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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如是我闻,仰慕比暗恋还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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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无端

不是所有人都值得等,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忘。

那一场卑微了许多年的爱恋,和半生里无数个日夜的仰望。

有嘉宾,鼓瑟吹笙

我是宁锦,十二岁那年的冬天被卖入阮府。那时的阮城素已京城里小有名气的聪颖少年。一手宛如天赐的好诗画,再加上是宰相之子,从小呼风唤雨,性格中便有了偏执的一面。他对美的事物有种狂热的欣赏,无法容忍任何让他碍眼的丑陋。

于是当他看见我的时候,只是一眼,便不耐地跟管家摆了摆手,说,“这么丑的人怎可来做我的婢女?快快打发了吧。”

彼时我也不过是个孩子,哪晓得什么美丑,规矩,只知道若是阮府不收我,回去就要挨爹爹的骂。娘今早也哭着说过,新生的弟弟挨不了苦,只有卖了我,才能给他一口饭吃,女儿迟早是别人家的,早一点送出去也没什么不好。心中一急,便冲到他面前,一把抓起他桌上的珊瑚纸镇,也不知哪来的胆量,语气中只是倔强,“你若是让我走,我便扔碎了它!”

管家大惊失色,气急败坏地上来拦我,少年阮城素却玩味地看着我,似是欣赏这种不经常出现在他眼前的违逆,扬唇一笑,说,“好个胆大的丫头。好吧,留了你便是。”

许多年后想来,许多影像都已模糊不清,只记得那日大雪荼蘼,寒气冰冷如雾,铺天盖地。少年的他,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白色霜花。

小时候的我并不知道自己丑。眼睛是黑白分明的,鼻梁不算太塌,双唇如其他少女一般红润嫣然,皮肤也是白皙晶莹的。只是在我左脸,落着一只赶不走的紫*。

那是一朵蝴蝶形状的胎记,与生俱来,那种紫红色在乍看之下的确有些狰狞。而阮城素,他只喜欢世间美到极致的事物,所以,他从来不会多看我一眼。他身边的女子,个个闭月羞花。就像他只穿香罗绸缎庄量身定做的镶金线衣,饰物也必定出名工匠精挑细选的上乘之作。他的居所,水榭环绕,五里弥香,仙境一般。不是所有肯砸银子的人,都能过上这般精致典雅的生活。

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时常有京城名女来找他作画。景色也好,人物也好,阮城素总是能捕捉美的事物最令人心动的霎那,所提诗句也尽是精妙。

很多闺秀一掷千金,只为求他一副画像。只是,城素作画,一向只随心情,也有几点属于自己的固执,让前来求画的人跃跃欲试,又望而生畏。渐渐的,街头巷尾便有了这样一个传闻,京城才子阮城素有三不画。非绝色不画,非万金不画,非名女不画。

秋末冬初,寒气未央。

入夜,我与以往一样,端一碗梨花杏仁羹,放轻了脚步走进书房,默默放在他案上。

月光清冷,他放下手中的笔,靠向椅背,伸展一下手臂,没有看我。我退到一旁,眼角瞄见案上搁着一幅新画的人像,云鬓花摇,面若桃花。

城素忽然开口,说,“画上的是将军之女。媒人也来了三次。……我把她画得这样美,怕是又要让她误会了。”说罢,捧起杏仁羹,轻轻啜了一口。

“画上的女子出身名门,又是绝色,公子难道不动心么?”我走近一步,小声说道。这五年来,城素待我不薄,也并不把我当下人看。累的时候,偶尔也会自言自语一般地跟我说些心事。

窗户缝里一阵冷风袭来,烛影摇动,发出咝咝的声响。短暂的沉默。

城素忽然抬头看我,目光一瞬间深得让我无法自拔,复又错开目光,轻笑一声,说,“宁锦,原来你也不明白我。”

他的声音那样飘忽,像细致的羽毛,盈盈落在心上,一阵*。

“宁锦并非不明白。而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款款上前,提笔蘸饱了墨,在画像旁边写下一行清隽小字……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城素一怔,随即抬头看我,眼睛里蕴着一丝欣赏。

这是《诗经》中的诗句。意思是,尽管在东门之外,美女如云,可是却没有我所中意的那个人。我知道单纯的美貌,无法打动阮城素。可是却又不知道,他内心深处所渴望的究竟是什么。

我只知。

虽则如云,匪我思存。我也同样不过是千千万万仰慕他的女子中的一个,永远不会是他想要的那个人。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梨花杏仁羹是我在古籍里找到的食谱,甜而不腻,滑而清润。材料也比较刁钻,晨露,雪莲,上好的杏仁,还有十几味罕见的药材。

我走进一间中药铺,掌柜的看了我的方子,皱了皱眉,说,“姑娘,这些东西可不好找呢……”

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响动,是桌椅倒塌的声音。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跌跌撞撞地走进来,一袭破败的黑衣,脏的不成样子。

掌柜的脸上浮起一层厌恶,生怕弄脏了自己的店铺,忙命小厮过去驱赶。我看他颤巍巍的样子,心中腾起一丝不忍,走过去对药铺小厮说,“这位老人家是要抓药吗?只管给他,账算我这儿。”

小厮一听,以为我与那老者认识,忙松了手,应声抓药去了。

“姑娘,一念之仁,或许亦是一念之差。这是你应得的,却不知是帮你还是害你。”那老者回过头来,苍老的面庞上却有一双矍铄漆亮的眼睛。他递给我一个青翠竹筒,半尺有余,我低头接过,握在掌心里,就莫名有种悲喜莫辨的惶恐。

那个瞬间,我眼前忽然出现一些断断续续的模糊影像,碧绿的河水潺潺流过,火红的枫叶满地,一个身穿玄色长袍的男子背风站着,大片流云涌动,他站在一片阴影里,悲戚地望着远方。

“宁姑娘……”不知道过了多久,药铺小厮捧着抓好的药,小心翼翼地轻摇我的肩膀。

我猛地回过神来,一时间竟如梦初醒。环顾四周,那个黑衣老者却已不见踪影。急忙抓了小厮来问,却说那老者半个时辰前就拿了药走了,一边还用诧异地眼神打量我。

“你说,城素心里是不是有人了?”镂花的窗棱后,响起一个清脆高傲的女声。我认得她,是徐将军之女徐粤伶,当今皇后的亲侄女。天生美貌,又甚得皇上宠爱,封了郡主,愈加名动京城。

李总管低头陪着笑,神情里还蕴着一股子骄傲,说,“我们少爷最是清心寡欲的,多少京城名门闺秀踏破了门槛,他可是看都不看一眼呐。”

“他身边……就真的一个女子都没有?”徐粤伶语气稍缓。

“当然没有了……这要说有,也就只有宁锦而已了。”李总管明显松了一口气,懈怠之下却说出我的名字。

每个人对自己的姓名总是敏感,路过廊下的我举步刚要离开,蓦地听到宁锦二字,复又顿住脚步。

“宁锦?是那个奇丑的女子么?”

