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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晚霞似火,炎热难捱的仲夏之夜,梦玲奇怪自己怎么不能忘记。那印象像是用刀刻上去的,用熨斗熨上去的,用火漆烙上去的一样,清晰得近于变形。

她生过一次大病,病中差点死去。从此她变得憔悴不堪。她眼角细细的鱼尾纹是岁月留下的记录。她的身体像被连年耕翻的土地,干枯而又板结,再也长不出肥沃的粮食。

然而那记忆没有消失。那个炎热的仲夏之夜仍然是星光灿烂,雾气蒙蒙,不知疲倦地出现在她一切的生活中,出现在她的饭桌上,教案里,和风琴弹奏出来的音符旋律间。

有一回她跟着当地的妇女们去拜观音娘娘庙。她虔诚地烧了一炷香,又磕了一个头,乞求娘娘保佑她忘记那个夜晚,忘记那随之而来的一切。娘娘没有显神。她哭了,她想到自己也许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人。

那个黄昏和夏季所有的黄昏一样,被太阳暴虐了一天之后显得憔悴昏倦,有一种令人心醉的病态的美。满天红云像是高烧病人赤热的脸颊,望一眼都觉得烫手。柏油马路晒得比草地还要柔软,踩上去拔不出脚来,而且有一种焦苦焦苦的难闻味道。白色楼房静立在黄昏的光线中,温柔而又矜持。只有远处几座山头,无限热情地接受了晚霞的拥抱,通体辉煌,使人不敢久视。

她们急急忙忙从师范学院赶往艺术学院,去听那个蜚声乐坛的提琴家的独奏音乐会。那是她们渴慕已久的一次享受,那个提琴家的名字在她们心中如铜鼓乐一般响亮悦耳,使未来的年轻音乐老师们如痴如醉。

那天梦玲穿的是一件白底带蓝条的细布连衣裙。那花色和布料都是街上时髦女郎们不屑一顾的东西了。裙子长及膝盖,下摆宽大呈喇叭形,稍一转身,裙子就旋开来,使梦玲像一朵淡蓝色的喇叭花。这是两年前梦玲的男朋友从北京买回来给她的礼物。北京的漂亮裙子当然很多,真丝的,全毛的,仿真丝或仿全毛的,只不过男朋友仅仅是个大学生,大学生的钱包只配买这条细布连衣裙。两年来裙子已经洗得很旧了,颜色发淡,布料变薄变软,然而却异乎寻常显出了一种温柔和纯净,恰如梦玲自己。

夏日清晨含笑带露的淡蓝色喇叭花。

每年学校放假,梦玲的男朋友总是匆匆忙忙从北京赶回来,匆匆忙忙。不知道为什么。梦玲觉得自己其实不具有如此强大的吸引力。她糊里糊涂接受他的拥抱、亲吻,糊里糊涂偎在他身边,听他眉飞色舞地讲这讲那。她觉得很幸福。她原来以为男朋友考上了北京广播学院以后要跟她“吹灯”的,结果全不是那么回事。他只有因为长久的分别而变得更加急切,更加痴情。他会一页又一页地给她写信,每一学期的信札装订起来都是一本厚书。而她给他的回信总是磕磕巴巴,辞不达意。她承认自己没有语言和描述的才能。偶尔她会给他寄去一盘磁带,那是她自己拉小提琴、自己开着录音机录下来的。她有整整十年拉提琴的历史,苦于缺少名师点化,技巧平平。这么多年她一直盼望有奇迹在她身边出现,盼望有一天从梦中醒来能把帕格尼尼的二十四首随想曲拉得出神入化。

就是这条白底带蓝条的细布连衣裙。几年以后梦玲一直珍爱地收藏着这条裙子,它能使她想起那个晚霞似火、炎热难捱的仲夏之夜。

有一段时候她曾经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要扔掉它,以为这样可以连带扔掉关于那个夜晚的记忆。她把它用报纸包好,放在垃圾箱里。奇怪的是当天晚上她便在宿舍里又发现了它。她大惊失色,从此再没动过赶它出门的念头。

