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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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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10月1日,国庆节

从来没有哪一个国庆节像今天这般短促,这般欢乐,这般阳光明媚和空气洁净。我望着他的眼睛,这双眼睛在阳光下像是透明的琥珀,又像是浇上了汽油的什么东西,快要燃烧了,真的快要燃烧了!

“我喜欢你。”他喘着气,用男人的粗重的底音说:“我喜欢你。从第一次见面我就有这个预感。我想躲开,我真的总是在躲。可是这不成,没有人能够受得了,谁都不能。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记得不记得?你替我整着头套,你的手指触摸到我的头发时,我浑身都在哆嗦。我想要叫,大声地呻唤出来。可是你不肯给我机会,你仅仅朝我、朝我那么端庄地一笑……”

是吗?是这样的吗?我回想着,认真回想着那天晚上在剧场里的事情。不,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只想哭,是因为快乐……我的心发疼,发胀,像满满地塞进了什么东西。

他抚摸我的脸颊。手指从脸上轻轻滑过的时候,我闻到他指缝间淡淡的烟味。我觉得我在颤栗不止,从头顶到十指尖尖、到脚掌心……我真想猛然一下子抱住他这只手,紧紧地抱在胸前,让我把所有的眼泪、所有的欢乐、所有的幸福全都流出来,洒落在他的手心和手背。

噢,当幸福来临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会变得神魂颠倒、如痴如醉吗?

不久以前看过智利女诗人米斯特拉尔的一首诗,我很喜欢,把它背熟了。今天我还想背它一遍——它跟我此刻的心绪这么像、这么像。

“你说了爱我之后,我止不住热泪的滴流。你对我说,你我相偎相依,无论天涯海角。

你给我的幸福出乎意外,来势之猛使我受不了。你原可以像喂病人喝水一样,一点一点的给我,可是你让我就着涌泉痛饮!

我伏在地上,在我灵魂领悟之前,我会一直哭泣。我的感官、我的脸庞、我的心都听到了。我的灵魂还不明了。

美妙的下午已经消逝,我摇摇晃晃地向回家的路上走去,扶着路旁的树干……这条小道我上午已经走过,但是我觉得生疏。我惊讶地望着天空、山谷、村落的屋顶,我打听它的名称,这一切都恍若隔世。

明天,我坐在床上,请别人呼唤我,我要听听自己的名字,相信这是真的。我会再一次哭泣。你给我的幸福来势太猛,使我受不了!”

1980年10月10日

他终于告诉我,他有一个女朋友,并且早已确定了关系。“一朵鲜艳的、人人爱看的玫瑰花儿。”他说。他的长方脸又变得阴沉冷峻起来。

我知道这一切。第一次听说的时候,我大哭过一场。可是我随即就明白了,我已经没法离开他。

是的,一切都晚了,没法离开他了。在我们之间将不再会有甜蜜的幸福,等待在前面的是悬崖、锁链、酷暑和寒冬。可是我曾经那么地、那么地渴望过幸福。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患上不治之症,是癌,一点不错,是这个令人恐怖的病症。我感觉到癌细胞在我体内一天天、一夜夜,缓慢地、顽强地、势如破竹地增长和繁殖,侵袭着我的血液,我的肝脏和肺腑。任何药物无法控制它,任何手术无法摘除它。它就是这样侵袭着我,吞噬着我,杀害着我。

他说他不会跟他的女朋友结婚。女朋友对他不忠,他唾弃她。“一直没有分手,是因为两家长辈的根深蒂固的关系。可是我们在一起形同路人。互相之间多看一眼就会感到痛苦。”他这么告诉我。他的眼光是坦诚的,无所顾忌的,我相信他。是啊,形同路人的恋爱关系有什么必要维持下去呢?我等待他有一天从禁锢中解脱出来。哪怕等上半辈子,等到背驼了,牙掉了,头发白了,我愿意。有时候我想到我是不是疯了。爱情本身就是一件使人发疯的事呀!

这不能怪我。当初爱上他的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他把他自己送来了,站在我面前,用他那双冷峻的、深不可测的眼睛久久、久久地逼视着我,于是我浑身瘫软了,解除了一切戒备。我是无辜的。

噢,我干吗要这么解释自己呢?我们在相爱,这就够了。即便有错。我愿意承担一切。

1980年10月20日

当我和他紧握双手,四目相对的时候,我探寻的不是他的肉体,而是他的灵魂,他的思想,他的梦幻,他的期望。

我们俩的灵魂轩昂而坚定地站起,

面面相对,默默地接近,接近,

直到伸长的翅膀扑上火焰……

有个地方可以安身并相爱,哪怕一天也罢,

即使四周都是黑暗,死亡就在等待。

1990年10月30日

麦克白!麦克白!悲剧舞台上惊天动地的英雄!

