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所谓‘十凶’，是指曾经横扫过整个四洲世界的，十大最严重的‘凶’级灾难。它们或是天灾、或是人祸，起源各不相同，但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它们几乎都可以造成‘人类灭绝’级别的大灾难。”
站在摇摇欲倒的多层板凳山上的小穆一边解释“十凶”这个对大多数人而言都十分陌生的概念，一边竭尽所能的朝紧贴着墙面的书架的顶端伸出胳膊，她费了老大的劲儿，才终于抓住那本厚实的古书的书脊，把它从挤得满满当当的书架中抽了出来。
“除却那寥寥几宗之外，其余的六宗，都与南陆中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我们眼下正在搜索的——贪魇花。”
小穆跳将下来，用手背拂去尘封已久的古书封面上的尘灰，小心的捻开那些黏在一起的、发黄发脆的古老纸张，搜寻索引，翻到贪魇花的那一页，将其平摊在了桌面上。
刘绫第一个凑上前查看，可映入她眼帘的，却只是一张白花花的纸面。
她来回翻了几页，发觉只有纸的这面空无一物，于是扯着嗓子吆喝道：“喂喂喂，前辈，你这书印刷有问题啊！”
“那上面的文字，是被人用‘真气’掩盖住了吧。”徐依伸出手指轻抚纸面，道：“我能感受到，有一股微弱但稳固的气覆盖在那张纸上。”
“确实如此。”小穆点点头：“自十二年前发生在归野郡的那场事故之后，督武司和各大国上层便一致决定彻底隐藏所有关于‘十凶’的信息，他们封闭了通向中洲的航路，逮捕了一切擅自渡航的野心家，并开展宣传运动，将‘中洲’渲染成荒无、落后的流放之地……”
“那真正的中洲，究竟是怎么样的？”楚楚立马问。
“真正的中洲是——”小穆一时语塞，她停下来组织了一下语言，才道：“我对此也一无所知……虽然我已当上了神陵督武司的副司长，可依然没有查阅中洲相关资料的权限。”
“那你总该知道十二年前事故的来龙去脉吧？”楚楚挑起眉毛，似是在说“连这都不知道的话那你还算什么副司长？”
“这个我倒是有所知晓，”小穆即刻回道：“据传，那场事故发生在归野郡的深山之中，灾害造成了数万平方公里的污染，死伤者逾万，财产损失更是难以估量。而造成那次灾害的，便是这——”
“‘天降的鬼花’！”沉默良久的李霄火轻声接道。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俗称？”小穆眉头微皱，忽的瞪大双眼，惊诧道：“等等，你也是归野郡出身……莫非！”
众目睽睽下，李霄火缓缓卷起盖住左胳膊的长袖，露出那道绵延从手腕一路到肩膀之上的丑陋伤疤，淡淡的说：“是的，你猜的没错……我就是当年那场事故的幸存者之一。那一年，我只有六岁。”
…………
那一年，我只有六岁。
我出生在归野郡偏僻的深山中，是家里的次子，我上头有个大我五岁的姐姐，下头有个小我一岁的妹妹。我家世世代代都是种地的农民，一年到头，都勤勤恳恳的耕耘着那一小片贫瘠的土地，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虽然根本赚不上什么钱财，但生活也还算幸福美满。
那时我和妹妹还小，家里人没有叫我俩下地去帮着干活，于是我们每天的活动不外乎爬树掏鸟窝、偷瓜打枣子，因此惹下了不少的事端。每当我们做的太过火，惹怒了村民，总是姐姐领着我们去给人赔不是。她会在篮子里装上半笼馒头，再带两三个鸡蛋，细声细语去给人家道歉。往往别人看她是个小姑娘，气就已消了大半，再收下礼物，也就更不便计较我们那一点破事。
姐姐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女孩，听爹娘说，她六岁时就已经能织出一匹漂亮的好布，八岁时就开始负责全家的吃喝，与其说我和妹妹是父母带大的，倒不如说是姐姐一手把我们带大的。从小到大，都是姐姐带着我们玩，她给我削出光洁的棍棒、给妹妹制作布偶，还要抽空打理家事，十分的辛苦。我一直都希望能快些长大，帮姐姐分担一二，可我那小小的梦想，却在看似平常的一天戛然而止。
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正是十二月的望日，大得惊人的月亮挂在山边，亮得发白的月光照亮了半个夜空和苍茫的雪原，纵使村中视力最好的猎户竭力远眺，也只能在天空的极远处看见几颗稀稀拉拉的星星。
据村里的老人说，那一日是山神结束一年睡眠，外出游猎的日子。所以十二月中旬的每个晚上，家家户户都会关紧门扉，不让人外出，以防饥饿的山神闻到味道，一路追到村里来。这个习俗持续了百八十年，从未被人破坏过，但自从村里多了我和妹妹这两个小煞星之后，人们就无不担心我们总有一天会破了禁忌，为村子招来祸患。
那时我刚刚过了六岁生日，正是猫嫌狗不爱的年纪，一直都老老实实遵从戒律的姐姐已经快管不住我了。为了确保我们不闹出乱子，她甚至都决定抱着被褥到我们的房间来睡，我手指苍天发了好多毒誓，才勉强打消了她的想法。但在临回房睡觉之前，她还是在我们耳边念叨了好多遍，语气宠溺中透着几分无奈，生怕我们坏了规矩。
然而到了半夜，耐不住兴奋的我还是偷偷从床上爬了起来。生怕比较听姐姐话的妹妹之后泄露了秘密，我最终还是决定一个人行动，于是我悄悄弄开紧扣的门板，按着家中低矮的围墙翻了出去，在空无一人的崎岖小道上逡巡。
果不其然，正如之前的许多年一样，村子里静悄悄的，除了我的脚步声，远近便再也听不见一丝声响，就连猫和狗也被人锁在了家里。
于是，深感无聊的我漫不经心的做了一个改变我命运的决定。
——我要上山去。
我家周围的山都算不得高，但一座连着一座，地势的走向十分复杂。平日里，我们这些孩子只被允许到附近的小山中游玩，不能到深山老林里去，免得被熊、虎一类肉食的野兽叼去。但那时我已粗通武艺，对付寻常野兽不在话下，因而就随手从路边抄起一根长棍，无所畏惧的踏入了群山之中。