“……正是。说来也怪,我家少爷那样挑剔的人,竟会把她留在身边。莫非是看多了徐小姐您这样的花容月貌,就像吃多了山珍海味,拿她当青菜豆腐来调剂的?”李总管操着圆滑的京腔,不无讨好的说。

“别提她了。上次我来找城素,她从书房里迎出来,身穿白衣,愈显得脸上一大块胎记紫得发黑。大白天的,我还以为见了鬼。”徐粤伶嗤之以鼻。

我想,世间没有一个女子能真正不把自己容貌放在心上。纵使多年来受尽白眼和讥笑,我听到这样的话,心中还是不免痛楚。我不在意别人怎样看我,可是谁有能保证我所在意的阮城素不会有同样的想法?在众人眼里,我是个可以用“奇丑”二字来形容的女子,这样的我,偏偏要去倾慕那样完美无瑕的阮城素……这到底是可笑还是可悲?我僵硬在廊下的阴影里,直到李总管和徐粤伶双双离开,我依然保持同样的姿态望着已经空无一人的房间。

“宁锦,你过来。”我僵硬地回到书房,手上的杏仁羹也几乎凉了。城素的兴致却很高,低声叫我过去,唇角还挂着一丝孩子气的笑容。

我到底是爱着他的。应声走过去,不知为何,眼眶却酸涩起来,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蓦然看到自己所依赖的人。

那是一幅用上好彩墨所描绘的山水画。小溪奔流,水花四溅,光是看着,都仿佛能听到水声潺潺。枫叶满地,红色叶片四下落着,流云涌动。我眼前模糊一片,隐约觉得这图景似是在哪里看过,此时却也顾不得了。

城素没有察觉我的不同,他自顾自地提起笔,在画旁边写下一行隶书,飘逸挥洒,字如其人。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城素撂下笔,似是叹息地自语,“这是我梦境中的情景。深秋寒凉的清晨,在清澈凉薄的水边,我与她相见。……她,必定身穿烟绿锦衣,薄衫常裙,长发用荆钗挽着,容颜美丽素净,有温婉干净的笑容。”离得近了,才嗅到城素身上淡淡的酒气。他忽然扼住我的腕,说,“宁锦,这才是我想要的……爹爹却应了徐将军之女的那门亲事……可是我还没有遇见我梦中的这个人,怎么可以……就这样草率地决定一生?”

城素摇晃着我,却抖落我眼中的一串泪水,打湿了画卷,模糊了大片墨迹。

“宁锦,你怎么了?”城素这才发现我的异常。他站起身,双手扶住我的肩,声音那样温润关切。

我的泪再也止不住,亦无法想像自己扬唇一笑的表情会有多苦涩,抓起案台边的酒壶,一饮而尽,揽住城素的手臂,踉跄着往门外走,“你有你的不快乐,我亦有我的苦。不如今夜,不醉不归。”

城素愣住,随即欣然应允。他是个任性的人,他一向活得那样潇洒。

一月孤悬,满庭清辉。园中未凋尽的残花释放着深秋最后一丝香气。

城素本就有了醉意,此时更是一杯接一杯地与我对饮,一醉方休。

“宁锦……”城素不胜酒力,他醉了,身体已经无法支撑自己的重量,斜倒在我怀里,隔着我的手去握我的杯……

“徐粤伶有你一半善解人意,我也许都会爱上她……”城素顿住,将我杯中的酒仰头饮尽,忽然笑起来,把头埋进我的颈窝里,喃喃地说,“可惜你不是她,她也不是你。”

我愣住。他的话,字字句句,让我肝肠寸断。而被他抱住的我,第一次感受到这种由另外一个人的体温所带来的温暖。眼眶一热,无声地盈满了滚烫的泪水。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那些下人都在私下传着,说宁锦昨夜在你房间留宿,你当我真的不知道?”我站在书房的屏风后面,手里还端着一碗新蒸的杏仁羹。心中充盈着异样的满足,了然无痛,忽然觉得这种情景有些好笑,于是默默扬起唇角。--似乎面对徐粤伶,我总是要站在她的背后张望。而我与阮城素之间的关系,也总是多不过那一碗杏仁羹。

“知道又怎样?”城素淡淡地看她一眼,说,“她是我的侍女,本就是离我最近的人。”

徐粤伶是盛气凌人惯了的,偏偏在城素面前,却总是低声下气。

“……你对她,真的没什么?”徐粤伶走过来站在他身边,声音柔软而悦耳,“城素,下个月就是我们大婚的日子了,我也是太在乎你。……若是别人倒也罢了,我只是觉得她配不上你。”

正午的阳光直射窗棱,城素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凝滞。

“城素,我要跟你在一起……只要能在你身边就好。如果日后你厌倦我了,要养小要纳妾,我绝不会有半句阻拦。京城才子阮城素,只有这世上最好的,才配得起你。”徐粤伶自后抱住他,神态姿态里,都是无尽的温柔。

室内一片静默。

城素眼睛里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挣扎,良久良久,他说,“我永远不会爱上宁锦那样的人。”

手中的杏仁羹毫无知觉地砸落在地上,轰然而碎。

还记得昨夜。

那一场卑微了许多年的爱恋,和半生里无数个日夜的仰望。——阮城素醉了,忽然紧紧抱我,他的气息迎面而来。窗缝透来的风吹灭了红烛,黑暗中只听得到他浓重的呼吸,一双温暖的手掌轻轻解开我的锦衣罗裳,那么温柔,那么缠绵。——有一天,即使我真的把他忘记,身体却也会记得,黎明来临前他温暖的臂弯,以及,清澈均匀的呼吸。

