,潮湿的空气,原本尘埃落定的往事却激扬起来,在心里反复盘旋。我开始想念一些逝去的岁月和逝去的人。也许有些人,生来就不应该去爱上什么人的。

我叫榷,慕容家世代相袭的阴阳师,专门为人解决灵异上的困扰。

天地间存在着不同的生命形态,看得到的,看不到的,合乎常理的,匪夷所思的,我们共同存在于这个世界,却常常不能彼此包容。阴阳师的职责就是调和这种矛盾。人类在命运面前是很无能为力的,偶尔我们也会帮人完成某种心愿,有关前世今生的心愿。

电话铃声突兀的响起,我迟疑片刻,接起。话筒里传来蓝心的声音,“榷,你快叫佣人来给我开门!今天怎么把大门锁上了!”

蓝心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脆甜美。

我声色平静,说,今天,我不想见你。

也许是没有想到我会这样生硬的回答,蓝心很明显的怔住,即使隔着电话也感受得到。我知道她就在门口,手里正提着一盒新出炉的奶油蛋糕,原本甜蜜的表情刹时凝固。

“为什么?”她的声音低了下来。

“今天,是莲落离开的日子。”我淡淡的说。

蓝心挂断电话。断断续续的盲音显得有些荒凉。一直以来,她都是让我先放下电话自己才挂断的。她很爱我,我很清楚,只是,我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只是将她作为寂寞的出口,以此怀念逝去的爱情。

这时,忽然有一种熟悉而肃杀的气息汹涌而来。有客人要来了。看来今天我注定无法安静的凭吊莲落。一直认为,尽我所能的帮助别人,就是对莲落最好的祭奠。我一边叫管家去开门,一边走回内堂,端正的坐在蒲团上。凭直觉,来者是个女子,或者说,她是一直是以女子的面目出现的。不知为什么,近一年来我的客人都是女子,包括蓝心。也许这是因为女人对爱情对仇恨的执着,都来的更浓烈而决绝些吧。

一个娇小纤细的女子盈步而入,毫不隐藏自己眼睛里的智慧和尖锐,以及一种浓郁的哀伤。她穿着米白色的制服,大概是某间大学的学生,而她的实际年龄,是连我都无法一眼看穿的。

“我想你帮我找个人。”她的声音很有韧性,定是个坚强固执的女子。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以你的法力,应该可以看出我的来历。”她看着我的眼睛,坦白的说。

我微微一笑。

她叹了口气,说,“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笑的,仿佛天下所有的事情都在他意料之中。明明是男子的唇,却好象涂了淡淡的胭脂,美艳嫣红。”

“你要找的人,也是一个阴阳师吧。”我开口。

她点了点头,眼睛登时噬满了泪水,她极力忍耐,不让泪水应声而下。

“有些人,找到了又怎么样呢?或许他已经不认识你了。毕竟你们之间的恋情是不被允许的。并且,事隔多年。”我继续说,一边拿出面纸,放在她面前的桌上。

她已泪如泉涌。

“慕容家的阴阳师是最出色的,而你又是千百年来慕容家最有天分的一代传人。我等了这么多年,请你帮我。”她擦干泪,抬眼看我。

“我会尽力。不过首先,你要将你们之间的事详细的讲给我,最好每个细节都不要漏掉。”

她点点头,手捧着一团白色的浓密的雾一样的气体递给我,说,“我还是有些法力的。这个梦境,是我所有的回忆,亦是我漫长一生中最珍贵的东西。”她并不对我掩饰她并非常人的身份。

我点头,双手接过。

二.前生

平安时代,日本天皇在朝中开设阴阳寮,以趋吉避凶,防止鬼神侵扰。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宫中的御花园。那时正直水无月,也就是农历的六月。花儿团团簇簇的盛放,莺儿立在树梢,欢快的鸣叫。

皇帝晚上设国宴,这对初入宫廷的舞姬来说,是个难得的好机会。我在花园里的樱花树下练习晚上要表演的舞蹈,轻点脚尖霓裳轻旋,不知不觉就暮色四合。我停下来,听见池塘边传来零星的掌声,我顺着声音望过去,忽然就愣住了。

夕阳细碎的洒在树影之间,昏红的光晕一漾一漾的散开,粉色的樱花纷飞落下。一个白衣翩翩的男子悠然的望着我,眉眼细长,鼻梁直挺,薄唇仿佛涂了淡淡的胭脂,嫣红明媚如女子。

“你的舞,很美。”他款步走来,樱花落在他胜雪的白衣上,无声的弥漫着芬芳。

我低了头,微烫的红晕在脸上汹涌的蔓延,摆弄着手中的丝绢,偷眼看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叫广晴然。朝廷的阴阳师。”他躬身行礼,衣袂翩然。衬着高高的黑色的官帽更显得皮肤白皙。

我局促的点头,抬头看他,对上他恬淡的目光,忽然就没了言语。

“你叫什么名字?”他见我不说话,继续问道。

“源紫陌。”我一字一顿的说。

他恍然,面上却隐隐然透露着一丝遗憾的神情。“原来你就是右丞相推荐给天皇的舞姬。小姐的舞艺,果然名不虚传。”

我迎着他的目光,羞涩的笑,心中却泛着甜。从未有过的一种甜。

这时,同是舞姬的筱雅高声唤我,说,“紫陌,右丞相他……”声音由远及近,她跑过来,看见我身边的晴然,蓦的收了口。

我躬身向晴然行礼,说了句告辞便转身离去。

樱花瓣在我身后簌簌的落下,黑夜逐渐吞噬了残阳。我在心中一次一次的告诫自己,说,源紫陌,你是没有资格喜欢上什么人的,更何况,是他。

那一夜,我盼望以久的盛宴忽然失去了颜色。我站在高高的莲花座上麻木的舞蹈,水袖轻摆,裙裾飞扬,一眸一笑中却不再包含我的灵魂。台下的声色犬马,觥筹交错,都被脑我海中那袭胜雪的白衣所遮蔽,广晴然悠然恬淡的笑容,在我心中如花般盛开。

皇上笑意盈盈的望我,意味深长。我别过头,水袖上的轻纱拂在脸上,细微的烦乱。若不是樱花树下的那场初见,我是会心存感激的做皇上的女人吧?余光所及之处,明亮的光线照在右丞相年轻英挺的脸上,灼灼的黑目直直落在我身上,精光摄人。他朝皇上的方向使了个眼色,不动声色。我只好回转过头,对那个昏庸的王,绽出一幅如花笑颜。

下意识的在众人之后寻找白衣黑冠的阴阳师。广晴然微举玉色酒杯,一脸温润的笑容,悠悠然坐在离右丞相不远的地方,我却不敢正眼看他。就在这时候,皇上一把拉我入怀,灼热的双手覆在我的肩膀,沾染了酒气的眼睛直直的看着我,像在近距离的玩赏一朵捏在手中的花。我到底是训练有素的,此时本应欲拒还迎的望他一眼,可是想起广晴然那一袭胜雪白衣,心中蓦的对虚伪的自己生出一种厌恶。我怎么可以在他面前,这样投向别的男子?想到这里,我倏的起身,挣开皇上灼热的手臂。在座所有人都是一惊,没有人会预料,区区一个低贱舞姬,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拂了圣意。

皇上一怔,微醉的眼睛倏的瞪圆了,刚要发作,筱雅急忙挥开水袖,舞步翩跹的晃到皇上身边,双手蒙住他的眼睛,气息如兰的在他耳边说,皇上,筱雅的舞胜过紫陌十倍,今晚就由我来陪您,如何?

