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被扎成了个筛子，还好舒染在这里。等送回宫后，郑参也加入了拯救大军。
我和沈夜站在门外等着，牡丹、温衡去处理后续事宜。
当夜夜凉如水。沈夜一直没有说话，我站在他身边，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宽慰道：“没事的。”
沈夜勉强勾了勾嘴角，转头瞧着远方；“其实我有点后悔。”
“嗯？”
“我不该这么对阿从。我该对他好一点，他年纪小，哪怕做过些荒唐事，最后也懂事了，我这么大个人，和他置什么气呢？”他说着，声音里就有了沙哑的感觉。
我能体会他的惶恐，伸出手去，温柔地将他抱在怀里：“他会好好的。”
“我害怕。”他的声音颤抖起来，“如果阿从……”
“他会好好的！”我打断他，“阿从这样的人，不会在这时候就没了的。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是他的君主，他的哥哥，你要相信他！”
沈夜不说话，他紧紧地抱住了我。
有句话我没敢出口，我想告诉他，哪怕阿从没了，他还有我。
在等待的时间里，影三押着影一跪到我面前来，她告知我影二受了伤，还在床上躺着。我默默地注视着这个跟随我时间最久、我最信任的影卫，好半天，终于问他：“上官婉清许了你什么？”
他笑了笑，面色苍白。我这才发现，他是如此俊秀的一个男子，他一直待在暗处，平日严实的装束遮掩了他浑身的光芒，直到此刻他笑起来，才让云破雾开。
“她呢？”他却反问了我一句，仰头看我，“婉清小姐呢？”
我心中恍然大悟，有些不可置信：“你……何时……”
影一苦笑出声：“自主子出生起，我就跟在主子身边，主子认识婉清小姐多少年，影一就认识她多少年。你问影一何时开始爱慕婉清小姐……”
影一闭上眼睛，语调间满是温柔：“影一……也不知道。”
我没敢说话。影一静静地等候着我的答复，似乎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沈夜默不作声地听着房内的动静。
我拔出手中剑来，斩开了绑着影一的绳子：“她坠下山崖了，你去找她吧。”
影一眼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挥了挥手，他收敛住眼中光芒，郑重地同我拜别。
“是影一对不住主子，若影一未寻到婉清小姐，便回来让主子亲自了了这条贱命。”
说完，他便直起身来，离开了。
我和沈夜拉着对方的手，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升了起来。等天彻底亮了，房门终于打开。
郑参先走了出来。沈夜没敢回头，我便走过去问：“情况如何了？”
“能怎样啊？”郑参冷哼了一声，“都是些外伤，至于针上带的剧毒，这小子用毒天下第一，还能伤着他了？”
我听了他的话有些不理解，沈夜却已经回过头来，目光里带了些寒意。
郑参看不见沈夜的表情，继续同我道：“这小子鬼精鬼精的，早就自己用针把毒素全逼在一个地方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全逼到脸上去，也不怕毁容……”
他的话还没说完，沈夜已经气势汹汹地冲了进去。
“沈从你给我滚出来！”他怒吼了一声。
郑参被惊得抖了一抖。
我忙跟着进去，看见沈从正躺在床上喝药。见到沈夜，他虚弱地笑了笑：“大哥，我头晕，你别吓唬我……”
沈夜没说话，周边寒气逼人，我做好了随时拉住他的准备，结果他憋了好久，却是猛地扑过去，将沈从抱进了怀里。
“我不怪你了。你以后不能这样吓唬我，我始终是你的大哥，怎么可能为这样的事，就生你一辈子的气呢？”沈夜说。
一贯镇定的沈从红了眼眶。
我心里的大石总算是放了下来，不再管他们俩，出去查看正事。
上官婉清死了，她的余党查起来就轻松了。牡丹、温衡追着线索一路拔干净了上官婉清的暗桩后，没几日，就传来找到了上官婉清尸首的消息。