“宁锦,你走吧。”枫叶赤红,满庭璀璨芳华。阮城素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为什么……我想问,可是嘴唇动了动,却怎么发不出声音来。

“你要与徐粤伶成婚了?”嗫嚅许久,却只能说出一句如此僵硬的话语。“你爱她么?”此刻的我,固执地看着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要流泪。

“我没有碰到我想要的女子,和我梦中的邂逅。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存在,也不知道是否终究可以遇见。但是惟一可以确定的是,那个人不是你。”阮城素回过头来,漂亮的瞳仁中缭绕着雾气一般的冷漠。

“……所以,你让我走?”我走到石桌旁,拿起他放在那里的厚厚的银票。

“……我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你。”他眼中有一瞬间的歉疚,胆怯,以及某种脆弱。

我扬唇一笑,转身离开,天地间一片静默。

“宁锦……”他最后一次唤我名字。我知,他是希望我说些什么,说恨他,或只是道别,都无所谓。他只是受不了这样无声的结局。

可是,我已经,无话可说。

那一个寒凉的夜晚,今冬第一场大雪。

忘记是怎样走出顾家,亦忘记了是怎样被半山腰的匪徒盯上,撕裂我的包裹,将我推入深潭。

在那一刻,我死死拽着包裹。

直到布匹撕裂,那幅偷来的画卷滚落在地上……

那是一幅用上好彩墨所描绘的山水画。小溪奔流,水花四溅,光是看着,都仿佛能听到水声潺潺。枫叶满地,红色叶片四下落着,流云涌动。画旁边有一行飘逸隶书: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深秋寒凉的清晨,在清澈凉薄的水边。

一个纤弱女子身穿烟绿锦衣,薄衫常裙,长发用荆钗挽着,容颜美丽素净,有温婉干净的笑容。

碧绿的河水潺潺流过,火红的枫叶满地,一个身穿玄色长袍的男子背风站着,大片流云涌动,他站在一片阴影里,悲戚地望着远方。

她缓缓走近了,眼中有刻意的淡漠,和掩藏不住的悲喜。

阮城素回过头来,见到她,倏忽一愣。

枫叶似火,残阳映红了半个天空,潺潺流水声衬得山涧愈加凉薄。

他漂亮的瞳仁里,有震撼的惊喜。

夕阳晚照的余辉里,女子扬唇一笑,素淡的笑容一瞬间美得令人窒息。

她说,我叫灵瑟。

京城名公子阮城素,终究还是没与徐粤伶成婚。生性平和的他,第一次那样决断地违逆父亲。徐粤伶终究不忍看他受苦,默默地退了婚。

他将灵瑟带回府,安排在槐花满地的南苑。每日只是远远看几眼,也不多说话。

转眼就是半个月。他什么也不说,没有承诺,没有未来。她也不知该如何发问,素淡恬静的灵瑟,面上也开始有隐隐的焦急。

下人们也都在私下议论着,少爷变了,变得沉静,忧伤,不再有往日激扬的意气。许是中了那个女人的魔吧,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他甚至不再作画。一个人的时候,满眼都是旁人看不懂的迷惘。阮老爷看他这样子,也原谅了他,不再因为违婚而生他的气。可是他依然那么默然,眼睛里只看得到灵瑟,而他看她的眼神背后,却仿佛蕴藏着无人可知的深远。

冬日大雪迷茫,阮园里一片素净的白。只有松树青翠依旧。晌午的时候,阮城素独自在亭中摆棋。阳光薄薄一层金色,暖融融的,落在他清俊的背影上,像是镶了一层金边。

灵瑟缓缓走过去,只见他正攥着一枚黑子,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

“在想什么?”她生得那样完美,连声音都与容貌一样,无可挑剔。

他愣了一下,似是从遥远的梦境中醒来,怔怔放下手中的棋,似是在掩饰,又像是叹息,“没什么。……转眼,天就这么凉了。”

“公子怎么这样不小心?”灵瑟笑着拿起他刚放下的棋子,放到旁的位置上,说,“本来你是要赢了的。可是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阮城素微微一愣,抬头颇为赞赏地看她一眼,复又轻轻摇头,说,“后来才发觉,输或赢,原本不是那么重要。”

“怎么,公子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么?”灵瑟关切地看着他。

“人生远不如棋局。不可以悔棋,也永无再下第二盘的机会。”阮城素凄然一笑,起身离开,她看不到他的表情。

灵瑟看着他的背影,良久良久。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天气愈加凉了。

冷尽,便是春。

红颜倾国,自古如此。拥有超然美貌的女子,幸福得比别人容易,不幸也是亦然。

那日在阮园,年近半百的老皇帝隔着层层雾气看到倚墙而立的灵瑟,顿时惊为天人。他派人打探她的来历,可是阮家上下也对她一无所知。他问她可愿入宫为妃,灵瑟想都没想就摇头,说,我不愿意。

老皇帝也不生气,说,“你若是改了主意,随时都可以来找朕。……下个月我再来看你。”说着,起驾回宫。

灵瑟独自一人立在原地,眼中有莫名的悲戚,摇摇头,笑道,“你看不到我的了。”

静谧的书房,一室烛火摇曳的光影。

灵瑟靠着屏风站着,叫了声,“公子”。

阮城素缓缓抬起头来,漂亮的瞳仁中辉映着跳跃的烛火。“灵瑟,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你不知道。”她打断他,眼中已经含了泪,“为什么你将我带回来,却从来不肯说一句承诺?你到底当我是什么?为什么我越是想靠近,你就会逃得越远?为什么直到现在,我都无法真真正正地接近你……”她的双肩剧烈的抖动着,似是隐忍着巨大的悲戚。“下个月我就要入宫为妃,这对你来说,是不是真的无所谓?”

