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台楼阁,高角飞檐。
碧玉琉璃瓦,朱漆罗绮阁。
拂开无忧搀扶的手,一袭素白衣裳的男子抬眸望去。
沧溟楼的忘尘阁上,那一抹素莲般绝美的身影,他为之魂牵梦萦的六千五百多个日日夜夜,如今——他终于再度亲眼见到。
微微张了张唇,夙轩终是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地呼出。似是喟叹,低沉而微哑的声线挟着浅淡而欣喜的心绪,缓缓地溜出舌尖:“颖儿。”
天色微微地泛着灰暗。
楼阁之上的白衣女子垂眸望过来,那一双摄去他心神的墨玉眼眸里浮光跃金,涟漪旖旎,荡漾着看不真切的陌生情绪。
夙轩轻叹,却一念执着。银月般的眼眸紧紧锁着白衣女子的身形,再容不下其他。半晌,终于有人忍不下这诡异的沉静气氛,出言喧嚣。
“不知天溟帝驾临沧溟楼,到底有何贵干?”最先出声的,便是那一袭红衫,眉间点砂的妖娆少年。
沧溟七公子中,唯有这名为“白七栖”的少年,身着艳丽红衫。其余六人,皆是身着白衣,在衣领或袖口,纹绣着属于各自的标记。沧溟七公子容颜俊秀,年龄十五至三十不等。此刻,他们正立在忘尘阁下,或双手抱胸,或拢手于袖,或负手而立,或单手支头,神态各异。然而眸光所向,却俱是对着一袭素白衣裳的夙轩。
“若陛下不能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可就莫怪我沧溟楼以下犯上。”白忘月冷声,眸光冷凝地望着他。
无忧垂手立在一旁,闻言不禁皱了皱眉,开口道:“这是陛下与郡主之间的事情,你们这些外人有何资格在此处喧哗叫嚷?”
——早在十数年前,银月国便昭告天下,天溟帝登基一则顺应天意,二乃宫氏还政。当年被追杀的小公主月菱吟,实乃肃亲王之女。天溟帝追封其为莲华郡主,享公主俸遇。如今,他们既已经认定白沧溟即为白颖华,自是尊称“郡主”。
“哼,外人?世人皆知我沧溟楼只八人,到底谁才是外人,谁心里清楚!”白阡陌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
无忧脸色一顿,再要开口,便见夙轩微抬右手,止住他的话。与此同时,身旁不远处传来更冷的一声讥嘲:“公子携我等行走江湖之时,你们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不过黄口小儿,也敢在姑奶奶面前叫嚣?”
无忧侧眸看去,正看见一个身着紫红衣衫的美妇,挽着追云髻,手里捏着一根金钗,面上神色却是阴冷狠毒。此人,正是落华宫八大护法之七,毒月茜娘。
一旁身着黑衣的中年男子转眸看了一眼毒月,无奈道:“茜茜,公子在看着呢。”
美妇神色一顿,随即慢条斯理地把金钗插回发间,冷哼一声便再也不说话了。
无忧轻叹一声——时光匆匆,世事多舛。当年跟在少主身边,他对那个小魔女茜茜也多少有些了解。只是没想到,十数年过去,当初那个天真烂漫的小丫头如今竟长成了第二个毒娘子……
“沧溟便是沧溟,不是诸位口中的‘公子’,还请诸位休要再无理取闹了。”白霜凌无奈轻叹一声,走上前来,向着众人一揖,道,“依着诸位的意思,‘魔君’已是十八年前的人了,怎么算也当三十有六,很明显,沧溟并非诸位要找的人。”
点了点头,白清遥也道:“虽然欧阳姑娘说的故事,沧溟很爱听,但是——沧溟可完全不识得什么明珠帝姬,在此之前,更不曾知晓落华宫。你们——还是莫要白费力气了。”
一袭柳绿衣衫的女子闻言,款步向前走了两步,盈盈一拜,却并不理会沧溟七公子的话语,而是遥遥向着忘尘阁上的白衣女子,声音虽然染了十数年的风霜苦楚,却依稀可辨当年温婉:“公子。”
“——盈月的命是公子救下的,便自当为公子鞠躬尽瘁。”女子抬起面庞,眼角的细纹应着那一道温婉的笑意延伸开去,“公子苦了那么久,不愿回来亦属常情,盈月自当为公子打理好落华宫的一切,倾尽毕生,护佑小姐安全,保小姐喜乐安康。”
