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信的小童来的神秘，离开的也快，一眨眼就消失在浓雾笼罩的山林间。
来路悠长去路茫茫，好像早就昭示着这一趟远行注定没有结果。
辛疏梧的感受倒还在其次，她只是因为传说才对沈真人这个具有传奇色彩的道姑特别仰慕，很想拜谒一番，结果却只剩下怅然和遗憾。但是崇时的感觉完全不同，即便他一路对见沈真人的事情只字未提，可从他的神态里就很轻易地窥测出他对此行的向往。
世上没有谁对见一见从未谋面的生母不期盼的，无论出于什么考虑，内心的复杂感情难以言喻，可是最后却得知这样的结果，辛疏梧实在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说法去安慰他。
二爷对此的反应却很平静，除开刚得知沈真人羽化时的意外，接下来实在看不出和往常有什么不同。他把信展开，邀她一同观看。
沈真人的信足足有数十页纸，厚的像一本故事书，书上讲的自然是她的生平以及崇时。
沈真人俗家的闺名和道号只区别一个蕴字，唤作沈和微，是终离城一位沈姓士大夫家的千金。至于何故出家，源自她亲手酿下的一段风月孽债。
彼时的沈小姐以金枝玉叶的身份储在闺中，等候着哪一位门当户对的贵公子上门提亲，选一个黄道吉日婚嫁，自此了却终身大事。至于会不会和这位贵公子白头偕老，好像并没有门当户对那么重要，因此大家对这件事普遍不怎么关心。
大家不关心不表示当事人也不关心，可关心却不知道怎么关心，因为闺阁里的千金对世俗民风不甚了解。所以有那么几个胆子大的，会偷偷地让自己信任的小丫鬟出门采办胭脂水粉的时候顺几本市井话本回来消遣，顺不回来的就让丫鬟打听些奇闻趣事。
姑娘们关心的奇闻趣事并非刀光剑影山河社稷那样雄壮的，当然那样雄壮的也并不适合消遣，适合消遣的比如月上柳梢人约黄昏的缠绵或者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怅然，再比如夜半无人私语时的忠贞不渝或者人生似鸟同林宿的朝秦暮楚。
所以闺阁千金们的择偶观多多少少受到了消遣的影响，很不幸的是沈小姐身边的这个丫鬟所带来的消遣充满了明媚的忧伤。
这个小丫头打小寄人篱下，长期被压迫，所以十分期望有朝一日可以翻身农奴把歌唱，将所有奴役他的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自己堂堂正正做主人再娶他十个八个男人当小妾！
她有这样的想法，选择听得看得传奇故事自然也都和这些有关，自此沈小姐的人生就被打开了新的大门。她以前以为只有男人可以娶三妻四妾，女人必须一心一意地恪守妇道守着夫君孩子，原来男人做的事情女人也可以做。
她觉得这事很新鲜，听得多了就想着手实践一次，但是自己家里实在没什么可以实践的对象。恰逢她父亲一房妾室的亲戚来府中做客，亲戚中还有个和她年岁相仿的少年郎，她曾远远地见过他的背影，几乎应了那句一见钟情。
但是对背影一见钟情未必有什么用，事情都有两面性，就比如背影好看的少年郎等转过身来那就是另一个世界，毕竟有的面貌长得一看就瞎想，有的一看就想瞎。
经过反复论证之后这个少年郎属于前者，沈小姐将一见钟情的背影发展成一见钟情的人，时间一久，姑娘和少年因为彼此的才情和美貌而双双陷入爱河。
由于沈小姐被丫环扭曲了的择偶观，虽然对少年郎一见钟情但是没有情深道至死不渝的地步，于是当大家庭常例棒打鸳鸯的大棒抡过来的时候，沈小姐轻易地抽身接受了父亲安排的婚姻。
至于曾经心仪的少年，都接受纳十个八个男人了，曾经的心仪就当做浮云让它飘走吧。
她的是飘走了，结果痴情的少年郎被一棍抡趴下了。
他实在无法接受昔日的恋人如此的薄情寡义，在纳吉这日一病不起，药石罔效，最终病死在沈小姐被迎娶的前一日。
生死有时候就像面镜子，即使再迷茫的人有了这面镜子后都回莫名地能够看清自己的内心，镜子里有掩藏在心底的业障，看得见摸不着也无法纠正，只剩了悔恨。
沈小姐就是这个时候决定做道姑。
其实她并没有因为昔日恋人的病逝伤心到六根清净无欲无求的境地，如果这样大可以削发为尼，毕竟当时都很流行这样的做法。
只伤心也无济于事，她想弥补。
曾经听闻做道姑可以捉鬼，她想学了一身本领找到那位少年郎的魂魄，亲口说出她的歉意，至于那位少年郎愿不愿原谅她，她很期待却没有抱有太多的幻想。
其实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年轻时的沈真人确实对生活抱有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从侧面反映出她一直是个养尊处优的姑娘，一个终日为生计所迫的姑娘就算有幻想也会渐渐被琐事替代，而不是像她这样，总会生出一些荒诞的想法。
