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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2、传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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兖州东郡。

卞巨在丞相府里踱步。他走过水榭, 走过长廊,走过一间间寂静无声的耳房, 步伐越来越快。

几个着淡妆、衣罗绮的侍婢匆匆跟在身后, 追不上主公大步流星的脚步。

他忽而住步, 猛地转身。几个侍婢赶忙驻足,呼啦啦一大片。一个踩了另一个的脚, 一下子摔倒在地,手戳在地上, 疼得掉泪, 却也不敢出声。

“为什么还不开!”他指着花丛里几株蔫头耷脑的牡丹, 气得脸白, 吼声夹杂着杂音喘息, “孤的牡丹为何还不开!你们是怎么照顾的!”

侍婢们齐齐跪下, 又有家仆找来花匠,伏地发抖。

“回……回丞相……府上种的牡丹,都是宫里移来的珍惜良种。这几株是……是格外金贵的‘玉人娇’……小人一直在尽心照顾, 每日三次……”

“不是问你花艺!孤只想知道,为何这牡丹都懂欺软怕硬, 不对孤展颜盛放!咳咳……”

瘦弱的花匠挨了一脚, 捂着肚子,低声解释:“这‘玉人娇’,底下的根须性情独特,挑剔水土。须得至洛阳北部邙山,取苍木如云之处的泥土, 三月一换,方可正常生长。以往……以往府上有专人负责取土,可是现在……”

接下来的话不敢说,也不用说:现在东郡外头被人围得铜墙铁壁,便是出城拾柴的兵士都可能遭冷箭,一只黄鼠狼都出不去。更别提去邙山取土了。

名花倾国,可惜水土不服,合当凋谢,更别提怒放盛开。

花蕾萎缩,几片薄叶随风摇动,似乎随时都能弃枝而落。

在这风声鹤唳、黑云压城的特殊时节里,似乎暗示着无尽哀愁。

“不管你们用何手段,孤要它明日就开!否则把你们埋了做花肥!”

卞巨发了一通脾气,胸闷气喘,有点哆嗦。回到房间,让樊七诊疗。

青筋蜿蜒的手臂上扎着针。他突然大声喝问:“我还能活多久!”

樊七宠辱不惊,淡淡道:“臣不知。但观主公脉象,并无衰败速死之相。”

卞巨胸中如梗大石,双手发颤。

不是不了解这个年轻的医师,头脑里除了治病配药,装不下仨瓜俩枣。每日话不多,但凡开口,必然瞎说大实话,从来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以往他海纳百川,广招贤才,这种人才,他称之为个性独特,爱不释手。

而不知从何时起,他突然对樊七这种说话方式无比厌恶。

就不能照顾照顾他心情!什么“衰败速死”,也不避讳!

不男不女,娘里娘气,适合到宫里去做宦官,一点没有“名医”风范。

他咬牙忍到了针灸结束,挥手打发掉樊七。

前线将官求见。

大将军铁甲斑驳,手指缝里带血,眼下两道黑眼圈。

“主公!”将军气喘,带出嘴角一道血沫,“东城门暂时安全了,但……”

卞巨一惊,刚喝下去的酽茶没了味道。

“敌军何时进攻东面了?”

将军回道:“非是敌军进攻。是征来修筑工事的民工……因着缺粮,进而怠工,其实从前日就开始暴动了,声称要开门献城……”

“那为何不报知于我!”

将军低头,“已经镇压了。杀了五十名为首的匪贼,脑袋全挂在城门上示众,料想刁民不敢再效法作乱。”

卞巨虎牢关意外大败,仓促撤回东郡,城内仅万余兵马。

其实他还有大量闲散军马驻守中原郡县,亦有盟友和依附的势力。但势力范围大又有何用?远水救不得近渴。主力已经被围困孤城,恰如一记窝心脚,把他钉死在方寸之间,完全无法腾挪。

退守城内之后,立刻征调民工,修筑工事,同时训练新兵,征收城内百姓家里的一切铁器,大量打造军械。

一时间城内全民皆兵,昔日的繁华富饶,换成了紧张肃杀。

将军见主公不语,鼓起勇气,又说:“其实,百姓衣食不足,有怨言也属正常……城中不知谁传的谣言,说城内钱粮匮乏之时,主公却……服绮縠,馀粱肉,奢恣无厌,无怪众人心中不平。末将斗胆,还请主公稍微做出些艰苦的样子,免得……”

他突然住口。卞巨的脸色差得难看,堪比他手边那盏浓茶。

“刁民!”卞巨突然泼了茶,焦躁大骂,“这些不知感恩的刁民!他们过去几年的安定生活,不都是孤给的?此时不正是该回报一二的时刻?还敢对孤指手画脚!”