“——所以,公子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这一次,便遂己意罢。”
话音落下,一袭柳色衣裙的女子亦是盈盈拜下,笑容温柔宠溺。
众人抬眸望去,孤身立于忘尘阁上的那一袭莲白衣裙的绝色女子,惑人心神的面容上却依旧浮着云淡风轻的浅淡笑意,那一双墨玉眼眸里一片灯火阑珊般的沉寂落寞。
然,盈月拜过,便搭着邵飞扬的手站起身来,缓缓转身,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眼神中,步伐优雅地离去。
嫣月踌躇半晌,终是讷讷地开口:“公子,嫣月依着公子的吩咐,一直用心照看着柒颜阁。若公子哪一日想念血柒公子了,尽可回来看看他。毕竟,他也有十八年,没有见到公子了呐……”
“还有,嫣月……嫣月会一直等着公子回来的!”红着脸闭着眼睛,似是叫嚷一般说出了这句话,嫣月便垂下脑袋,再不敢抬眼去看楼阁之上那人的反应。
——哪怕是她,亦相信,楼阁之上的那个人,便是她一心倾慕的公子。十八年来,她将自己锁在柒颜阁那一方小天地,每日认真地打扫着柒颜阁的每一处,细细地怀想那个人的一切,这十八年,便就这么过来了。如今,她已非当年任性的小丫头,望着那一袭白衣,却也依旧无怨无悔。
在众人耳力所不及的忘尘阁上,那一袭素白如莲的华裳女子听闻嫣月的话,身子却是微微地颤了颤,略有些苍白的薄唇微微地翕动,缓缓逸出两个字来。
“柒柒……”
——轻轻浅浅地,那是她最恍然而温柔的低唤。
没有人听见,除却一袭白裳的俊朗男子。夙轩全身一颤,随即飘身而去,在众人反应不及的惊愕中,落在忘尘阁上,落在那素白华裳的女子身前,伸手便将她揽入怀中。
“你干什么?!”白七栖在阁下大喝一声,随即便飞身要上忘尘阁。似乎是看出沧溟七公子的意图,无忧一扬手,方才还在观望的众人便不约而同地腾身而起,三三两两地拦住了他们。
白沧溟眸光微凝,抬起纤手,用力想要撑开眼前这个男人的身子,然,半晌未果。抿了抿唇,她低声道:“放开本宫。”
声音如碎玉凝冰,寒意沁人。
夙轩唇角勾起一个笑容,手上却依旧紧紧地圈着她,微微垂眸,凑近她的脸颊,低声道:“颖儿,你可知……我等得好苦。”
白沧溟的手微微一顿。
见她撇开眸光不再与他对视,夙轩心底轻笑一声,面上却依旧浮着浅浅的苦涩:“为何……不回来见我?”
“你与我约定三年,我已等了六个三年。颖儿,即便是考验,也该到头了罢?”他腾出右手,抚上她的脸颊,眸光深情而哀怨,“跟我回去罢,好不好?”
然,怀中的白衣女子身子微僵,片刻后抬眸,面上却浮着一层夙轩未曾料到的温软神色:“这世间能有你这般痴情的男子,只怕没几个。那个名为‘白颖华’的女子,倒也幸运,只可惜到底命薄福浅,争不过这老天。”
夙轩微微一怔。
白沧溟随即便抬手推开了他,长叹一声,道:“若非此举太过不厚道,本宫倒也想遂了你们的意,假扮那魔君来安慰你们。只可惜——本宫若是走了,那本宫的七个孩子,可怎么办?”她眸光一一扫过依旧与众人缠斗的沧溟七公子,墨玉般的眸子里浮光跃金,闪烁着旁人看不懂的高深莫测。
白沧溟复又转过眸来,望着一脸怔忡的夙轩,道:“人生可没有多少个三年,她既然已经回不来了,你何苦再等下去?”唇角微勾,她凉薄的声线清冽而寒凉,“陛下既是身为一国之君,当将社稷黎民放于心间,已经虚度了十八年,还是早些回去,莫要让那些尽心尽力的大臣们难做才是。”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飘起了细细的雨丝。
夙轩长身而立,望着眼前一袭素白华服的如莲女子,渐渐地,唇角的弧度淡了去。
料峭寒风拂过,白沧溟微微地颤了颤身子,眸光微抬,便被眼前这面容俊逸的男子惊怔了片刻。
——他扯过她的手腕,将她再度拥入怀中,双臂却搂得死紧,似乎要将她就此嵌入他的血肉之中,再不放她离开一分一毫!