皇上看看她,又看看我,唇边忽然掠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甩开筱雅的手,径直走到我面前,幽幽的说,“源紫陌,总有一天,我会得到你的心的,你相信么?”

众皆哗然。

无非是个才色尚佳的舞姬罢了。怎值得皇上这般痴痴倾心?

我怔住。右丞相赞许的望向我,满意的点点头。他以为我在用那招欲擒故纵的把戏吸引皇上注意吧。

我下意识的望向广晴然。

古铜的月色下,他轻轻别过头,错开了我的目光。

三.错爱

一纸书函,轻易就将宫廷最出色阴阳师唤入未央宫。

倚红叠翠的秋千架下,晴然一袭胜雪白衣,翩然而立。

我向他走去,似雪的樱花花瓣簌簌落在我的肩膀。见了我,晴然忙迎过来,姿态依旧娴雅,眉眼中却带着几分关切,“信上说,未央宫午夜时常听闻凄厉的叫声,想必是怨灵作祟。你可有觉得身体不适?”

我见他这样为我担忧,直直望向他的眸子,希望可以在他眼中找到一丝不一样的情感。他的目光对上我探究的眼神,倏的一愣,似是忽然明白了什么。聪明如他,又怎会不知,我佯说未央宫有怨灵出没,也无非是想借此见他一面。

“晴然,我,可以喜欢你么?”他的眸子那么黑,如夜,似海,深得我想一下子陷进去,不得超生。我是右丞相故意安插在皇上身边的舞姬,是棋子,是男人的附属品。可是这样的我,遇见晴然之后,也会想要得到幸福。

晴然重重怔住,胜雪的白衣在月光下格外明亮,浓深的眸子瞬间风起云涌。片刻之后,复又换上以往娴雅温润的笑容,淡淡的说,“源紫陌,你是皇上的女人。”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毫无预兆的,淹没了特意为他而上的精致妆容。心跳急速下坠,却有隐隐夹杂着一丝释然。

也许,像我这样的人,原本就不配爱上谁的。

我转身离开,一句话也没有说。如果早知第一次爱上一个人注定无法得到回应,我还会选择以这样飞蛾扑火的方式,不顾矜持的向他表白吗?如果早知所有的忐忑痴缠都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我还会放纵自己爱上这样一个白衣胜雪的男子吗?

可是人生,本就是没有如果的。

不经历这番痛彻心扉,我又怎能断了那许多虚无缥缈的,有关爱情与幸福的念想。佛说,不舍,不得。我该如何让他知道,只要他肯爱我一日,我愿为他粉身碎骨。

我渐行渐远,终于走出他的视线。背靠着樱花树,偷眼回望他。晴然依旧站在原地,白衣翩然若雪。

那一双耀眼黑眸,望不穿前世今生所有的寂寞。

四.梦魇

“紫陌,你真的要走?”站在右丞相身边的筱雅瞪大了眼睛看我,一脸的难以置信,冲口而出的说。

“枉费右丞相一番错爱。紫陌只希望远离京城,过农妇一般的平凡生活。这个宫廷,真的不适合我。”我俯身,低垂了头,哀哀的对右丞相说。我是真的想走。

野心勃勃的右丞相凝寂,一动不动的俯视着跪在地上的我,良久良久,眼神冰凉,手指却出奇的灼热。他忽然狠狠捏起我的下巴,说,“你要走,是因为广晴然?”

我重重一惊。从未见过凝寂这样的表情。隐而不发的怒气聚集在眉宇之间,凝成一股凌厉的压迫感。

“紫陌,你是我的,你怎么可以忘记。”凝寂的唇猝不及防的压过来,冰冷而决绝。我无从反抗,亦不敢推开他,身体瞬间僵硬。一股咸咸的味道渗入我口中。右丞相凝寂,他咬破了我的嘴唇。血丝晕透了我的锦衣,宛若大片盛开的红莲。

“我不会放过你。亦不会放过广晴然。”凝寂狠狠推开我,倏的起身,拂袖而去。

听到广晴然三个字,我蓦的清醒,不知从哪里的勇气,朝着凝寂的背影大声说,“从七岁起,我与筱雅就被你买入府中,小心翼翼日以继夜的训练着,只为你一朝称帝。对你来说,我只是个棋子,你可曾把我当作一个人来看?这世上只有广晴然,会用清澈单纯的眼光看我跳舞,会为我的安危而蹙紧眉头。”说着说着,脸颊便一片冰凉。

“放我走吧。纵使他不爱我,我也再无法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让我留在皇上身边,只会坏了你的事。”我哀哀的说。凝寂的背影微微颤了颤,直挺得有些僵硬。

我不是懵懂驽钝的女子,这些年来,凝寂如何对我和筱雅,我不会不知道。自从七岁那年第一次见他,筱雅便注定此生都会心甘情愿为他做任何事。而凝寂却始终关注着我,他说等他成了东瀛的王,必会封我为妃。可是世上有哪个一个男子,会把自己真心爱着的女人拱手送给别人呢?凝寂未必有多喜欢我,他只是太习惯拥有一切,容不得一丝背叛。

“紫陌,我不想失去你。不如我们重新开始?”凝寂猛的抓住我的手腕,眼里泛着灼人的光焰。

我静静的看他,良久良久,摇了摇头。凝寂,我们从来没有开始过,又何谓重新开始?我从来没有爱过你,又怎么能回到你身边呢?