天边的红云变成了紫色、青紫和橙黄,光线柔和了许多,于是暮色便从四下里渐渐逼近。新修的环城马路宽阔平坦,三个少女的身影在黄昏中若有若无,孤寂却又和谐。三双穿着塑料坡跟皮鞋的脚不约而同地走成了齐步,沙沙地,仿佛她们心中哼起的歌。

小鸥。她的父亲是高级工程师,母亲是妇产科医生。她总是那么一副傲然不可侵犯的样子。她面色雪白,双眼乌黑,深不见底。浓密的黑发在头顶高高盘起发髻,前额如一片光滑平坦的开阔地。她是省里某位头面人物的公子的未婚妻。那位公子哥儿某一天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看见了小鸥,从此就一追不放。他那辆银灰色的“本田100”将小鸥左拦右截,弄得她走投无路,狼狈不堪,只有束首就擒了事。

她手腕上有一只精美绝伦的石英小表,据说是一个出国代表团从日本带回来的应该“上缴”的礼品,由省外办交到省政府之后,落入了那位公子手里,而后又成了他给她的“信物”。这只小表的式样实在是精美绝伦,使一向清高傲气的小鸥都未能抗拒诱惑。

班上的“自由之花”——开开。她豪爽不羁的性格和她活泼开朗的面容恰成映衬。任何时间任何情况下她总是首先热情地跟你招呼,然后把她那些仿佛积攒了不知多少年的话语呼啦啦地对你倾泻而出,使得你在最短时间内立刻跟她结为挚友,形如一对相处了半辈子的姐妹。她写过几首很漂亮的爱情诗,这些诗句后来慢慢传遍全校,中文系甚至有了她的崇拜者,他们说她那些令人心跳的诗句几乎可以和智利女诗人米斯特拉尔媲美。那些夫子们在鼻梁上架起锅底一般厚实的眼镜,苍蝇一般嗡嗡地在她身边飞来飞去,如同发现了一盘精美的晚餐。

那年她们都是二十三岁。她们是师院音乐系四年级学生,还差半年就要毕业。

梦玲手里有一张她们三人当年的合影照片。三个人都在笑,小鸥笑得像个高贵的皇后,开开笑得像个快乐的女王,梦玲自己则如个娇媚的公主。那笑容于是就凝固在那里,在那张还没有发黄的照片上,变得如历史一样悠久。她们后来再没有这样地笑过,毕业、分配、教书、结婚、生孩子,再没有大学时代那样灿烂的笑容。

晚霞绚烂。热热的气流在艺术学院的校园里动荡回旋,把高高低低的钢琴声和铜管声切割得零零碎碎,若有若无。美术系大楼前的那一片鲜花开得精疲力尽,昏昏沉沉。几处古典式建筑的翘起的飞檐,在黄昏的光线中*肃穆。环绕着校园的黑色柏油路面像一条流淌的河,滞重地逶迤向前。晚霞把路面映成了一种亮亮的青棕色,像鲨鱼背脊的那种颜色。楼房啦,树啦,吸收了一天的热气,此刻正慢慢释放出来,使周围空气烫得蒸人。整个校园里有一种辉煌的、诗意十足的美。

时间还早,她们三人在一丛白色的晚香玉后站了很久,那花朵的馥郁香气在夜空中更加浓烈,如高压水栓喷出来一般,畅畅快快钻进她们周身的毛孔。花朵衬着暮色,则如一片朦胧的幻影,始终在她们眼前摇晃。

从那以后梦玲再没有见到过晚香玉。她时常记起它,也留意过它的存在,但是却再没有看见过。它们统统都没有了,像鬼影子一样地消失了,从她漫长无际的生活中消失得无踪无影。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记得那种馥郁的香气。也许那香气也和无数玫瑰、月季、腊梅和水仙的气味混和在一起,再也无法辨认。