前几日，山中既没有刮风也没有下雪，我沿着猎户们开辟出的小径在山中顺畅无阻的穿行，不多时，便已立在了某座山的山巅。
让人见之生寒的月光无声的照射下来，使堆满积雪的山脊闪闪发亮，恍如透明；高大、密集的树林的阴影投射在山谷之间，让平滑如锦缎的雪地上变得一块黑、一块白。
我攀爬上树，在粗壮的树枝上坐下，放眼远望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看见什么激动人心的东西。十二月的寒冬，正是缺食的季节，连人都活得十分拮据，更别说指望着天吃饭的野兽了。
我在那里屏住呼吸等待了许久，连一个活物也未曾见到，林子里静的吓人，只能偶尔听见不堪重负的枝丫发出的嘎吱声和积雪一块块砸落在地的扑簌声。
正当我打着哈气，准备下山回家睡觉时，我看见了。
全无预兆之下，全无心理准备的我，眼睁睁的看见一匹毛皮为银白色的鹿从我的脚下奔过。它的身姿是那么的优雅，它的动作是那么的敏捷，它的大角是那么的威武，它的毛皮是那么的纯粹。我看着它在林间疾驰，就仿佛看见了刺破黑暗的光、看见了吹拂过山谷的风，看见了勃发的生命。
我没有理由不认为，自己看见了山神。
但，在我痴呆的看着它的背影消失在我的视野边缘时，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想法才在我的脑中悄然炸开。
山神，并不是在捕猎！
它……是在躲避什么！
我朝山神奔来的方向——也就是我家所在的村子——仰头看去。
无数赤红色的星火，像随风而落的花瓣一般，正从天空中悠悠的飘落下来。
那很美，简直可以说美不胜收……
却带着浓烈至极的、死亡的气味。
我发了疯一般的跳下树，以最快的速度奔跑起来。横在途中的、交错的树枝像鞭子一样狠狠抽打在我的脸上，可我了无知觉，只想尽快回到村里，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看一看家人的安危。
可是我……终究还是晚了。
当我火急火燎的赶回村里时，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淹没在了橘色的火海之中。
那绝不是普通的火焰。
而是榨取生命的邪火。
我恐惧的看着人们发出凄厉的尖叫和嘶吼，朝天空无助的伸出双手。他们仰头朝漫天飞舞的花瓣咆哮、他们抱作一团相互撕咬，他们就像从地狱的最深处冲出来的恶鬼，想要把更多人拉进去。
亲眼见着邻居被扑倒的我完全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只能小心的避开那些着火的人形，狠下心不去看他们熟悉的面庞。
我……只想回家。
那时的我还不懂“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一心渴望着奇迹。
我颤抖着手拉开房门，迎面见到的，便是父亲母亲的尸体。
他们身首分离，倒在地上，表情扭曲狰狞，皮肤均泛着诡异的青黑色。
“阿火，你回来了？”
如梦似幻般，我听见了这一声轻轻的呼唤。
我扭头看去，遍体鳞伤的姐姐正用仅存的右手抱着搂住她脖子撕咬的妹妹，微笑着看着我。
“傻孩子，快跑吧。”
就像之前许许多多次一样，她淡淡的笑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姐姐的笑。
因为下一刻，她的脸皮就像碎裂蛋壳一般迸裂开来，刺目的火光从缝隙中涌出，将她整个人都化作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球！
之后的事，我就再没有了印象。
当我再度恢复神智时，已是三周之后。
我就像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突然惊醒一般，猛然发觉自己正在几千里之外的医馆里接受左手手臂上的包扎，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这三周来我的遭遇，我所能记住的，只有姐姐最后那一刻的温润如水的笑容。
可是，对于我的所有问题，大夫们都保持沉默。
他们不与我交谈，不与我做眼神交流，任凭我在牢房一般的住院间内肆意呐喊、破坏，等到我闹得筋疲力尽，他们才会快速进入房内，机械的给我的左胳膊打上一针，让我沉沉睡去。
再之后……我在一所封闭性的孤儿院里呆了足足半年，直到我那偶然路过的师父善心大发、想要从孤儿中收几个徒弟的，那一日。
一直以来，我都没明白自己究竟遭遇了些什么，或许那些厮杀在一起的扭曲的人形、那些从天而降的、带来死亡的花朵只是一场大梦吧？
可每当我撩起袖子，看见胳膊上那一道疤痕时，便会提醒自己：我确确实实的，经历了那噩梦般的夜晚，我也确确实实的看到了，无数鲜活的生命在我眼前沦落为修罗恶鬼。
自那以后，我再没有开口询问过旁人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清楚，旁人的解答永远无法消解我的迷惑和痛苦。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把姐姐妹妹一起叫上出门，我是不是就能救下她俩？
如果……如果……
可万事都没有如果。
我自以为的完美结局，即便重来一万次，也未必能出现。
现在的我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调查出事件的全貌，以告慰她们的在天之灵！
这就是，我来神陵参加督武人考试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