凝寂呆呆的看着我,唇边忽然掠过一丝冰冷的笑。猝不及防的,他一把将一枚黑色药丸打入我口中,动作快的出奇。

药丸翻滚入胃,我怔怔的看着凝寂,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

凝寂转身离开,背对着我,幽幽的对筱雅说,“晚上把紫陌送到皇上房间里,事成之后,你就是我的妃。”

我的五脏六腑都在灼烧,疼得像要撕碎了一样,我哀哀的望着筱雅,断断续续的说,“筱雅……不要。”

筱雅淡淡的笑笑,扶起我,一步一步朝皇上的寝宫走去。

“紫陌,自我与你第一天进入丞相府,你可知道我每年生日的愿望是什么?只要有你在,凝寂就不会多看我一眼,我亦永远只能是你的陪衬。――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不存在。”

我跟筱雅都知道,凝寂给我下的是丞相府独门的蛊。

一种会让人癫狂,变成怪物的蛊。

五.诀别

皇上看到静静躺在他床的我,重重一怔。仔细端详,发现我面色惨白气若游丝,尚未来得及去叫太医。我已经失控,忽然发疯一样向皇上扑去。皇上侧身闪躲,我扑到一个破门而入的白色人影身上。

正是被心存愧疚的筱雅叫来的广晴然。

我掩面,不想让他看到我现在的样子,身体却已经完全失去控制。

黑色的角自我额头上长出,黑色的皱纹枝叶一样在我脸上蔓延,我像野兽一样嚎叫,无法控制的见人就咬。转眼间我成了面目狰狞的魔鬼。侍卫四下逃串,晴然挡在我面前,握住我的双肩拼命的摇晃,他说紫陌紫陌,你不要这样。我瞪着血红的眼睛望他,扯过他的手臂咬下去,血液腥浓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咒语的效用愈加强烈。我一加劲,尖牙甚至咬到了碰到晴然的骨头。他忍着巨痛,低垂着眼帘望我,眼睛里全是悲悯与怜爱。这种眼神令疯狂的我无所适从,唤醒了我的最后一丝理智。我用尽全身力气甩开他的手臂,一头撞向旁边的大香炉。额头上的角应声而断,紫黑色的血涌出来,模糊了我的视线。香炉里的火焰灼伤了我的皮肤,却也暂时熄灭了蛊毒的效力。我的脸渐渐复原,黑色的狰狞慢慢退去,露出苍白而衰败的皮肤。

晴然抱着虚弱的我,说,“紫陌,我一定会救你。”

我流着泪,绵延的悲伤顺着脸颊流淌。“晴然你知道么,我宁愿死去,也不愿你看到我刚才的样子。”我闭上眼睛,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一般纷纷而落。

晴然拥紧了我,声音里透露着极力隐藏的悲伤,他说,“没关系的紫陌,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第一次在樱花树下,笑颜如花的模样。”他一下一下的轻拍着我的背,像是在哄着一个入睡的孩子。

他的臂弯那么温暖,我一点一点失去意识,呼吸逐渐均匀,仿佛有团雾围住了我,整个身体如陷云端。片刻之后,我终于沉沉睡去。

六.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醒来,发现自己身在一处整洁的草屋之中。推门出去,映入眼帘的是黛色的群山和深蓝的星空。

晴然捧着一枚药丸出现在我面前,笑容微微有些憔悴,说,“紫陌,吃了这个你就会好了。然后我们就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我心中的阴霾霎时冻结,不再追问任何。满心欢喜,径自吞了这枚药丸,忽然幸福得入坠云端。

晴然看着一脸雀跃的我,宠溺的拍拍我的头,说,“在这里等我。明天我会回来接你。”

我眼看着他胜雪的白衣消失在蒙蒙夜色中。

再也没有回来。

六.诅咒

但凡懂得些法术的人都知道,人鱼是吸尽大海元气的生灵。吃了人鱼的肉,是可以长生不老的。

千年一现的人鱼,是只有皇上才可以享用的珍品。

时代相袭的阴阳师,职责就是守护东瀛天皇。若是背叛了王,就会得到最恶毒的诅咒。

晴然为了解我体内的蛊毒,私自将人鱼肉留给了我。他为了我这个在别人眼中只是玩物的舞姬,背叛了王。

一直以为,晴然对我所有的温存都只是出于同情。可是直到他离开我以后我才知道,他,是爱过我的。

我愿用此后所有漫长干涸的岁月,来换取一个与他相见的机会。

七.结局

我望着面对自己的梦境泪流满面的女子,轻声的说,“你可知,阴阳师若是背叛了王,会得到什么样的诅咒?”

那个叫紫陌的女子摇摇头,眼泪依然无声的流淌。

“他会失去前世的记忆,永远徘徊在轮回之外,化做幽冥路上惟一的风景。彼岸花,冥界唯一的花。花叶永不相见,生生相错。――就像你们之间一样。”我一字一顿的说,心忽然微微疼痛起来。

不由得想起莲落,想起蓝心,想起这些爱我,或者被我所爱的女子。我已经负了两个女子,不想再卷入任何感情纠葛。

只求现世安稳。

尾声

夜未央,风微凉。

院子里弥漫着醉人的青草香。

一轮圆月寂寥的悬挂在空中,草尖的露水细碎的映着月光,仿佛天上的星星落到了人间。

很多时候,一个人靠在阳台的长椅上,看大片浮云掠过苍穹,细碎的层层渗透下来的月光,轻轻浅浅,仿佛回忆。

回忆就是旧时光,藏而不露的伤口。

我该如何让紫陌知道,很多时候,记得,就是一种痛苦。

所以忘记,才是宿命的解脱。

没有人知道,彼岸花是慕容家的阴阳师的司命花。

没有人知道,慕容家少主的前世,名字叫广晴然。

龙女

我终于可以不再被人叫做螭。我终于不再是一只身份卑微的没有角的龙。

我成了真正的龙女。可是为此,我殉葬了我的爱情。

一.凌冉

山涧的瀑布倾泻而下,掠过苍林碧草,流做溪水奔腾在傍晚明媚的阳光里。我自瀑布下的深潭中飞出,落在清浅的溪中化成人形,掠了掠额头湿漉漉的头发,仰头笑着对站在树端的凌冉说,这瀑布深潭我已可以来去自如。其实若论法力智谋,我有哪点输给龙宫里的那些尊贵的龙?

凌冉自树顶飞身而下,解下身上的白色斗篷轻覆在我肩上,怜爱地说,他们怎样与你何干?何苦拼了性命来证明你的能力。

因为我不甘心。我直直地看着他,嘴角扬起倔强的弧度。

为什么同样是龙,只因我没有角,就要被叫做螭?我曾经亲眼目睹东海龙宫的王子公主们结伴出游时风光无限的样子,羽衣金冠,神情骄傲。为什么我们体内流着同样的血液,他们却注定是神,而我注定是妖。

我叫暮歌,我是一条螭,没有角的龙。洞庭湖蛟精与东海龙王的私生子。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父亲,只能凭着一幅多年前的画像依稀辨认他的容貌,宣纸上的他眼神凛冽,棱角分明,金发薄唇。母亲说我眉宇间的倔强与他如出一辙。

我恨他。可是更应该恨他的母亲却已心如止水,每日只知躲在湖底的洞穴里念经颂佛,忘却了所有过往的恩*尘世间所有的牵挂。包括我。

我自小在洞庭湖孤独的长大,每日苦练呼风唤雨飞天遁地的法术,仇恨与怨愤,成了我几百年来唯一的依托。我像一只真正的妖一样桀骜乖劣的生活,不开心的时候就会去洞庭湖边杀人,毁灭一个又一个村落,看着那些无助的人类露出惶恐而绝望的表情。别人的悲哀似乎可以减轻我心底的疼痛,那让我觉得自己并不是最可怜的人,有种淋漓而痛楚的快感。

渐渐的,洞庭湖边再无人烟。那一夜我守着满目荒凉的废墟,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四顾苍茫。天地间真的只剩我一个人了。这不是很好吗?可是,我为什么会哭泣?