其实她要的真的不多。她只要他一句话,爱或不爱。可是他却不肯给。

“……对不起。”他眼中有火焰般地痛楚。“灵瑟,我知道你是在试探我。”

他站起身,伸手抚向她的脸颊,手伸到半空,却又僵硬住。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灵瑟你可知道,与你相逢的一切细节,都那样符合我的梦想……我曾经那样期盼过梦境成真,可是如今,却无法真正地快乐起来。”阮城素握住她的手,眼神中有昭然的无助,“对不起,对不起。我也不想。”

那一日。

他早早就出了门,她一路跟着。他看起来那么伤悲。走到林间的深潭边,他孩童一样抱膝坐在地上,絮絮地诉说。

深秋寒凉的清晨,在清澈凉薄的水边,我与她相见。……她,必定身穿烟绿锦衣,薄衫常裙,长发用荆钗挽着,容颜美丽素净,有温婉干净的笑容。

我真的碰到了我梦想中的女子,可是原来,我并不开心。我也没有想过,会有一个人的死,可以让我那么心痛。

她生得丑,我也以为我绝不会对那样的人动心。甚至觉得,那样受尽世人仰望的我,若是与她一起,便会沦为一个笑话。那样我便输了,输了我与生俱来的万丈容光。

可是在寒冷冬日,再没有人为我捧一杯暖暖的杏仁羹。只是在凄清月夜,再没有人为我抚曲琵琶,回眸浅笑。

……你可以回来么?我好想你。

他的泪水,在料峭春寒中闪烁着耀眼清辉。

灵瑟手足僵硬,只觉心脏有逼迫的空气压着,无法呼吸。

墓碑上赫然刻着,宁锦二字。

尾声

爱若成痴,也不枉一生一世。一个苍老的声音回旋于耳边。

还记得那时,我掉入深潭,意识渐渐模糊,腰间的竹筒却忽然绽出碧绿的光,我猛地惊醒。

爱若成痴,也不枉一生一世。那个声音在我耳边反复重复,我的眼前又呈现出那幅熟悉的图景。碧绿的河水潺潺流过,火红的枫叶满地,一个身穿玄色长袍的男子背风站着,大片流云涌动,他站在一片阴影里,悲戚地望着远方。

黑袍老者站在我面前,目光中泛着慈祥。正是我在药铺遇见的那个人。他给了我一个冬季的时间。他说,“如果他愿意与你共度一生,你便可以留下来。——只是,这世上再也没有宁锦了。”说到这里,黑袍老者眼中有深邃的悲悯。

在那时,我是欣喜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我以为我足够地了解他,我以为我终于可以不在被人说成是丑的,我以为可以凭借美貌得到他的心。我告诉他我叫灵瑟,我以为宁锦只是他不愿意想起的一段回忆。

我以为那是我此生惟一一次被他爱上的机会。却不知道,天下间最无悔的悲哀,便是我与他之间的错过。

早春三月,乍暖还寒。

桃花提早开了,一池粉白。我对阮城素说,我不会入宫,更不会去做什么王妃。只要你需要,我就会一直一直守着你,无论我在哪里。

他似是有所触动,说,“我亦不愿意守着过去的伤悲。灵瑟,你给我时间,等我遗忘。

我深深地看着他,良久,说,“好。城素,可不可以再让我为你弹首曲子?”

一曲琵琶,手指荒凉。阮城素眼中有惊愕,似是没有想到,我的琵琶居然可以如此凛冽凄绝,似是控诉,这一生无言的错过。

“宁锦……”他下意识地轻声唤道。“不知为何,总是隐约觉得你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原来是像她。”他没有察觉我的不同,目光悠远,似是触动久远的回忆。

此时此刻,我多想告诉他,我是宁锦,仰望你许多年的宁锦。爱了你一生,也还会继续爱下去的宁锦……嘴唇徒劳的开合,却怎样也发不出声音来。

“我希望你记得,我就会一直一直守着你,无论我在哪里。”我别过头,眼中有泪。

春天,已然到了。

阮城素转身离去,步履轻盈,仿佛生命中隐隐浮现出一道新的光明。

他看不到,清澈河边的女子一袭烟绿锦衣,背靠着树干,望着他的背影,身体渐渐滑落。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你扬唇一笑,转身离去。而我,泣不成声。

幻雪江南怨

年少的心,原来如此容易失去。禁不起任何春日里午夜独自一人的,花间寂寞,月下思量。

我以为我不会在乎的。

可是你和她一切的一切,还是在我心中,汇聚成盛大的悲凉。

泪如烈酒,灼人心肺。无声无息的落尽半生的沧桑。

我想,终我一生,都会记得那一年的飞花楼。黑衣的庞霏,白衣的段江南。

一.{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白衣胜雪,气度清贵,风华绝代,让人无端便在他面前自惭形秽。}

早春三月的天气,京城街头的百姓,人人都在议论丞相之子庞霏与御前侍卫段江南那场比武。由于二人旗鼓相当,所有庄家都不敢赌得太大。

庞霏一赔三,段江南是一赔二。这样看来,似乎段江南会略胜一筹。我坐在茶楼里,听着众人兴致勃勃地议论,不屑地扬了扬嘴角。

一个是奸相之子,一个朝廷的走狗,武功又能了得到哪去。我把银两拍在桌上,挑眉问小二说,既然都这么关心比武的结果,为何不去亲眼瞧瞧?

小二收了银子,赔笑说,姑娘您有所不知,这场比武可是在御前,皇上御赐给庞丞相的飞花楼,可不是人人都可去得的地方。

你买了谁赢?我随口一问。

小二一愣,接着答道,小的买了段侍卫赢。他是庄大人的手下,庄大人又是我们老百姓的青天父母官……所以小的希望他赢。

哦,那本姑娘就替你去看看结果。若是赢了,下次你请我喝茶。若是输了,这就当是你的补偿。一提起庄大人,这小二一脸恭谨的表情。我又放下一两银子,起身朝门外走去。

飞花楼不是寻常人去的地方,我千秋雪偏偏就喜欢去不寻常的地方。可是想起酒楼里的百姓言语中对庄大人的爱戴,眉头不禁微蹙起来。

庄大人不畏权贵,是京城里的青天父母官。早已在全国传成佳话。如今进了京城,也真正明白此言非虚。

我拈了拈手中的绛色长剑,快步朝飞花楼走去。

后来想起彼时年少轻狂的我,竟以为凭借手中的剑,便有了傲视一切的理由。却不知道,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白衣胜雪,气度清贵,风华绝代,让人无端便在他面前自惭形秽。

初春微凉的天气,桃花绽开的飞花楼。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没有遇见他。在那日,落寞地收起幻雪剑,径自转过身去。

二.{仿佛有什么自心底盛开,纠缠繁绕,刹那间将心勒紧。并在日后每一个岁月,春生夏长,绵绵不息。}

那是不久之后的凉秋,金碧辉煌的丞相府,庞霏将我逼至墙角。凉薄指尖挑起我的下巴,狭长的眼中有昭然的痛楚。

千秋雪,你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忤逆我?我的耐心总有一天会用尽。我庞霏得不到的,便会毁了它。段江南,也一样无法得到。

那日在飞花楼你同时遇见我们两个,为什么,却只对他一个人笑?