青丝被风拂起,在空中飘扬。他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带着极大的怒气与哀怨,沉沉地咆哮:“白、颖、华!——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像极了受伤的野兽,怒极哀嚎。
白沧溟陡然怔住,墨玉眸子蓦地睁大。
——那一刹那,低沉的咆哮仿佛带着苦等十八载的血泪,带着六千五百个日日夜夜心伤难眠的悲苦,带着仿佛要颠覆天地绵延千年的思念,铺天盖地,呼啸而来,倏忽将她淹没在那样巨大的愤怒与悲伤之中。
有一瞬间的窒息,心口隐隐作痛。
她僵立在他怀中,脑海里瞬间闪过仿佛前尘往事般的轮回影像——
长卿山上的初见,闲书斋里的对峙,落寒居外的拥抱,青竹林里的承诺,断魂谷中的强势……
她陡然发现,不知何时,在她那些强作欢颜的往事中,他竟是一直都在。
微微地侧了侧眸光,她才发现——眼前这个死死地拥着自己的人,竟然……一直都在。
她微微地张了张唇,却发现嗓子干涩地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眼前骤然闪过一道银光,一道清澈的声音响起:“小白——!”
那是沧溟七公子中唯一不曾言语过的白忘尘。他闪过蓝衣女子漫天的剑花凌厉,望向她的眼眸中浮着一层极浅极淡的哀愁。
他说:“你还记得,忘尘——缘何唤作‘忘尘’么?”
斜风细雨。
白沧溟抿了抿唇,最终垂下眼眸,抬手用力将揽着自己的男子,缓缓推开。
夙轩拧起剑眉,垂眸望着眼前这垂着脑袋的女子。
许久,他只等来一句:“惜命的话,便莫要再踏入沧溟楼半步了。”
带着无边的寒凉与冷漠。
寒风呼啸而过,雨丝席卷而去。
他转眸望去,那一袭华美的素白衣裙在空中飘舞,衣袂翻飞,一如蝶翼轻颤。
仿佛要乘风而去。
“公子——!”揽月最终忍不住,失声呼唤。
“公子!”
“公子……”
忘尘阁下,昔日落华宫的宫众们跪了一地。
——他们不懂,缘何费尽千辛万苦,寻了十八载终于寻到公子时,左使大人轻而易举地便放弃。他们亦不懂,缘何他们寻了十八载的公子,要在此刻绝情而去。只是,他们单纯地想要留下那个人。
——故而跪下,故而相唤,故而挽留。
身着白衫红衣的苍冥七公子旋身落下,将那一袭素白如莲的华美身影围住,手中持着各自的兵器,神色之间微有狼狈,却不免得意。
——算起来,沧溟最终选择的,是他们。那其他的,便都不重要了,即便是沧溟曾经的“过往”。
俄而箫声骤起。
众人不明所以地望去,却正看见,一袭白衫的俊逸男子手中执着那一柄曾经陪伴魔君度过许多个日夜的紫玉箫,搁在唇边轻轻地吹奏。
他自忘尘阁上飘身而下,缓步向那一袭背对着众人的白衣女子走去。
箫声呜咽,旋律却是众人再熟悉不过。
倾尽天下。
她曾为了她的落儿倾尽天下,而今,他亦要为了他的颖儿,倾尽天下。
素白如莲的华裳女子,脊背陡然僵硬,却依旧挺得笔直。
直至一曲终了,她都未曾回过一次眸。
哪怕垂在身侧宽大如云的衣袖中,双手已紧攥得青筋毕露。
余音挟着雨丝,落在她垂在身后的三尺青丝之上,顺着墨缎般的发丝,悠然滑下,坠落在地,溅起一小圈清透的涟漪。
直至身后传来旁人的惊呼,还有那一声又一声,剧烈的咳嗽。
她回眸,却正望见一衫白衣缓缓地倒下,微勾的唇角,殷红的鲜血陡然扎进了她的眼睛,熨烫了她的心。
“远萧——!”
那一瞬间,曾经体会过的惶然与惊恐掠过心头,她失声唤道。身子却早在大脑之前,便已经倏地飘至那人身前,堪堪接住他倒下的身躯。
狂风呼啸而过。
沧溟七公子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情景,蓦地便失了言语。
唯有那个将脑袋搁在白沧溟瘦削肩头的俊朗男子,感觉到抱着自己的人儿是如此地真实后,唇角那一抹狡黠如狐狸般的笑容才悄然绽放。
——只要能寻回他的至爱,算计一回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