忽然有人轻轻拭去我眼角的泪,手指冰凉。用浑厚而深邃的声音说,其实你比谁都惧怕孤独。你选择毁灭,并不是因为嫉妒他们的幸福,而是你害怕被人孤立的感觉,对么?

我抬头,救赎的虹光一泻千里。眼前的男子白皙英俊,及腰的金发飞扬在午夜清冷的月色里。眉眼细长,漆黑如墨的眸子软软的像要流出水来。

从来没有人这样凝视过我。

那是我所见过的,最温柔的眼神。

我以后会永远陪着你,答应我,做回你自己,好不好?他的声音透着细碎的宠溺,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我银色的长发,温暖而暧昧。

我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眼泪模糊了整个世界。在这个陌生人面前,我不由自主地卸下了所有的伪装。他是对的,我比谁都惧怕孤独,是他,拯救了我的孤独。他俯身抱住我,温暖无边无际地蔓延,在清冷的夜里绽开一朵朵璀璨艳丽的橘色的花。

他就是凌冉。他说,暮歌,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直到你厌倦我的那一天。

二.西海龙宫

凌冉从来不曾向我提起他的来历,只是每日准时在子时出现在我眼前,巳时离开,凭空消失一般,我甚至无法察觉他离去的方向。那日黄昏我与他并坐在海边的岩石上看日落,微红的潮水一漾一漾弥漫,海面闪烁着金色的光晕。海鸥掠过浮云,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我握住凌冉的手,轻声说,你说过会永远陪着我的,何时才可以真正如此?

暮歌,你再给我一些时间。总有一天,我们可以真正形影不离。凌冉的唇扬起好看的弧度,我忽然发现,他有着与画像上的父亲一模一样的一双薄唇。我的心泛起不易察觉的酸楚,细细碎碎的疼。

记得母亲曾经说过,薄唇的男人总是负心的。

我轻抚凌冉的长发,指缝间流淌着绚丽的金色,尊贵而纯正。我说,今日我要陪母亲念经颂佛,你也早点回去吧。

凌冉点点头,抱起我朝洞庭湖的方向飞去。我在夕阳绯红的云中凝望着他的侧脸,心中的惶恐空前繁盛。有些事,是不是永远不要知道真相的好呢?

我在洞庭湖底仰望凌冉离去的背影,轻跃出水面,凭借银色的光点,小心翼翼地跟随。凌冉似乎步履唯艰,藏青色的背影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伤。我悄悄跟在他身后,几次想放弃了这次追踪。其实他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真的害怕得到一个凌厉的答案。可是心中由爱滋生的繁盛的关切和好奇心,一步一步驱使着我,惴惴不安地前行。

银光隐没地闪烁在黑暗中,经过一条湍急的河流,眼前豁然明亮起来。天空是透彻而清明的蓝色,眼前是一座华丽的水晶宫,牌匾上的金色的琉璃拼成两个辉煌而刺目的字。龙宫。

原来,凌冉是龙。

龙是高高在上威严而尊贵的王者。没有龙会真心爱上身份卑微的螭。凌冉,他会像父亲背弃母亲那样背弃我么?

忽然觉得向往以久的大海竟是这样刻骨的冰凉。我艰难的跟随他的身影,避过重重守卫,来到水晶宫后明媚的后花园。透过影影绰绰的花木,我看见凌冉握着一个美丽女子的肩,神情哀伤地说着我听不到的言语。

那女子把头靠进凌冉怀里,金色的长发明晃晃地摇曳在花园明丽的颜色里。我呆呆站着,忽然失去了呼吸的力气。压制不住自心底鸣出的那声疼痛的叹息。凌冉回过头来,看见我,雷击一般蹙起修长的眉。

暮歌,你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我不想离开你。我朝他摊出手掌,银色的磷屑闪烁细碎的光点。方才,在我抚摩他发丝的时候,已将手中银色的鳞粉尽数地撒在他金色的长发上。

暮歌,原来,你不相信我。凌冉低下头,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悲戚的表情。

你就是暮歌?凌冉身边的女子抬起一双美目看我,语调温柔,周身散发着一种高贵的亲和力。

我是北海龙宫的三公主颜雪,凌冉的未来的妻子。我常听他说起你的好,今日一见,果然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子。她迈着碎碎的步子走到我身边,亲昵的握着我手说。

我望了望矗立在原地的凌冉,眼泪倾泻而下。扬手一个清脆的耳光打在颜雪白皙美艳的脸颊上,面无表情地说,我讨厌你。

颜雪没有任何的防备,身子软软的栽倒在地上。凌冉飞奔过来扶住她,眼神里充满了关切,轻声叫她的名字,抬起头哀怨地看我,说,暮歌,她也是一番好意,你怎么可以这样?

是的,我知道她是一番好意,可是我真的讨厌她啊。我讨厌她高贵而温婉的笑容,我讨厌她那一头纯正灿烂的金发,我讨厌她说她是你未来的妻子。

我转身离去,凌冉并没有来追我。

我的心,终于彻底绝望。

凌冉,你选择她,是因为龙女尊贵的身份么?

三.东海龙王

忘记自己怎样回到洞庭底,望着父亲的画像,痛彻心扉的哭泣,这许多年来所有的真实与软弱,随着淋漓的泪水,倾泻而下。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恨他。

因为我无法控制自己心底与生俱来的爱。我爱着我的父亲,我渴望得到他的爱与关怀,可是他却早早放弃我,让我的母亲心灰意冷,留给我一个寥落而孤寂的童年。恨有多浓,爱与渴望便有多深。

为什么我没有有一头纯正而高贵的金发?为什么我不是龙宫的公主?为什么我得不到凌冉?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得不到幸福。

地面忽然剧烈地震颤,夺目的金光四面八方奔涌而来,一时间,琴瑟齐鸣,飞花若雪。一台华丽的金轿从天而降,有夜叉模样的随从掀起轿帘,里面走出来的人衣着华丽,有着坚毅高贵的表情和棱角分明的轮廓,岁月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丝毫的印记,他依然,有着与画上一模一样的面容。

他俯身扶起我,慈爱而温和的叫我,暮歌。我怔怔的望着他,不敢确定这是不是我凭空冥想的一个梦境。母亲闻声从内堂奔来,我看着她脸上复杂而疼痛的表情,忽然明白她这些年的心如止水都是自欺欺人的。她,还爱着他。

父亲的笑容高贵而疏离,他看着我的眼睛说,跟我回皇宫好么?给我一个补偿你们的机会。

我重重的愣住。望了望母亲脸上瞬间绽放又瞬间凋零的惊喜,沉默半晌,终于点了点头。在梦中百转千回求之不得的幸福面前,我放弃了所有的倔强与骄傲。何况即使伤心难过,我依然,爱着凌冉。如果我也成了身份尊贵的龙,他是不是就可以跟我永远在一起了?