那位少年郎已经死了很久了，得要多么高深的术法才能做到和他的魂魄面对面的说话，沈真人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一心修道。
有了强大目标支撑的努力取得成果总要比别的成果更为显著，沈真人几乎是她师门同辈中最为出色的弟子，后来就有了下山历练碰到二爷师父再后来被逐出师门的事情。离开师门后反而更自由，她就一心一意地寻着昔日恋人存在这世间的可能。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诚心感动了上天哪位神明，在某一次降妖除魔讨生计的过程中她捎带手收了一只渐耳。
世间鬼怪常有，而渐耳不常有，沈真人就把他当作练手的对象，该去哪就把他送去哪。结果送走前她发现这个渐耳很面善，再仔细看看，她有些崩溃。
在梦想实现之前，大多数的人愿意选择的动作应该都是崩溃的哭一场或者笑一场，这样可以歇斯底里地发泄出为了实现梦想付出巨大的努力和牺牲而承载的难以言喻的沉重情感。崩溃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防止在真正接受梦想的时候不至于太过激动而发生些不可估量的事情。
沈真人痛哭不止，渐耳却有些迷茫，他实在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一般而言这种情况下该哭的不是他么？
虽然死了两回，但是最初少年郎的善意并没有随着成为鬼见愁的渐耳而彻底的消失，他平心静气地安慰了她一句。
后来，沈真人红着眼睛问他愿不愿意娶她。
渐耳不可置信，这种跨越阴阳的感情是从哪里来的？
沈真人说我们以前是旧识，你现在成了渐耳把以前的事情都忘了，我曾经辜负过你，你愿不愿再给我一次机会来弥补那些不可饶恕的过错。
渐耳犹豫着答应了，他没有感情，有的只是对能够避免在世间消失这个选择的向往。
沈真人也明白这个道理，她并不在乎他对他爱或者不爱，曾经的错误就得纠正，不管到什么地步这件事不能忘。她曾答应过要和他执手白头，总要兑现才好，她有这个能力让誓言跨越生死，就该尽心竭力地去实现。
再后来他们有了孩子，这个孩子来得不易，活下来也不易。沈真人用自己的一双眼睛献祭进师门一桩秘术中，才给这孩子重新铸造了一颗足够支撑他活下去的心。
她献祭的时候几乎耗干了她所有力量，无法再养活这个孩子。二爷的师父得知这件事后将孩子收在自己门下，取名崇时，精心抚养才不至于辜负挚友的一番心血。
因此作为国师的二爷，寻常的力量根本无法杀掉他，除非将他的一颗心剖出来。平常接近他都很难，别说挖心，这个软肋对于他来说未必真就那么一针见血，所以终离国君的担忧未必没什么道理。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沈真人并不知道。
她的力量在孩子离开后日趋衰弱，这样的机会对于渐耳来说是取食以增长自己能力的好机会。可是渐耳同她生活了数十年，感情谈不上但是并不愿意伤害她，所以在某日他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的贪念时选择自了自我毁灭来保全她。
在他去了他该去的地方之后，沈真人的身体每况愈下，她料知自己无法在世间长久的活下去，所以羽化前留下了这封信。
除开年少时她这一生活得都很潇洒光明，作为以义薄云天自居的男人都未必有她活得恣意。
沈真人唯一的遗憾是没有见过崇时的样子也没有亲手抚养他长大，她对孩子所有的情感都化作了信的结尾上吾儿珍重四个字。
辛疏梧不知道渐耳对沈真人曾经是怎么样的感情，信上所谓的谈不上感情其实只是她自己的揣测，她抱着这样的想法还能和渐耳一起生活了数十年，除了悔恨大约还是爱情。
在这样的感情里作小儿女姿态未免有些提不上台面，但是她宁愿相信渐耳是爱她的，她的这一桩感情才会如此圆满。
崇时看完信后不知道去了哪里，回来时她也并没有提，只是不经意问了问要不要去沈真人的旧居看看。
他说不必了，不想打扰父亲和母亲。
回程的途中二爷问她：“你家中那位五姨娘怎么办？”
她看着沉沉的夜色笑了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造化，渐耳也一样，感情何必计较那么多，她愿意对我爹好那就够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