她曾经无数次地回忆那暮色苍茫中她站在晚香玉旁的模样。那时候她长着一张绝对不超过二十岁的孩子般的面孔,皮肤柔嫩光洁,前额稍微有点突出,双眼明亮清澄,嘴唇总是浅浅地张着,仿佛随时准备询问什么,又仿佛是因为吃惊、好奇、全神贯注。她有一头褐黄色的柔发,根根光亮如丝,松松地编成两根发辫,垂在两肩。这一来她的脖颈就显得更加修长细瘦,毫无美感地立着,像个没有发育成熟的女孩子。

她那年二十三岁。她应该在那年冬天毕业,然后分配,然后在某个破破烂烂的校园里教书,直到病死老死。

那个舞台是什么模样的?池座四周装饰的是什么图案?那帷幕,那灯光,那天幕……所有这一切的细节,她已经统统记不起来了。它们被那个晚上炎热的空气冲淡,被那个激情迸发的白色人影冲淡,使她再也不能够记忆。

黑色西装背带裤,白色衬衫,黑色领带,就那样立在台上,纯净,肃穆,*。于是,在这之前她心目中所有那些艺术家的偶像统统崩坍了,在一刹那间崩坍了,她领悟了“崇高美”这个哲学上的概念。

没有人为他报幕。在这里不需要报幕的人,听众都是音乐系的师生,他们熟悉那些常常在音乐会上演奏的小提琴曲,他们甚至熟悉他的风格,他的节奏,他惯用的表述激情的方法。

第一支曲子——D大调波兰舞曲。提琴家的头自然而又随便地俯在琴上,那姿态看上去非常优美。他从始到终紧闭着眼睛,像大教堂里闭目祈祷的虔诚的基督徒。只有从他不时颤动的嘴角看出他内心汹涌的激情。他白皙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痉挛地滑行,手背突起的筋脉像地图上蜿蜒的山峰。他轻握琴弓的那只手腕却是柔软灵活,如同一段扭动的蛇脊。他微微岔开的双脚稳稳站立在舞台上,从那站立的姿势中你可以看出提琴家的自信,以及随着这种自信而有的傲慢。

音乐厅里静得像暴雨来临前的闷热的森林。上百双聚光灯一般的眼睛烧烤着台上闭目拉琴的提琴家。一曲拉完,观众席上才有一片轻微的骚动,调整一下呼吸或者放松一下双腿。然后全场再一次陷入沉寂,如梦如幻的琴声又从台上升起,由缓到急,到热烈,到狂噪,暴风雨一般向观众席上抛洒出去,铺天盖地,世界一片混沌。就像提琴家拉的那曲“g小调奏鸣曲:魔鬼的颤音”一样,梦玲觉这音乐厅成了魔鬼的厅堂,她坐在这里的这段时间也是魔鬼的时间。一切全不是真实的,不是人世间才有的。所有的观众都被魔鬼施了法术,被钉在这椅子上,再不能动了!等到过完这两个小时走出音乐厅后,他们将会遗憾现实世界的苍白和猥琐,他们会把梦幻和怅惘永远留在那一方小小的舞台上。

上半场休息的时候,梦玲用手帕去擦脸上的汗水,这才发现手帕在手心里已经被攥得湿透。她无可奈何地抖开它,晾在前面的椅背上。这时她看见了小鸥赤红的双颊和开开明亮的眼睛。她悄悄把手伸到她们手里,一边一个。她们无言地对望着,用手心传达此刻她们心中最难以表达的激情。她们真愿意这个演奏会永远地延续下去,像音乐厅外面永恒的星空。

好几年后,她仍然懊悔自己在少年时代虚度了光阴,没有下狠功夫把提琴学好。那时候她对这个搁在颈窝上的玩意儿毫无感情。妈妈怕她中学毕业要去插队,硬逼着她学这“一技之长”,所以她学得痛苦不堪。她总是在练琴的时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偷偷摸摸看小说,看那些辗转借来的、纸张黑黄、破烂肮脏的东西。结果她学琴十年成绩令人沮丧,顶多达到了混在一个市级乐队里凑凑人数的水平。