坐在父亲金色的轿里,他爱怜地抚摩我银色的长发,说,暮歌,我想给你一个纯正的血统和尊贵的角,我不要你再当螭。我要你成为一条真正的龙。

可是,我需要一个理由。

暮歌,你肯帮我做件事么?这样你就为东海立了大功,我便可以顺理成章的给你和你的母亲一个身份。

我想都没想便点了点头了。望着父亲尊贵的笑容,忽然觉得恍惚而遥远。

我只是想成为一个配得起凌冉的真正的龙女。是不是当我也有一头纯正金发的时候,才可以替代颜雪成为他未来的妻?

四.柳毅传书的真相

我穿上破旧的衣服,带着一脸愁容在海边放羊。想到一直音信全无的凌冉,这愁容原本不用装的。

一个儒生模样的人迎面走来,看见憔悴的我,关切地问,你怎么了,为何把自己折磨成这样子?

我掩面哭泣,说,父母将我许给这里的龙王三太子做妻子。我的夫君原本对我很好的,可是他现在爱上了别人。于是对我很冷淡,还时常打我骂我。我的父亲也是一方龙王,公婆溺爱儿子,怕我回家告诉自己的父母,将我囚禁在这里放羊。

长天茫茫,不知何时我才可脱离苦海。

那儒生面露义愤填膺的表情,高声吟道,碧云悠悠兮,泾水东流。伤美人兮,雨泣花愁。我柳毅虽然算不上英雄豪杰,但也绝对是个遵守诺言的人。有什么我能帮到小姐的,请你尽管说吧。

看来父亲没有选错人。这个叫柳毅的果然是个古道热肠的人。

我自袖掏出父亲给我的书信,说,尺书远达兮,以解吾忧。麻烦先生将这封信送到湘溪去,那里的入海口处有一棵高大的橘树,你在树干上敲三下,自然会有人来接应你的。

柳毅接过我手中的书信,朝我恭敬地作了个揖,转身离去,笔直的背影渐行渐远。

我忽然觉得有些难过。我欺骗了一个正直而善良的人,那他清澈关切的眼,与当年的凌冉一模一样。

事情进行的很顺利。我假扮的那个女子的父亲,有个脾气异常暴躁的弟弟,曾在尧做皇帝的时候因为与天将不和发脾气淹没了五岳,使人间遭受了九年的洪水。听到侄女在他乡的苦楚,等不及仔细了解事情的始末便立刻腾空而出,飞去杀掉了那个负心的三太子。那三太子的父亲暴怒,海界暴发了一场空前绝后的战争。所有卷入其中的人都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其实父亲的目的很简单,那便是挑拨西海与北海的矛盾,这样便可以用平乱做借口,统一所有的海域。

如果我知道,自己的父亲除了薄情以外,还有这样的野心。

如果我知道,我所扮演的女子就是颜雪。

如果我知道,那天我按照父亲的吩咐一字不差说出来的话中所指的负心人是凌冉。

如果我知道,自己成为龙的代价是殉葬自己的爱情。

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

如果来得及后悔。

知道真相的时候,我的心疼痛如割。眼泪奔涌而出,淹没了有关爱情所有的希冀。脑海中浮现凌冉温柔关切表情,他曾经眼神疼痛的对我说,暮歌,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直到你厌倦我的那一天。

那些撕心裂肺的痛楚和万劫不复的绝望再也无法隐藏。凌冉,如果你不曾在我最孤独的时候给我最恢 弘的救赎,我的心,是不是就不这样疼痛了?我以前想成为龙,是因为我不甘心身份卑微。现在的我想成为龙,是因为我想与你长相厮守。

可是这一切,都来不及让你知道。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直到你厌倦我的那一天。

五.龙女

我终于成了一个真正的龙女,有着最贵的角和绚丽而纯正的金发,不再是身份低微的螭了。一直以来的梦想终于得以实现,我的眼睛里流转着异样的光彩。

父亲笑的很得意,他说,暮歌,你为东海立了大功。这些都是你应得的。柳毅人品不错,你嫁给他如何,也算报恩了。

报恩?报恩。可是凌冉给我的恩情,我又应该如何报答?

我神态自若,轻声说,父王,其实我跟凌冉的事你早就知道吧。你为什么要骗我?

父亲不悦,板着脸说,他是堂堂西海龙宫的三太子,你以为他会爱上一个身份低微的螭么?我为你除掉一个负心人,你应该感谢我才是。

我和颜悦色的说,可是要论负心,谁又比得上您呢?

父亲几乎怒得拍案而起。

我视若不见,继续说,其实凌冉真的没有负我。他死之前曾经差人送信给我,可是当那封信到我手中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颜雪那日本来已经答应与他解除婚约,可是我却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了她。

如果我再给他一点时间,如果我肯相信他。

父亲,我是您的女儿,你为什么要害我?

我飞快地拿出袖中的短剑指向父亲的胸口,这是在我脑海中设想了无数次的情节,自以为心意已决。

然,他是我的父亲。

手腕剧烈地颤抖,终究下不了手。

父亲冷冷地看我,转身离去,背对着我说,你这样懦弱,如何可成大业?

暮歌,要怪,就怪你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吧。

柳毅在外面等你。龙宫的秘密不可以让凡人知道的。如果你不嫁,他就得死。

你来决定。

六.结局

凌冉死了之后,我开始惧怕任何一个人的死亡。凌冉,凌冉。这个名字从此弥漫在我生命中每一个晨晨昏昏。

我嫁给了柳毅。

尽管他百般隐瞒,柳毅传书救了龙女的故事还是流传开来,渐渐演变成人间佳话。

没有人知道,那个美丽的女子曾是一只身份卑微的螭,为了成为一个真正的龙女,她殉葬了她的爱情。

荼蘼花?月下美人

多年以后,我仍然忘不了长安城内,泠雪繁华而离散的笑容。

盟主大婚,满城都是瑰丽的红。白衣胜雪的独孤泠雪,翩然立于城墙之上,决绝的飞翔。

他心里始终只有叠青而已。

我又如何能期待他为我停留?哪怕一分一秒,他的心也不在这里。

陪伴我的,始终只有清风小筑门边,那一幅他亲手提上的对联。

不顾花前影。

谁怜月下人。

一.剑风门

一步步穿过熟悉的连廊,一步步穿过曾经无数次流连过的亭榭,我站在泠雪居住的御风楼前,收住脚步,呆呆的望着那道门,十指就莫名的绞在了一起。

一丝丝心虚,一丝丝留恋,甚至,一丝丝明知不可能却依然萦绕心间的,卑微的期望。

如果他能说出我想听的话,或许我就不会走。

雕花的梨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泠雪信步而出,一袭白衣,俊美的面庞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清颜,找我有事吗?”泠雪见我面色凝重,径直到我面前,眉眼间埋着探究。