他想不明白,自己此前用“休养生息”之政,屯田减税,用心经营兖州,换来了几年的人口和税收增长,百姓们也对他交口称赞。

孰料这些刁民,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主公危急,稍微压榨一下,小小的割一茬韭菜,居然还敢反他!

“再有散布此等言论者,杀无赦。”

他有气无力地宣布了这一条新命令,出了一口气,把将军赶走。

亲信静悄悄送来新的一批战报。有竹简,有木牍,有麻纸,还有写在布片上的血书。

他漫无目的地翻阅。

——西南角楼兵力空虚,补给不足……

——济阳守军开城投降,东郡失却西南门户……”

——粮食价格持续疯涨,东郡城内谷价已达万钱一斛……

——青州博阳太守来书,说本欲率军救援,路上听说东郡防务固若金汤,不须更多兵马,便不来添乱了,遥祝丞相出兵大捷……

卞巨突然把这卷木简摔在地上,冷笑:“固若金汤!做梦的固若金汤!西南郊外都丢干净了!李农、张鹤二将是干什么的!”

这两人是他的心爱猛将,披肝沥血,守住了东郡的半壁江山。

“叫他们派人来汇报!”

从人去了半日,却不见回话。卞巨急躁,亲自披衣,吩咐备车马。

刚出府门,有人来急报:“李农张鹤两位将军,今日例行巡查阵地,突遇敌军伏击,正在激战,下落不明……”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和他作对,“那丁春的部队呢?怎么不去增援?”

“……回主公,他们……不服指挥……人心思变,已有几百叛逃……”

他不耐烦听完,目光阴沉,忽然问:“淮南的援军呢?三日前就该到了!”

“……回主公,一直没信……大约是通信的快马被截住了……”

“寿春呢?我那两个从兄弟呢?他们答应借十万兵的!”

“……说是天旱岁荒,匪患突起,所以……那个……只好……抱歉……大约……或许……”

他不再听,甩下一干战战兢兢的随从亲信,大步走回内院,死死盯着立柜上一排晶莹美丽的瓷器摆件,水晶瓶里插着几丛嫩黄新竹。

他突然一把将瓷瓶瓷碗全拂下地,抓起水晶瓶,掷出花窗之外。哗啦一声,竹叶纷飞。

他哈哈大笑,笑这世事无常。

他精诚勤勉几十年,上天就赐给他这样一个结果?

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到底是哪一步算计有误?

是不是他操之过急,不该急匆匆的自封丞相?还是他松懈过早,不该将天子一人留在洛阳?

是不是不该迁都?有些人难道不该重用,有些人是不是杀错了?

是不是某次信件的措辞出了问题,赶走了他的盟友?还是他盲目信任了浮夸之人,导致对形势判断有误?

是不是他看轻了秦夫人,早该把这个红颜祸水狠心消灭?是不是不该把卞小虎丢给混小子,而是该狠心舍一个机敏聪慧的女儿?

是不是该加强谍报力量,将敌人从内部瓦解?是不是早该派遣刺客,精准打击,而不是将一切留在战场上?

虎牢关,若他没有命令全员彻夜警戒,若他没有想趁敌人牧马而偷袭,若他身边换了另一队谋臣,也许战局便会毫不相同。

若他能攻下虎牢关,整个战争的形势,都能够重新布局,如何会落得今日四面楚歌的下场?

也许……也许只要他稍稍改变一次两次的决策,今日便不会如此狼狈。

若重来一次,他定能摒弃所有走过的弯路,轻松登上巅峰。

他完全有这个能力!