我别过头,无法回答。他的唇便压下来,暴虐而冰冷。

飞花楼前守卫森严。在场的朝廷重臣,皇室亲贵,一时间都屏住呼吸,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站在空场正中的两个人身上。

黑衣的眉眼细长,墨色瞳仁中弥漫着淡淡的杀气。白衣的纯净似莲,笑如云染,于纷飞花瓣中身长玉立,远远望去,仿佛九天嫡仙,误入凡尘。

皇上说,只是想知道庞丞相的公子和京城最具盛名的御前一品侍卫究竟谁的武功更胜一筹,仅仅是切磋武艺,不可伤人性命。

可是习武之人最重高下,只有天下第一,没有平分秋色。此二人的胜负,不仅关系到他们所属门派的优劣,更关系到丞相府和六扇门的面子。

满场静默,剑拔弩张。风声穿过树影,一时间宁寂一片。

那个白衣少年,却在所有人的肃穆之中回过头来,对躲藏在城楼顶瓦片上的我,清浅一笑。

那种笑容,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变色的一种气度,雍容而淡雅,让人一刹那如坠云端。

在遇见他之间,我不知道一瞬间的对望,可以摧毁十几年来筑起的冰冷心墙。

四目相对的瞬间,我重重一怔。仿佛有什么自心底盛开,纠缠繁绕,刹那间将心勒紧。

并在日后每一个岁月,春生夏长,绵绵不息。

分明记得方才。我闯入皇家围场,正想寻找哪个是飞花楼,却无意间听见白衣的他与一个慈眉善目长者的谈话。

一会儿的比武点到即指,我们六扇门,不在乎那些虚名。老者的眉宇间,清晰可见一种饱满的睿智与善良。

江南唯恐让庄大人失望。可是,在下欠了庞霏一个人情,想借这个机会还给他,不知庄大人是否赞同江南的做法?段江南对那个老者,是混合崇拜与敬仰的一种谦恭,可是低眉敛目间依然掩盖不了他剑眉星目中的姿容与风华,一袭悠然白衣,在早春凉薄的风里猎猎如旗。

我说了,六扇门不在乎那些虚名。照你自己的意思做就好。老者慈祥地笑,拍拍他的肩膀,捋着胡须走开。

我被白衣少年吸引中全部心神,脚下的瓦片忽然一滑,我却来不及应对,整个人已经跌下楼去。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跃起身接住我,并为了散去惯力而在地上旋转数圈,我被他抱在怀里,于天旋地转之中无比接近地看清他好看的眉眼。

忽然间,呼吸阻塞。脸上泛起淡淡的潮红,手上的幻雪剑应声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将我轻放在地上,看看地上的剑,探究并警觉地打量我。

我拾起幻雪剑,莫名有些局促,说,我知道飞花楼是禁地。可是绝顶高手过招,哪个武林中人不想亲眼目睹?我只是好奇。

好吧。你用一样东西来交换,我便不赶你走。他又笑,依旧净如云染,且夹杂着一丝戏谑与娴雅。

什么?我睁大眼睛,疑惑地问。实在想不出,我有什么,能让他如此有兴趣。

你的名字。他幽幽地说。

我倏忽一愣。分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仿佛没听清般,睁大眼睛疑惑地望向他。

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很想知道。

我的脸颊,我的心,霎时间,灼热一片。

比武开始,两人动作双双快如闪电,远远看去,只有一黑一白两个人影缠斗在一起,混合着各自兵刃的两道银光。我的目光却只落在他一个人身上,甜涩并且贪婪。其实这场比武的结果,一早我便已经知晓。段江南存心相让,只是高手过招,让了又教人毫不察觉,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二人战得正酣,人群中却忽然飞出一只黑色匕首,直直朝皇上所在的方向飞去。

一时间,周遭的所有侍卫都朝皇上奔去,离得较近的庞霏挡在皇上面前,一剑格开了那把匕首。与此同时,人群中忽又飞出两把匕首,这一次,却是一把指向皇上,一把指向庄大人,当零星御前侍卫都在皇上身边保护他的时候,几乎所有六扇门的人都奔向了庄大人,段江南身若飞鸿,飘然跃至庄大人身前,挥剑挡住了那只匕首。

飞花楼前一片骚乱,侍卫们慌乱地顺着匕首射来的方向去寻找,黄胄亲贵们也纷纷退场。皇上冷冷地丢下一句,好个段护卫,好个六扇门。看来在你们眼里,庄卿家的命比朕的还要重要。

段江南躬身行礼,眉眼间依旧一片恬淡,却也蹙着一抹隐隐的阴霾。

想必他也明白,这场比武看似没有结果,实际上却是他输了。输的不仅是大好前途,也输了皇上对庄大人的新任。自古以来的庸碌帝王,最忌讳的,便是功高盖主。

我顺着匕首射来的方向望过去,阳光耀眼,我凝住眉,握紧了手中的幻雪剑。

我认得这种刀柄上系着红丝线的匕首。

夏虹雨来了。

我来者不善的大师 姐。

三.{雪儿。他的声音犹如梦呓。这两个字,分明蕴满了刻骨的相思,他忽然扼住我的手腕,像是抓紧了一个易逝的幻象。}

天下人,只道幻血盟是令所有达官贵人闻风丧胆的杀手组织。却不知它幕后真正的金主是谁。千秋雪在幻血盟,武功不是最好的,性格不是最冷血的,智谋,亦不是最周详的。可是主上却最关照我。