今天不该我当值。况且飞花楼那边来了新主子,原本应该有很多琐事需要打点。我没有理由出现在这里。

“公子,清颜是来请辞的。”我轻声的说,扬起唇角,强颜欢笑。

泠雪一怔。万没有想到体贴入微服侍了他七年的忠心侍女,会忽然说要走。

“清颜……你要去哪里?你又能去哪里呢?”泠雪握住我的手,掌心灼热。

是啊,我又能去哪里呢?七岁那年我就被人贩子卖到剑风门做侍女,这座大宅就是我的世界,而少掌门独孤泠雪,他是我的全部。

连我自己也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因为另一个女子,再无容身之处。

“我去哪里公子不必担心。天下之大,总会有清颜容身的地方。”我恭敬的说,声音里却含着倔强。

“……是不是我做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我可以改,只要你留下来。”泠雪握着我的肩膀哄我,轻声软语。

“你真的可以改吗?如果我说,我跟苏叠青之间你只能选择一个,你……还会让我留下来吗?”我直直看着他的眼睛,却看着那双黑眸中的自己,细小得有如尘埃。

“……清颜,你这是何苦?”泠雪修长白皙的双手自我肩上滑落,收起挽留的姿态。

这是何苦?的确很苦。我也不想。有些话却还是要问出口,即使明知没有半点赢面。

“奴婢自知只是一个侍女,出身下贱,根本不配与叠青小姐相提并论。只是,奴婢也是人,也会情不自禁的爱上一个人……此话点到即止,公子无须介怀。”我后退一步,躬身行礼。一串泪含在眼中,摇摇欲坠。

正要转身的瞬间,一阵幽淡花香迎面而来。

御风楼前绵密的不知名的花朵,一瞬间齐齐绽放。

我被眼前的奇景惊呆,再望向泠雪的时候,却看见他片刻惊艳的神情。伸手揩去我脸上不知何时落下的泪水,轻轻拥我入怀。

时间仿佛停止。月下花开,任谁都会有片刻的迷醉。

一瞬间绽放的花香,泠雪身上我再熟悉不过的味道,如此接近的萦绕在我鼻息。

我紧紧抱住他,把头埋在他的臂间。如果可以,我愿用一生来换取这个瞬间的永恒。

可是现实就是现实,永远无法随人愿。

泠雪虽然风流,却不是轻浮放荡的人。

所以这个拥抱,足以让我珍视许多年。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轻轻推开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离开名剑门,离开清风小筑,离开独孤泠雪。只得一个远去的背影。

辗转七年,一带而过。

二.郑连城

我身上的银子并不多,倾囊而出,在长安城的另一端开了一间茶楼,取名邀月楼。剑风门的侍女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深谙茶艺,茶楼一色的紫砂壶,袅袅茶香飘香十里。可是因为价格昂贵,所以客人并不多。

闲暇的时候,我就拿出娘亲留给我的琴谱,练一首叫做《碎心云》的曲子。指尖掠过琴弦,仿佛跌入雨雾之中,所有烦恼都烟消云散了。琴谱上说,碎心云是一首可以破开人的灵魂的曲子,驱散心底郁结的仇怨。而江湖上的腥风血雨,又多是由于仇怨而起。所以碎心云不但可以缓解人的病痛,还可以驱毒疗伤。只是我内力微薄,这几年在泠雪身边又疏于弹琴,所以我的琴音只是悦耳,并无其他神奇功效。

时间久了,发觉总有一个锦衣男子在下午的时候来坐在窗边饮茶。只饮毛尖,从来不与旁人多说一句话。

“连城,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到底要我怎样你才肯接受我?你说,我一定做得到。”今天茶楼里忽然来了一个美貌女子,跟着他来的,径直坐到对面,他却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你走吧。”他抿口茶,放下茶杯,淡淡的说。

“为什么?你还忘不了江玲珑吗?论样貌,我哪里比她差,论身家,她更是与我天壤!你……”这女子一看就是被人宠爱惯了的,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受不了一丝怠慢。

“住口。”锦衣男子的声音不大,却充满震慑。“出去。念着你爹的面子我才忍你。从今以后,我不想再看到你。”

“你……”女子一愣,气得面色苍白,拍案而起,怒道,“郑连城,你以为你是什么!”她抽出腰间的碧色宝剑,迟疑片刻,终是不敢砍向他,只好迁怒周遭的桌椅,歇斯底里的乱挥一通,紫砂壶应声而碎。

我赶忙过去阻拦,轻轻挽住她的胳膊,说,“姑娘,稍安勿躁,何必……”

南宫雪看到我的脸,倏的一愣,眼睛里瞬间充满了厌恶,怒道,“滚开!你是什么人,也配跟我南宫雪说话!”南宫雪猛一甩手,我狠狠跌到地上,额头磕在桌角上,鲜血直流。

江湖上盛传炎方帮帮主南宫傲的千金,“艳碧剑”南宫雪性情乖张,出手狠辣,果然名不虚传。她满心怨怼正无处发泄,见我摔倒了还不够,又是一剑劈过来,我直直的看着她,想躲也躲不得。

郑连城忽然闪身挡在我面前,食指轻捏住无坚不摧的碧剑,冷冷的望着南宫雪。二人僵持许久,只听“啪”的一声,碧剑断成两截。

“郑连城,总有一天,我要你为你所做过的事情后悔。”南宫雪震惊的看着他,拾起地上的半截剑,一字一顿的说。羞愤交加转过身,扬长而去。

郑连城扶起我,从怀里拿出金创药,细细涂在我额上的伤口,眉目里竟有若隐若现的温柔。我低了头,呼吸微微急促。除了泠雪,还从没有一个男人与我这般接近。

他却忽然松开我,踩着满地狼藉的碎片,面无表情的坐到我对面的位置上,说,“说,你是谁,有什么企图。”

“你将我的邀月楼弄成这样,反倒来问我有什么企图?”我一惊,随即笑笑,若无其事的说。

“长安城这么大,你却偏要跑到桥宛堂的前面开茶楼。而我每次来,你都会亲手帮我煮茶。你明明有内力,却装出一幅不会武功的样子。这些,你如何解释?”桥宛堂堂主郑连城果然才智过人,心细如尘。随口就可列出诸多疑点。

“北炎方,南桥宛,中剑门。如今,江湖三大门派三足鼎立,我也不过想找个靠山而已。”既然大家都是明白人,我也索性开门见山。“我本是剑风门的侍女,被少主独孤泠雪逐出门外之后,就来这里开了这家茶楼。”