我常常想,我爱上的到底是舞台上的“麦克白”,还是现实中的他。无法断定。这两个影子越来越多地重迭在一起,使我目光模糊。

我确切地感觉到笼罩在“麦克白斯”全剧中的那种凶险不祥,那种阴冷憋闷,那种骚动不安。有时候,当我们坐在一起的时候,我会突然间感觉到有一股寒气升了上来,经过脊椎,脖颈,直沁脑门。我会忍不住地哆嗦,发愣,像寒风吹过树梢时树干的战栗一样。他同样有这样的感觉,我从他脸上看得出来。难道我们都对自己的命运心惊胆战、惴惴不安吗?

现在他越来越多地指责我,抨击我。他说我自高自大,说我盛气凌人,说我以往搞的那些玩意儿都是些无聊东西。甚至,他说我长得丑;颧骨太高、鼻梁太塌、下嘴唇太厚……说这一切的时候,他带着一种阴沉沉的、痛苦的神色。我不反驳他,情愿把他这些话吞咽下去。纵然死一千次,复活一千次,我还是愿意挨近他,仰起头来,听他无可奈何地对我百般挑剔。是的,是无可奈何,我全明白。他嘴里说的,不是他心里想的。他爱我,怕失去我,因此才会这样指责我,挖苦我,把我形容得一无是处。

笼罩在我们头上的阴影越来越重了。他以前的女朋友不同意跟他分手。他一次又一次去信,她回信坚持不肯。

“为什么呢?”我说,“既然你们并不相爱……”

他眯缝起眼睛,嘲弄地说,“不相爱就不能组成家庭了吗?我有一块大学生的金字招牌!再说,我们两家是世交,各自的亲友互相熟识,谁都知道我们的关系。如果分手,他父亲面子上受不了,她也受不了。即便我承担一切责任吧,总还会有种种猜测……”

哦,该死的、该死的天气,这么阴沉,这么干冷,就像秋天已经过去,冬天快要到来了一样。

我不想催促他作出任何决断。仓促决定的事情都不可信,我希望让我、让他、让他原先的女朋友都再考虑考虑、考虑考虑……我爱他,但是如果在我们今后的生活中将永远存在着第三者的阴影,我不愿意。强行剥夺别人的幸福来成全自己,我也不愿意,那会让我的良心一辈子背上一个重负。听凭事情按照它本来的意图发展吧,一切终归有一个结果。

1980年11月10日

妈妈来信了。

拿到信的时候,我就感到惶惑不安。信封上是妈妈的字,可是在这以前,妈妈几乎是不动笔写信的,这应该是爸爸的事。

果然,妈妈知道了我和他现在的关系。关于他的一切,妈妈也知道得不少。这一定是冰冰写信回去讲的。有一回晚上,冰冰在我这里吃饭,我因为心情郁闷,忍不住对他讲了许多,却忘了叮嘱他不能告诉妈妈。

妈妈是个贤淑、严谨、略略带点老派色彩的中学女教师,她那头平直的短发和一张端庄清秀的脸可以充分说明她的内心世界。妈妈在信里说,她很担忧,夜里睡不着觉,做恶梦,总觉得我是在被人引诱着一步步往险处走。“不能这样,女儿。”妈妈写道,“君子不能夺人所好。你要克制,克制!”她忧心忡忡地问我现在是不是失眠,是不是神思恍惚,是不是茶饭不思。“我唯一的女儿!你要让妈妈心碎了。我不能放心,我要请了假到学校看你去。如果可以,我还想找那个引诱你的人谈谈。”

妈妈把他称做“引诱我的人”!不,妈妈,他没有引诱我。谁也没有引诱谁。我们是在互相吸引着,像地球和月亮一样。包裹我们自身的是永恒的黑暗,辉煌的光亮是属于对方的,在一瞬间里我们各自点燃了对方的火,这火焰照耀着我们的生命,使得它们和大地一样绵延久长。

我跑步到邮局去给妈妈发了一份电报,阻止她这个荒唐的决定。我怎么能让妈妈去见他?即便见了,又能如何呢?

1980年11月20日

日历牌上写着:“今日小雪”。我多希望今天真的飘下一场雪来,纷纷扬扬的,飘飘飞飞的,到处是一片冰清玉洁,人走过去,留下一行深深的脚印。

可是今天阳光灿烂,而且气温回升,有一股暖洋洋的春天的劲儿。

小金子告诉我说,昨天晚上她偶尔看见我和他从图书馆附近走过去,我们后面居然跟了一个“尾巴”!

老天爷,跟了一个“尾巴”!这就是说,有人在后面盯我们的梢。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这样?我们只不过在校园里走走路而已,并没有妨碍了谁呀!