但是少年时代开始的训练使她对音乐有一种非凡的领悟力。她懂得欣赏,能够理解她听到的一切。当琴声起来时,她的全副身心就化成了一只轻盈灵巧的蝴蝶,在奔腾流泻的音符中翩翩起舞,上下穿飞,回旋翻转。她又像一尾扎进海洋的鱼儿,舒展着身体,任凭海水从腮边、从肚皮下哗哗地流过,感受着海水的凉爽和柔滑。所有的人,包括她的音乐老师,都承认她的这种令人惊讶的音乐素质。他们遗憾她没有及时发现自己的才能所在,结果贻误了一切。

听完音乐会出来,三个姑娘都激动不已。开开建议她们去找那个提琴家签名,她们同意了。她们从音乐厅外面绕到后台,在星光灿烂的夜空里等候他出来。月亮被音乐厅挡在身后,然后却给这座赭红色的建筑罩上了一种乳黄色的光晕,添出几分神秘,几分壮美。散场的观众乱纷纷踏碎了月影,人声在夜空里响得令人吃惊。剧场舞台和池座里的灯光渐次熄灭。几个剧场工作人员穿着汗衫短裤,嘀嘀咕咕地锁门下了台阶,在抱怨夜餐费的标准等等。

提琴家原来已经走了,在她们随着人流挤出音乐厅的时候就走了。

她们怏怏地从艺术学院走回师范学院。开开和小鸥一路上在议论那个担任钢琴伴奏的艺术学院的年轻女教师,把她从头到脚评得一无是处。她们觉得她配不上他。没有人能够配得上他,配得上这个风度和气质都无与伦比的提琴家。只要他往台上一站,他周围的一切立刻都会黯然失色,就连那亮如白昼的舞台灯光都不复存在。也许小鸥还行,开开说。可是小鸥连连摇头,窘得满脸发红,好像提到她的名字就会玷污了那个提琴家的伟大一样。

她们终于发现梦玲没有开口。

“梦玲,你还没有说话呢。”开开说。

小鸥打趣道:“梦玲把魂儿掉在音乐厅里了,现在走在我们旁边的是个没有灵魂的人。”

“可是,你们注意到他这个人过于严肃了吗?”梦玲忽然说,“他脸上一丝丝笑意也没有。”

“是呀!”两个姑娘异口同声地应着。她们现在开始回想提琴家从始到终的面部表情。

他总是闭着眼睛拉琴,梦玲说。他闭上眼睛,仿佛与世隔绝了一样。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所有的喜怒哀乐,所有的痛苦、忧郁、希望、憧憬,要由一双眼睛表达出来。可是他偏偏闭着眼睛!他整个人和他的琴合在一块儿是个“黑箱”,不错,地地道道的“感情黑箱”。只看见手指在动,琴弓在动,只听见从琴弦上飞出来的那些神秘莫测的音符。那些音符的威力足以抵得上一百门大炮。可是你不知道那音符是怎样在他头脑中组合排列,他又是怎样赋予了音符感情生命的。他用不着告诉你这些,用不着。低劣无能的艺术家才需要对观众挤眉弄眼,哗众取宠,他用不着。天哪,可是我多想看看他的眼睛!

梦玲这番没头没脑、情绪激动的表白使小鸥和开开都陷入了沉思。炎热的天气弄得她们心神不定,恍惚迷离。月亮升高了,又小又薄,像孩子嘴里快要含化的水果糖。淡青色的雾气在马路上飘散,一缕一缕,缠缠绵绵的裹住了她们,如身在幻境。马路两旁白色楼群变得遥远而轻盈。偶尔一辆卡车呼啸着从后面赶来,两道巨大的白色光柱摇曳着扫过路面,雾气就在光柱中旋转,升腾,像是无数舞蹈着的精灵。

她们各自埋头走着,显得很疲倦。(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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