刺杀庄大人固然难,可是赏金也最多,如果任务得以完成,我在幻血盟的地位也会愈加巩固。主上为了以策万全,甚至派了最冷血狠毒的大师姐夏虹雨来帮我。可是我却不领情。

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我会遇见段江南。

那天晚上,我独自立于段江南的窗下,花架拓下月色清霜一般的光,漫天星子,微风徐徐。这是我印象中,最美的一个春夜。

段江南仿佛知道我在,推开红木镂花窗,撑着下巴看我。

我朝他走去,寂静午夜,甚至可以听见自己惴惴的心跳声。我甚至不知自己为何会来,到底是因为庄大人是百姓青天,不忍杀他,还是因为,我只是想得到一个靠近段江南的理由。

有人要杀庄大人,她擅用飞刀。刀尖都是抹了毒的,见血封喉。你要小心。我走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说。却忽然有些羞怯了,转身倚在一棵桂树下,不肯再往前。

他的眸子温润似水,仿佛一池静水,无声地收揽了漫天璀璨的星光。他说千秋雪,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告诉我这些?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心如电转,忽然想到,他是六扇门的人,对幻血盟,应该是很不屑的吧。念及于此,我转身便走,手中长剑却重重撞到桂树,浅淡月光下,花瓣如雪纷纷而落,香气氤氲。

段江南的眼神忽然一怔。我回头,隔着满树繁花去看他的眼睛,那眸中忽然弥漫起浓浓的雾气,镜花水月般,深情却不清晰。

在遇见他之间,我不知道一瞬间的对望,可以摧毁十几年来筑起的冰冷心墙。

雪儿。他的声音犹如梦呓。这两个字,分明蕴满了刻骨的相思,他忽然扼住我的手腕,像是抓紧了一个易逝的幻象。

我诧异地看着他,下意识地挣了挣。

他这才如梦初醒,松开我,说,对不起。眼眸深处,有昭然的痛楚和寂寞。

这时,院前忽然传来有刺客的扰攘声。段江南轻功绝顶,一听庄大人有危险,已经飞身跃上房檐。我愣住片刻,紧随其后。

明亮月光下,依稀可见无数条红线系着数把一尺来长的飞刀,穿梭在众侍卫的血肉里。夏虹雨扣动十指,就像在操纵一群嗜杀的人偶。红线仿佛织成一片血网,笼罩在六扇门上空。幻血盟的人,都用一种独特的香料,所以当我站在她身后的时候,她已然发现了我。

千秋雪,主上派我来帮你,我一个人动手,你去会情郎,功劳却要分你一半。还不快过来帮忙?夏虹雨瞥我一眼,不屑地挑眉。

我一眼瞪回去,说,谁用你帮?少在那里信口开河。信不信我帮他们对付你?

夏虹雨冷切一声,好个小贱人,有胆子就放马过来,主上有命,任何人见了千秋雪,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今天就带你和庄老头的人头回去。

我气急,抽出幻雪剑正要杀上去,段江南已经挥剑挑断了她手中的红线,长剑如银蛇舞动,发出呼喝的风声。夏虹雨见他身手,已知不敌,回身一把飞刀射像我,我下意识挥剑去格,却吸入刀尖上散出的白色粉末。

意识渐渐模糊,依稀只听她丢下一句,我们是幻血盟的人,识相的话,别追上来。

我不知道段江南听到幻血盟三个字会露出怎样的表情,我只知道自己被夏虹雨像货物一样扛在肩膀,而他,果真没有追上来。

半个月之后,当我穿着丫鬟的素淡的布衣在丞相府端茶送水的时候,思绪还是会飘到那个星光如雨的夜晚,他神色飘忽的叫我一声雪儿,以及自顾自地揣测着,他知道我是幻血盟的人以后的心情。

正在愣神之间,管家没好气地吆喝我端一盘新冲的雨前龙井去公子房里。我低眉顺眼的接过来,心想着庞霏还真是会享受,衣食住行,样样都要最好的,可真是不亏了丞相公子的身份。

端着托盘走向门口,却听见房里有两个人的声音,压得极低极低的,似是在说什么极其隐秘的事情。

我刚好走到门边。梨花镂金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袭黑色锦衣遮目,身上有高贵幽淡的檀香味。

他见了我,似是微微一怔,淡然问道,你听到什么了?

我想这种情形当婢女的想必是不该抬头,可这声音虽然听起来平淡无波,我眼角却瞥见他的手腕处脉搏起伏,分明在暗自运功,饱含杀气。

他身后走出一双镶红宝石的砖状锦鞋,正是庞丞相。想必方才这父子俩,正在说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我虽说真的没听到,他却未必会相信。

于是我急忙伏下身,单膝跪在地上,说,奴婢生是丞相府的人,死是丞相府的鬼。无论公子有何差遣,奴婢都自当尽心竭力,襄助公子成就大业。

庞霏一愣。半晌,伸出食指拈起我的下巴。我不得不抬起头,正对上他狭长美目,琥珀色的眸子中似有美玉流转。

其实与段江南比起来,庞霏英俊得更阴柔些。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很久很久,忽然笑了,说,好个机灵的丫头。原本你是必死无疑的。

我也笑,似是有些后怕。我亦知道,方才无论我回答听到或者没听到,他的掌都会好无预警的劈过来。

当我讨好地递过去一杯雨前龙井的时候,庞霏忽然顺势抓住我的手。他的手掌大而温暖,另一只手已经揽上我的腰,我和他之间只隔着一层衣衫的距离。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他身上陌生男子的气息让我心慌,我急忙说,方才我真的什么都没听到。只是怕你杀我,才那么说的。

他的唇压过来,口中呼出的热气弥漫在我耳边,他说,我要你做我的女人。说着便吻向我的唇,我侧头躲开,几乎是下意识地,狠命推开他,并飞快地扇了他一耳光。

他又笑,邪魅而凉薄。用瘦长手指轻抚脸颊,说,我给你三天时间。忘记你心里的一切,心甘情愿的留在我身边。

记住,只有三天。

他转过身去,不知为何,我却于刹那之间在他眼中看到一丝受伤的神情。

四.{他对她浅笑的眉眼,在我眼里,全部酿成是残忍。十五的月圆如盘,我立在那扇曾经带给我无边快乐的窗下,泪如雨下。}

或许,庞丞相我不是我该来的地方。

还记得那日夏虹雨将我带回幻血盟。主上坐在寒玉石座上,昏暗的光线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我知道,他不会杀我。