“因为我?”郑连城沉声说,刀削一样的轮廓,看不出一丝丝喜怒。

“是。”我点头。“曾经有人说过,我跟桥宛堂前堂主夫人江玲珑有七分相似。所以我才会来这里。不过是想遇见你。”我淡淡的说。

“你倒是很坦白。”郑连城深潭一样的眼中掠过一阵悲喜莫辨的,寒星一样的光亮。

“除此之外,我还有别的利用价值。”我嫣然一笑,走到他身边,俯身说,“传闻桥宛堂堂主是个武痴,喜欢收藏天下有名的兵器。剑风门的御风剑你一定听过吧?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帮你拿到它。”

郑连城唇角含笑,不动声色的看着我,说,“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你。”我坐到他腿上,看着他的眼睛说。“把你给我。你的一切也就属于我了。”

三.御风剑

我想,郑连城心里是看不起我这种女人的。背叛旧主,投怀送抱,玩弄心机。所以将我带回桥宛堂之后,他只是把我安顿在府内角落的宅子里,隔好几天才来看我一次,很少交谈,有时下棋,有时饮茶,有时听我弹琴,有时只是安静的睡在我房间的藤椅上,视我为空气。

转眼,明日是十五。

“我明天会回剑风门。”我为他沏茶,淡淡的说。

“为了御风剑?”他挑眉,依旧看不出丝毫喜怒的表情。

“是。我想我们还是明码标价比较好。既然你不想要我,也不必勉强自己到我这里来。”我靠在椅背上,浑不在意的说。“只是请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说。”冷漠如郑连城,也许跟我多说一个字都觉不值。

“如果我活着回来,御风剑就是你的,我只求一个安身立命之所。”我朝他笑,眼中却再无虚伪的风情,顿了顿,接着说,“如果我没有回来,就请你为我报仇。……不要殃及他的家人,只要杀掉剑风门门主独孤一方就好。”

郑连城微微一怔。原以为我熟悉剑风门地形,又熟悉主人的习惯,偷剑原应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可是事实上,御风剑是独孤一方的贴身宝剑,寸步不离身。

与其说我去取剑,不如说是取一个真相。

我也不过是借着这把剑,卖他一个拿不准的人情,给自己留条后路罢了。

“想不想听个故事?与我们的交易无关。只是单纯想出来而已。……如果我死了,这些回忆也再也不会再有人知道。”走到窗边,今夜的月亮已经很圆,掠过树影,一地清霜。

我径自走到院中,坐在石椅上,望向郑连城,清澈的笑。

我只是想讲出来而已。他听与不听,都无关紧要。

三.苏叠青

像泠雪那样的男子,我从来也没有想过可以把他长久而稳固的据为己有。我可以微笑着看他身边桃花片片,却不能容忍他爱上苏叠青。

第一次见到苏叠青,是在独孤府后花园的水榭中。一个身穿红衣的娇小女子赤着脚在水池中行走,欢笑着撩起串串水花,漆黑的眸子如精灵般,纯洁而狡黠。就像一朵红色的茉莉,又清淡又妖娆,不同于我所见过的任何女子。我端着茶盘,生生就愣在这里,不好的预感。蓦的回头,就看见影影绰绰的翠色树林中,泠雪痴迷绝美的笑容,平静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闪动红色的火焰。

我的手一松,茶盘轰然落地,片片碎裂。

泠雪,他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任何人。亦从来没有这样看过我。

何况这个女子岂是我可比。长安城内,有谁不知名女苏叠青,秀美灵动,才貌双全,又是炎方帮帮主南宫傲的外甥女,占尽天时地利。

我看着泠雪迷醉的眼神,便知道,我们之间有什么已经改变了,并且再也回不到从前。

苏叠青待人温和,偏偏对我处处刁难。那次泠雪不在,她刻意失手,将滚烫的茶洒在我身上,紧接着扣我一耳光,说,“泠雪跟我说过,他的近身侍女仰慕他许多年。今日一见……呵,真想不通为何你这种货色也配暗恋他。”

我的心一凉。原来我的心意,泠雪一直都知道。原来我对他的心意,不过是他和她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我扬手一个耳光挥过去,说,“我跟泠雪之间的事无须旁人操心。管好你自己。”

不会武功的苏叠青脸上,立刻呈现出暗红指印。她望着我身后,嘤嘤的哭泣。

我回头,看见一脸铁青的泠雪。

如果说,我最初时对泠雪的倾慕是因为他的身家地位,那么后来,我是真的甘愿为他赴汤蹈火,画地为牢。甚至有些隐隐的希望高高在上的他有一天会落魄,这样他便不能没有我的照料,久而久之,也许我会变得重要。

可是泠雪,他为了苏叠青,第一次责罚了我。

那一次,我跪在御风楼的石屋里,心疼得几乎碎掉。

开始想要离开泠雪,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我跟苏叠青,注定无法共存的。

从那之后,苏叠青收敛了些,看我的时候,眼光里带着不屑的傲慢。旁人为了讨好这位未来少主夫人,争相在她面前排挤我。泠雪不再袒护我,他的眼中,只看得到她。

苏叠青喜欢看戏。尤其是那出《牡丹亭》,为了讨好他,泠雪在府中搭起戏台,夜夜笙歌。

原来两个人的未来,容不得第三个多余的人。我冷眼看着台上人的爱恨情愁,似是一场与己无关的戏。

可是望着台上青衣花旦那凄凄楚楚的肝肠寸断,却忽然羡慕起那些历尽爱恨悲欢的戏中人来。亲身经历过,总好过始终冷眼旁观。甚至宁愿被他爱过了再放弃,也好过从未入过他的眼睛。风流贵公子,本就该是桃花不断,我也不以为意。七年了,我眼见他在长安城内众星捧月,风光无二,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直至苏叠青出现。这枚通透碧绿的叶,从此在泠雪的世界里,遮天蔽日……

那花是什么时候开的, 那心是什么时候不属于自己的?一切的一切,就好像我不知道为什么相伴七年却敌不过她一个梨窝浅笑。

苏叠青搬入飞花楼的第二天,我像赌徒一般负气而走,以为他也会怕失去我。卑微的期盼着他会选我。

……他却终究选了她。

我从小就很独孤,又是府上的卑微的奴仆。从来就没有人在乎我。所以我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让他在乎我。

可是,没有人在乎。

……

讲完这个长长的故事,我望向月光下长身玉立的郑连城,以为他早已听得不耐烦。却只见他定定的望着我,那目光好像想透过我的眸子,直直照到我心里去。

相望的瞬间,一阵熟悉的花香阵阵袭来。

我这才发现,这里四周竟然种满了与御风楼前一模一样的花。记忆里浮现出我离开之前,泠雪真实而温暖的拥抱。

“原来,你也喜欢这种花。”眼泪片刻间溃不成军。我喃喃自语一般地说。

“这叫昙花。在夜里开放,花开时间只有两个时辰。”郑连城递给我一方锦帕,淡淡的说。

原来这就是昙花。

所以我跟泠雪的感情,注定只如昙花一现。只得相爱的片刻。

“昙花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月下美人。”郑连城忽然扳过我的脸,说,“――就如你现在这个样子。”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很柔,就像雪花落在水面上。