我把这件令人反感的事情告诉了他。他深深地望着我,拍着我的手背说:“别慌,磊磊,这是冲我来的。是我们班里的人。也许我能猜得到是哪一个。”

我感到很不自在。我说这一定是他们班上的女同学,也喜欢上了他,看见我们的关系亲密,忌妒了。

他慢慢地笑了笑:“哪能呢?有这么多姑娘爱上我吗?是班上的男同学。班上有好几个三十郎当岁的男同学,上学以前都结婚了,有的有女朋友了。上学以后……怎么说呢?或多或少对以前的选择有点儿遗憾,或者说是后悔吧。可是又不能那么轻易地一刀两断。道义上、责任上、感情上,说不过去。就这样大家有了一种默契,互相监视着,摽着劲儿,谁也不想第一个对自己的过去背信弃义。”

真是叫人哭笑不得。这里面还有这么一层微妙的心理关系。

我又想到了我们的结局。不会完满的,我再一次预感到了!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鼻孔堵塞,心口疼痛,巴不得借个什么缘由叫喊出来。

现在我对自己的命运束手无策。我突然记起冰冰以前给我看过的一首小诗,讲的是一只小船在海上飘荡,没有桨和帆,也不知道哪里是岸。那次我对这首小诗是付之一笑的,我认为它写得太悲观、太虚幻、太不能把握自己。可是我怎么又想起了它呢?是我现在也不能把握自己了吗?

1980年11月30日

当他把那封信放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看见他的嘴唇和手都在哆嗦,他的眼睛又开始发亮,燃烧,整副面容变得生动活泼,连往日里显得异常沉重的额头也光洁油润,神采飞扬。

我意识到这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非同异常的事。我心跳气急,浑身出汗,头也发晕,发虚。“是她来的信。你看看吧,看看就知道是什么好事了。老天爷,你快点儿、快点儿看看呀!”

我哆嗦着打开信纸,勉强看了两行。头昏,纸上的蝇头小字在我眼前跳动,闪烁,怎么也闹不清写了些什么。我把信又递给他,声音微弱地说:“你告诉我吧。”

他拿了信,凑在我跟前,一行行地指点着:“这儿,还有这儿,你看,她说她同意我们就此分手了。她同意了,我们就这样……分手!”

他忽然间有一个小小的停顿。我注意到他脸上掠过一点点怅然若失的神情。这神情消逝得很快,代替它的是欣喜若狂。

“磊磊!磊磊!我解脱了!从此以后我是你的了!你也是我的了!我们再也不会分开,天长地久,海枯石裂,再不会分开!磊磊呀!”

我高兴不起来,却莫名其妙地想哭。也许是因为等待得太久了,又把希望看得太微弱、太渺茫了,一旦这个事实呈到面前,反而变得惊慌失措,不敢相信。

是啊,事情就这么急转直下,太伟大、太了不起、太出人意外了!怎么会这样的呢?怎么会出现这种可人心意的戏剧效果的呢?我迟疑不决地问他。

“噢,是她终于开窍了吧!”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到底开窍了。她也是个聪明人,有点儿小灵气。她大概也觉得没意思了。你要知道,我已经一年多没回去了呀!一年多没见面,这算什么呢?何况她有的是情人、朋友,她不寂寞。也许还猎到了哪个比我强的。”他如释重负地摆摆手:“不管怎么样,总算是了结了。一切如愿!磊磊,现在世界上只有你和我了!”

他俯下身子,紧紧地把我抱了起来。我感觉到他在哆嗦。他的胳膊、腿、甚至还有厚厚的胸肌,都在发颤,像发虐子一样地打颤。我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要想在片刻之间把郁结了多日的苦水倾倒干净。

他拍我,抚摸我,用热热的嘴唇亲吻我的脸,颈子,脑门。“不哭了,磊磊,听我念首诗吧,裴多菲的诗。”他说。

这个世界是这么大,

你却是这么小,

我的亲爱的。

可是如果你是属于我了,

那么,即使用整个世界来换,

我也不愿意。

……

他的声音真好听,真好听。低沉的、弹性十足的胸腔音,抑扬顿挫的声调节奏,到底是校文工团里演话剧的。“麦克白”。我又想起了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想起那个嘈杂的、灯光暗淡的剧场,那顶披着金色卷发的头套。真怪,我总是不能忘记那个孕育了以后多少痛苦和欢乐的场景。

就这样,就这样,事情急转直下了。我总认为有点突然,有点叫人捉摸不定。然而我太兴奋了,不愿意从快乐的陶醉中睁开眼睛。管它呢,能抓住什么,就先抓住吧,哪怕欢乐只有片刻,痛苦伴随终生,可这毕竟是欢乐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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