他的声音很严厉,他说你为什么不杀庄大人?我派人协助你,你居然倒戈相向。

夏虹雨见主上发火,讪讪退出去之后,我忽然哭了。

幻血盟烛火迷蒙的大殿里。

我说爹爹,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

爹为我取名叫千秋雪。是希望我有一天可以执掌他的事业,让幻血盟千秋万代。他在人前,不愿暴露我们的身份,是因为怕幻血盟首领千翰玉的女儿会成为众矢之的。这几年,他千方百计地栽培我,甚至将幻血盟的宝物幻雪剑传给我。可是我,依然表现得没有半点天分。

爹爹的声音里忽然有些沧桑,爹知道你对段江南动了心思。可是六扇门与幻血盟誓不两立,这江湖,也不是说退就能退的。

你可知道幻血盟背后的金主是谁?这么多年来,杀了那么多权贵亲王,朝廷却一直没有全力以赴铲除幻血盟。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我一愣。我果然是个不合格的继承人。这些问题,我以前竟然统统没有想过。

庞丞相。爹冷冷地吐出这三个字。

他准备了这么多年,现在要有行动了。如果成功了,我们幻血盟知道他太多的秘密,第一个就要被斩草除根。如果不成功,也难保他不把一切罪过推到我们头上。

爹,我该怎么办?我的表情也凝重起来,同时也知道爹不会无缘无故忽然跟我说这些。

你去丞相府。有什么消息速速回报我。现在,我谁也信不过。

那一日,我在爹的眼中,看到了太多站在权利巅峰所受的禁锢。那种感觉,应该就像行在针尖上,外人看来却觉得辉煌万分,见不到背后高处不胜寒的悲凉。

所以我顺从地潜进庞府。只是没想到,庞霏会对我说出那样一番话。千秋雪不过中人之姿,远非倾国倾城。他到底看中我什么,我真的不明白。

于是在重重迷惑和忐忑之下,我又来到段江南的窗前。

房间里,却不只他一个人。

四个时辰。我足足在段江南窗前站了四个时辰。

直到晨曦一点一点完全笼罩了天空,直到清晨凉薄的空气里的露珠一滴一滴砸在我脸上,我才恍然发觉,自己站在这里,太久太久了。

他房里的女子我认得。她是当今皇上的宠妃,庞雪。美貌名动天下,她是庞丞相的女儿,她跟庞霏有着相似的眉眼。

她哭着在他面前诉说过去的恩情,他是她最爱的师兄,她听从家里的安排入宫,可是心心念念的,只有他。

段江南用那样的眼神看他,双眸里凝着那么昭然的痛楚。只这一个眼神,我便可知道,他对她,那番深情,绝不比她对他少。可是他还是推开她,拒人千里的浅笑着,他说娘娘,这更深露重,臣唯恐你凤体违和,还是快些起驾回宫吧。

她却不肯走,死命抱住他。

只听他冷冷地说,雪儿,你我都回不去了。你说的事我会帮你。可是那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大明朝纲。

月光清冷如霜,我看见她的侧影,眉眼间依稀有自己的影子。

原来。

同样桂花如雪中的背影,眉宇间的一点相似,便似的他那日,那样神情地唤我一声,雪儿。

段江南对我所有的温柔,也不过是因为另一个女子。于是他对她浅笑的眉眼,在我眼里,全部酿成是苦涩的残忍。十五的月圆如盘,我立在那扇曾经带给我无边快乐的窗下,泪如雨下。

五.{其实我早就见过你。那日在飞花楼,你一袭烟绿锦衣,伏在楼顶的琉璃瓦上,眼睛滴溜溜的,像只调皮的小兽。听到这里,我的心忽然疼痛起来。}

那日之后,我没有再见段江南。

爹说过,六扇门与幻血盟不共戴天,我不见他是应该的。我与他不过几面之缘,我想来向来,或许记得快,忘得也快。……我心里有一百个不去想他的理由,偏偏自动忽略到最重要的那一个。我总是这样欺骗着自己,欺骗自己没有见过庞雪,没有见过段江南对她,那般深情的眼眸。

眼前的,也总要应对。

庞霏说他会给我三天的时间。我只用了一天,去对段江南死心。而剩下两天,是他来迷惑我,费尽周章地想让我相信,他是真的喜欢我。他用芳香如雪的茉莉花铺满了整个房间,他自后抱我,说,千秋雪,这是我第一次为一个女人费心思。

我一怔,本能地回过头,他的唇边覆上来,只要你答应做我的女人,我便告诉你那日你在门口没有听到的秘密。我仰头看他,那双琥珀色的狭长美目中,竟隐约透着一丝宠溺。

我说我不明白,到底我有什么,值得你这样多看我一眼?

他也不回答,只是抱得我更紧。

那一刻,我想到爹,想到幻血盟。最后,想到段江南。

我有我要维护的,也有已经失去的。我把心一横,便没有挣扎。

当今的皇上是假的。真的皇上已经被庞家软禁在丞相府。

或许真的对皇上动了情,或许承担不起这样诛灭九族的大罪,贵妃庞雪并不赞同父兄的做法。那日她去找段江南,想必就是去求他这件事。

得知这些的时候,我目瞪口呆,这一刻才真正明白,什么样的能力叫翻云覆雨。他们庞家居然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真皇帝软禁,并派个傀儡每日早朝却不露出破绽,这样的根基和势力,倘若换一种手段,这江山恐怕也会是他们的。他甚至带我去看皇帝被软禁的密室,他说输了的人就会这样。他现在是走在刀尖上,若输了,会比他更惨。然后他双目灼灼地盯着我,说,如果我输了,你还会在我身边么?

我不知道。我老实回答。于是他转过身去,不让我看见那一刹那受伤的表情。

还好,在他们的计划中,并不关系到幻血盟。我将这些消息一字不漏地回报给爹。与此同时,我也任庞霏牵着我的手,穿过府中的每一片园林。他总是喜欢这样牵着我,穿花拂柳的在园子里散步,偶尔也会看见十五的月光,我便想起那晚,我独自立于段江南的窗前,从晨曦站到日暮。

那是不久之后的凉秋,金碧辉煌的丞相府,庞霏将我逼至墙角。凉薄指尖挑起我的下巴,狭长的眼中有昭然的痛楚。

千秋雪,你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忤逆我?我的耐心总有一天会用尽。我庞霏得不到的,便会毁了它。段江南,也一样无法得到。

那日在飞花楼你同时遇见我们两个,为什么,却只对他一个人笑?