“你那个影卫背着她尸体跑了一路了。”牡丹脸上露出了嫌弃的表情，“现在把他捉了回来，你自己去瞧瞧吧？”
我不说话，好久，我终于鼓起了勇气，走到了院子里。
影一浑身是伤，将一个女子揽在怀里，被关在一个巨大的笼子里。他的表情沉默而冷静，一如过去我所赞赏的那样。
我走到笼子边上去，他抬起头来看我，脸上终于有了表情，苦笑着叫了我一声：“主子。”
“打开笼子。”我吩咐下去。
众人有些犹豫，牡丹却大大咧咧地走上来，直接开了笼子，将笼子撤了出去。
影一垂下眼眸，不敢看我。
我站在他身边，踌躇了片刻，终于道：“可以让我看看她吗？”
影一没动。我看着上官婉清，她明显被人换了衣服，看上去干干净净的，好像我每一次见她时那风流张扬的模样。
我忍不住红了眼眶，哑声道：“我送走了流岚，也想送送她。影一，无论你如何作想，我都觉得，我未曾对不起她。我或许恨过她，可是如今她走了，前尘恩怨一笔勾销，我便将她当成流岚一样，一生是我的至交好友。”
影一终于抬起头来，红着眼，沙哑着声音道：“我知道，主子其实从来，未曾有半分对不起婉清小姐。是婉清小姐执迷不悟，误入歧途。”
说着，他放开了怀里的人。
怀里的人被他打整过了，还上了淡妆，仿佛还是生前的模样，嘴边依稀勾着几分笑意。
也就是那一瞬间，我猛地流出泪来，捂住嘴忍不住后退了几分。
我想起年少时那些时光
，她因我被我父亲打得满身鲜血淋漓，她被人诬陷退学我却浑然不知，她为了我挡刀杀人，在我年少时光里，她就像一把雨伞，替我遮挡了无数风雨。
她不曾对不起我什么，除了沈夜。
我曾怨恨她为了一个男人将我逼到绝境，然而此刻看着她安然沉睡的模样，我突然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不会再活过来，和流岚一样，会永远埋葬在世间尘土之中。
我的哭声被压抑在指缝之中。
影一看着我，眼里浮现出长辈一样温柔的神情。
“主子大概不知道，婉清小姐第一次杀人，就是为了主子。或许主子未曾有什么对不起婉清小姐，可作为朋友，主子确实是，太不称职。若在婉清小姐年少时，主子能多关注她一点，能多照拂她一点，能勇敢一点，用舒家少主的身份救自己的朋友于水火，婉清小姐也不至于走到今天。婉清小姐能站在主子前方为主子挡刀，为主子染得满手血腥，然而主子，却从不曾有这样的魄力，出手保护过自己的朋友。”
说完这些话，影一似乎觉得很是欢畅。他抱着上官婉清的尸体，低笑出声：“婉清……你真傻……”
我听着他的笑声，感觉他的每一句话都像刀一样，插在我的心上。
如果我能勇敢一点，如果我能多注意一些细节，是不是流岚就不会死，是不是婉清就不会死？
她们两人的面容都浮现在我面前，流岚黑衣长剑，婉清白衣绣花，侧着身子在那黄泉道路上回首，眼睛静静地将我那么一扫，便仿佛尘嚣数十年奔涌而过，前尘往事相继成烟。
一口闷血从我指缝中溢了出来，周边人纷纷前来扶我，而影一却低头看着上官婉清，低声说了句：“求主子看在影一一直侍奉主子的份上，将影一的尸体，葬在婉清小姐身边。”
他的话音刚落，我就听见影三惊叫了一声：“大哥！”
随后便见影一口中流出血来。他抬起头，艰难地看了我们一眼，便闭上了眼睛。至死，他都抱着上官婉清，不曾动弹半分。
周边人的惊叫声将沈夜引了出来，他匆忙奔到我身后，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我。
“没事，没事了。”他轻拍着我的背。
我被他扶着，突然有了莫大的勇气。我一步一步走到上官婉清面前，静静地凝望着她。
“婉清，”我一字一句，“若有来生，我再护你。这辈子，我送你走。”
说完，我站起身来，吩咐下去：“将人装棺，不要传出去，厚葬。”
所有人看向沈夜。沈夜点了点头：“就按照舒大人说的办。”
等众人将人抬下去后，我转头看着沈夜。风吹起他的衣衫，他站在那里，玄服华冠，仿佛一棵大树，伸展着枝丫，罩在我的头顶，护我一生。
我内心一寸一寸安定下去，忍不住出声：“还好，你在。”
“还好，”他慢慢笑开，“我在。”
过了几日，上官婉清发丧。她是戴罪之身，葬礼不能办得太隆重，只有凤楼的人和上官流清随着我一起上山。