可惜人生只有一次,任凭你富贵滔天、血统尊贵,一旦选择了不回头的道路,就没有试错的可能。

史书中只记载功成名就的帝王将相,却没告诉世人,每一个看似水到渠成的成功背后,都堆藏着成百上千个功败垂成的可怜虫。他们与“青史留名”的差距,也许仅仅差了一分两厘的运气。

丞相一言不发,只是在内室冷静地摔东西。门外集了一群家仆奴婢,战战兢兢,不敢多言,听着那节奏十足的声响。

忽然,器具碎裂的声音消失了。屋子里死一般寂静。

众人你推我,我推你,用眼神互相哀求,终于推出了丞相最近宠爱的夏夫人。

“夫人……求夫人进去看看,莫要让丞相做傻事……”

夏夫人香汗遍体,牙齿有点打颤,往后退两步,让人向前推三步,终于不情不愿地被推进屋去。

丞相手握一物,高高举起,似是要摔。

夏夫人绷紧后背,冷战打了一个又一个,等着那碎裂的脆响。

又时而额头发麻,仿佛那硬物马上就要被劈头丢来。

却始终没见丞相动弹。他手中似是握了千金巨鼎,极慢极慢地,又把物件放回了鎏金衬丝绒的匣子里,还爱惜地拂了一拂,这才转过身。

夏夫人敛袖行礼,强颜欢笑,“妾只是来看看……”

出乎她意料,丞相的面孔温和平静,甚至朝她笑了一笑。

“来得好!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夏夫人如履薄冰地过去,看到盒内一方白玉大印,方圆四寸,雕着龙鱼凤鸟钮,古泽可爱,显是数百年古物。

夏夫人不认识,不敢乱猜,乖巧候在一旁。

卞巨也不想听人说话,只是一遍遍摩挲那印,叹道:“昔日楚人卞和得到璞石,进献楚王,被疑为假,受到刖刑,泪流出血,终于得到楚王之命,将璞石剖开,得到稀世之玉,是为和氏璧。秦王愿以城来换此玉,蔺相如不惜玉石俱焚,这才完璧归赵。但和氏璧终究归了秦,被始皇帝琢成玉玺,令李斯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篆字刻于其上,是为皇帝之印。从此历代帝王皆以得此玺为符,奉为国之重器。得之受命于天,失之则气数已尽。”

夏夫人听得云中雾里,不敢发问,只知道这方印章来历不寻常。

“这传国玉玺,后又为刘汉所得。甲子之乱,传国玉玺丢失数年,去年才被人找回,重新进献于洛阳。迁都之际,又被孤带来兖州。原本天子和玉玺是从不分离的,可如今……”

迁都之时,宫里的大半珍宝都被提前运来东郡。这枚传国玉玺是头一个装箱打包的,卞巨亲自携带,护送的队伍足有百人。

他忽然合上匣盖,将整个印匣小心抱在怀里,像抱了个刚出生的婴儿。

“如今风水轮转,天子弃了传国玉玺,传国玉玺却和我在一起,哈哈,哈哈哈!”

夏夫人乖觉,立刻跪下,娇声说道:“那进献和氏璧的人也姓卞,想来是丞相的先祖——所以丞相你才是一统天下之人呢!”

卞巨哈哈一笑,撇了夏夫人,大踏步走向外厅,喃喃自语。

“得玉玺者得天下,我怎么居然把它给忘了……”

诸侯割据的年代,天子是任人宰割的肉,但谁也不想做出头鸟,抢先把那口肉吞了。

因此他野心再大,也只能退居幕后,甘心做“臣”,以图谋长久。

可眼下……

他已经让人从幕后踢了出来,已经彻底站在了刘汉的对立面。

要么战,要么死。

他还要这虚名何用!

他沉思良久,轻声叫人:“将我的文臣们请来。”

王放心情急迫,安排好杂事,当天便从王庭出发,过雁门、中山、邯郸、濮阳,直接奔向东郡战场。

他只带了少数亲随护卫。至于罗敷和众织娘女眷,则从雁门坐车,从容返回。

“携美同行”是不可能了。分别在即,他万分不舍。

别人都抓紧时间睡觉休息。他一晚上都在寻空,找机会偷摸出门,一亲芳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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