我别过头,无法回答。他的唇便压下来,暴虐而冰冷。事已至此,我已经不再因此而反抗。等到他的吻逐渐温和下来,我诧异地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他笑容中便又充满了宠溺。其实我早就见过你。那日在飞花楼,你一袭烟绿锦衣,伏在楼顶的琉璃瓦上,眼睛滴溜溜的,像只调皮的小兽。

我的心陡然疼痛起来。

那一晚,丞相府忽然大乱。到处都是六扇门和幻血盟的人,扰攘的喊杀声中,火把映得夜空亮如白昼,皇帝御驾亲临,在隐蔽的密室中找到假皇帝的尸首,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来宣布整个庞府的覆灭。

真正的皇上本是被囚禁在密室里的,后来被爹爹和段江南设法救出,并且偷龙转凤将假的放了进去,一边放松庞氏父子的警惕,一边在朝中不动声色地扫平他们的党羽。待到万事俱备,这才来揭破谜底。

我不可置信地望着爹。我以为他要保全的,一直只是幻血盟而已。他曾经对我说六扇门和幻血盟不共戴天,可是原来,他们可以配合得那样天衣无缝。

一片混乱中,爹的目光与我相对,笑着说,雪儿,快过来叩谢皇恩。这一次的事,你功不可没。皇上说要封你为还珠郡主。

我飞快地回过头,去看跪在地上的庞霏。

此时,他竟没有抬头看我。

倒是庞丞相狠狠瞪我一眼,说,霏儿,我早说这个女人信不得,你却偏要掏心掏肺出来给她看。千翰玉,你以为这次立了功,幻血盟从此就可以在朝廷里名正言顺了么?你忌惮我兔死狗烹,难道他就不会么?

后面他还说了很多,可是我再也听不清楚。恍惚中,一切的声音离我远去。我直直地看着庞霏,我只希望他再看我一眼,他会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事情不是那样的,我只是为了保全幻血盟,我从来未曾想要将他置于死地。我从未想过爹会这样做,就像我从未想过六扇门会和幻血盟同仇敌忾。

可是庞霏的眼,一直不曾再望向我。

直到一把把系着红线的飞刀如雨散落,夏虹雨趁乱劫走了庞氏父子,我才恍过神来。幻血盟的杀手中曾经流传,夏虹雨在那次刺杀庄大人不成之后便退出组织,听说,是为了个男人。原来,是为他。

六.{庞霏你不会明白的。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你走了之后,我为何会那样思念你。我想见你。一面就好。即使是在你与别的女子的喜礼上,也无所谓。}

这一年,转眼就到了寒冬,纷然大雪仿佛掩埋世上所有的阴霾。

段江南说,千秋雪,我知道那日,你在我这里,看到了庞妃。是,桂花如雪的夜,我的确曾经看着你的背影,想起了她。可是那只是一瞬,人对注定得不到的东西,总会有一种空蒙的幻想。

那日我在飞花楼接住你,问你名字,统统是出自真心。

那一日,她来求我救皇上,我这才发现,我跟她的过往,早就已经烟消云散了。我与幻血盟联手,不单是为她,也是为了你。

现在幻血盟与六扇门已经再无仇怨,千秋雪,我在乎的人是你。

可是此时,他温柔的眉眼,翩然似雪的白衣,在我面前,却再不能构成快乐的理由。我开始明白,庞霏口中的害怕是怎样一种心境。害怕自己所信仰的东西轰然崩塌,害怕自己所有的期待一瞬间落空,害怕自己心爱的人松开自己的手,心中描绘了无数次的未来,刹那间,无影无踪。

庞霏你不会明白的。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你走了之后,我为何会那样思念你。我想见你。即使是在你与别的女子的喜礼上,也无所谓。

真的。我只是想再见你一面。

一面就好。

幻血盟的声势日渐庞大。我离开京城,四处游荡。临行前又想起庞丞相说的话。

你忌惮我兔死狗烹,难道,他就不会么?

尾声

远离京城的江南小镇。

一阵微雨刚过,杏花湿红满地,眼前如水墨画般清新淡雅。

我忽然想起,庞霏曾经多么喜欢这样杏花如雨的天气。猝不及防地,我手中的幻雪剑,却忽然被街边的顽童抢走,我踢起一枚石子,正要击向他,眼前却晃过一把红线系着的飞刀……鼻息涌入熟悉的迷香,我失去知觉。

漆黑的地下室,夏虹雨手中的刀尖在我颈上泛者凉意,刀尖一层黑色,涂满见血封喉的毒。她看我的目光是夹杂着嫉妒和怨毒,她说,千秋雪,多亏你的幻雪剑,不然我也不会先一步找到你。我绝不会给你机会见庞霏。

这时,房门却忽然被打开,我在她的身影后,看见那曾经无比熟悉的一袭黑衣。

他狭长极美的凤目,琥珀色的美玉流转的瞳仁。见到他的那一刻,我忽然很想哭出声来。

他眼中似有犹疑,刚要走近,却被夏虹雨狠狠打断,你忘了这女人是如何欺骗你,欺骗庞家的么?你忘了公公是怎么死的了么?

她指了指角落里的孩童,他怀里还抱着我的幻雪剑。我们的孩子都这么大了,难道你还记挂着她?

庞丞相死了。他是他们的孩子。我闭上眼,不忍再去看庞霏的眼睛。泪珠断线,串串凄凉。

我也以为,我不会在乎的。或者说,没有资格在乎。

可是你和她一切的一切,还是在我心中,汇聚成盛大的悲凉。

泪如烈酒,灼人心肺。无声无息的落尽半生的沧桑。

我还记得,那日,梨花镂金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袭黑色锦衣遮目,身上有高贵幽淡的檀香味。

我还记得,那铺天盖地的茉莉花,记得你曾经牵着我的手,说再也不要跟我分开。

夏虹雨手中的锋利刀尖,也在同一时刻,刺入我的皮肤。

我终于,又见到你了么……

可是直到我死,你也不知道,我是爱你的吧。

可是我连,第一次说爱你的机会,都失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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