三.御风剑

“你来了。”剑风门对我来说自是轻车熟路,可是奇怪的是,独孤一方对我这个被逐侍女的到来一点都不奇怪。

独孤一方练功的玉室里,寒气缭绕,那个矍铄的老人坐在屋子正中的玉石椅上,神色有些疲惫。

“你知道我是为何而来?”我定定的看着这个老人。原来我在剑风门这七年,他什么都知道。

“你跟你娘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呢?”独孤一方眯着眼睛,似是陷入久远的回忆。“我只是没有想到,你到现在才来找我。”

“我六岁那年,我娘哄我入午睡,说等我睡醒了她就会回来……那是她惟一一次骗我,因为她之后就没有回来。那天有人在剑风门看到过她,我来是想问你,我娘到底去了哪里?”我的语气仍是淡淡的,今天既然敢来他面前,就没打算要活着出去。

“看来,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独孤一方睁开眼睛,灼灼的看着我,“十一年前,玉琴仙子沈碎心在江湖上名噪一时,一曲碎心云不但杀人于无形,还有疗伤续命的功效,一时间没有人是她的对手。我为了得到那本琴谱,用计把她软禁在剑风门,她说琴谱已经毁了,我便让她默写出来。”独孤一方站起身,望向窗外,背对着我。“结果你娘写了假的内功心法给我。……我本来舍不得杀她,可是她心里却只有你爹。”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真相?”这个事实与我心中推测所差无几,可是经他亲口说出,我还是觉得震撼。

“心里有个秘密总是很不舒服。更何况,死人是不会出卖我的。”独孤一方的笑容忽然凝在脸上,动作极快的抽出御风剑向我劈开,早有准备的我跳向一旁,拿过旁边的琴,弹起那首苦练多时的碎心云。

独孤一方挥剑抵挡,没过多久,如虹的剑气便将我的琴劈成两半。我的五脏六腑都受到重创,一口血自嘴角涌出。我果然此生都不是他的对手。

他的剑尖指着我的喉咙,忽然笑了,说,“为什么这么晚才找我报仇?呵,真像一个笑话。当年我放下身段,全心全意的对你娘,她却看都不肯多看我一眼。而你,守在我儿子身边七年,他却从来没有把你放在心上。”

就当御风剑要刺破我喉咙的时候,忽然有个白色的身影穿过窗口腾空而来。

泠雪握住剑刃,鲜血直流,他跪在地上说,“爹,可不可以放过清颜?”

独孤一方没有回答,只是望着窗口,猛地推开泠雪,与刚跃入房间的黑影缠斗起来。终究不敌,被那人一掌击中胸口。

我这才看清楚,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郑连城。

他走过来,一言不发的扶起我朝门口走去。

“清颜……”泠雪扶着跌倒在地的独孤一方,犹豫的叫住我。

我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你跟爹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们剑风门欠你的,你来报仇,我不会怪你。”泠雪轻声的说。“如果我说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你,可不可以留下来?”

郑连城看看他,又看看我,轻轻抽回搀扶着我的手。他是在说,如果我要留下来,他不会阻拦我。

“清颜,你可知那天站在月光下流泪的你有多美?香气弥漫,有如花开。

你走了以后,我才知道御风楼前的那种花是昙花。

它还有个让我心动的名字。

月下美人。

清颜,可不可以,不要离开我?”

我的身体颤了颤,终究踏出了那道门。

心,忽然疼得无以复加。

四.沈清颜

一个月后,剑风门掌门独孤一方病逝。郑连城说,我既然答应为你报仇,就绝对不会食言。独孤一方中的是郑连城的催心掌,一般人会立时毙命,因为他内力深厚才可以拖延这么久。

正好赶上武林盟主的三年期满,大选之时。三大门派之中,独孤泠雪只是个纨绔子弟,武功尚浅,郑连城又不喜过问江湖的是非俗务,盟主之位便落到炎方帮少帮主南宫云的身上。

苏叠青见剑风门大势已去,不久便搬出飞花楼。南宫云是他的表哥,两人自小感情深厚,自是一拍即合。苏叠青不是不想跟泠雪一辈子的,只是那种出身高贵的女子,骄傲自负,心比天高,自知无法去过那种卑微平凡的生活,即使为了自己心爱的人,也不肯放低。

而我却恰恰与她相反。爱得低到尘埃里,爱得天翻地覆,爱得撕心裂肺,他却只是浅淡一笑,望穿我炽热的眸子,把眼光投注到旁人身上。

那时我身上的伤已经快养好,心上的伤也结了疤,痕迹还在那里,却不再疼痛。我很担心泠雪,他是个太害怕失去的人,而现在,他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多年以后,我仍然忘不了长安城内,泠雪繁华而离散的笑容。

盟主大婚,满城都是瑰丽的红。白衣胜雪的独孤泠雪,翩然立于城墙之上,决绝的飞翔。

五.尾声

不久之后,郑连城娶我为妻。我成了名正言顺的堂主夫人,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我,不会再有人小看我,他会在乎我。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爱上我这种女人?只因为我像你的亡妻江玲珑吗?”我很认真的问他。他明知我当初接近他只是为了利用他,他明知我只爱过一个人,那就是泠雪。他死了,他的地位更是永远无可取代。

“……我不知道。”郑连城认真的想了很久之后,如是回答。可能连他自己也想不通。“那你呢?那天,你为什么没有选择独孤泠雪?”

我摇摇头,没有回答。微笑着说,“将我们的新居取名清风小筑,可好?”

郑连城点头,眸子里闪过一丝宠溺。

所以有些事,就让它永远藏在心底。

我说过,我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让人在乎我。所以我最在乎的,始终是我自己。

七年前我没有报仇,不是因为不想让泠雪难过,而是我觉得自己的功力与仇家相去甚远,而且即使报了仇也无法改变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七年之后我去报仇,不是因为找到了郑连城这个靠山,而是我想让泠雪知道我身世的真相,让他觉得有愧于我。

当天晚上我没有留下来,不是因为我不再爱泠雪,而是我忽然意识到,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是郑连城。

我只要我下半生过得风光安稳,至于爱不爱,有多爱,又有什么关系呢?

与其做被选择的人,不如去做选择别人的人。

陪伴我的,始终只有清风小筑门边,那一幅泠雪亲手提上的对联。

不顾花前影。

谁怜月下人。

此去经年,有种叫做月下美人的花,渐渐消失在我记忆里。(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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