我亲自为她抬起棺椁，上官流清陪我一起，我们相视笑了笑，我不由得道：“我未曾想过，身边最后的友人，竟然是你。”
“我也未曾想过，”上官流清叹息一声，“我会活得这样久，这样长。”
我们将上官婉清的棺椁抬上山，将她埋入黄土。影一被埋在她身侧，立碑时有人问我：“这位公子的名字就叫影一吗？”
我回想了很久，才发现，时光岁月里，影一早已没有了自己的名字。我沉默着，好半天，终于道：“他叫舒怀清。”
他终究是伴随我大半人生的人，哪怕至死惦念着上官婉清，我却始终记得这份好。
看着黄土一点点堆高，上官流清收敛了神情。她站在山头，任山风吹着自己的衣衫，好半天，她终于道：“这是我抬着上山埋葬的第三个人了。”
这是太让人痛苦的话题，我不敢继续下去，掸了掸衣袖道：“走吧。”
埋葬上官流清后没几个月，就到了我和沈夜大婚之期。
大婚前夜，影三悄悄塞给我一个盒子，压低了声音说道：“主子，这是从西荒带过来的。”
听到“西荒”两个字，我心里“咯噔”一下。我在西荒认识的人，只有白少棠……
我有些忐忑地打开盒子，发现盒子里端正地放着舒家少主君的玉牌，玉牌下放着一封信。
我打开信来，看见少棠熟悉的笔迹。他在信里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简单地描述了一下他在西荒的生活，到末尾时，他笔锋一转，却是一句：“生死过后，方觉往事如梦。少棠已皈入佛门，心有所依，卿可勿念。主君玉牌物归原主，愿卿一世喜乐安康。”
看着这句话，我终于放下心来，握着玉牌，久不言语。
我突然特别迫切想见到沈夜，迫切期盼着天明。
我在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突然听到外面有人敲窗子。我知道是谁，拿着玉牌，屏住呼吸，没敢说话。
他似乎是有些踌躇：“阿城，你睡了吗？”
“没有。”我飞快地答话。
他低声笑了：“我也是……不知道为什么，睡不着。”
“嗯。”我低低应了一声，明明有很多话要说，却感觉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在外面沉默着，好半天，却道：“真快。”
“嗯？”
“阿城，从我说要娶你，已经过去快六年了。”他轻叹一声，“六年，我终于要娶到你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总有些害怕，总担心明天会不会有什么意外……”
“会有什么意外呢？”
我慢慢起身，走到窗前。我看着窗外那个高大修长的身影
，将手贴上窗户，似乎就能感觉到他的温度：“沈夜，我们走过那么多事情，再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离。过往是我们都还太年轻，你太自私，我太固执，可你看，我们如今，都已经变了。”
“你学会了爱人，我学会了体谅。所有的经历都不会白费，你已经……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男人了。”
“阿城……”他声音里全是温柔，“我们在院子里搭个葡萄架吧？等华儿长大了，就将江山交给他，我带着你去江左，将葡萄架也搬过去。”
“嗯……”我轻笑起来，想象着外面人的样子。
“沈夜……”
“阿城……”
我们同时叫出对方的名字，却又同时沉默了下去。
我的心跳得飞快，将手搭在窗户上。我想打开它，想看看外面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却像年少时那样，羞涩而紧张。
好半天，我终于鼓足勇气，准备打开窗户，然而也就是那瞬间，外面的人突然拉开窗户，一把将我拉了出去。
凉凉的唇印在我的唇上，我闭上眼睛。夜风那么好，他将我抱到窗台上坐好，他拥着我，像少年一样，青涩地亲吻我。
等我睁开眼睛，低头看着他，他面上也带着微微的潮红，迎上我的目光，温和道：“我想你了。”
“我也是。”
“我想马上娶你回家。”
“我也是。”
“舒城，”他喘息着，认真地看着我，“我喜欢你。想到要和你过一辈子，白头偕老，共享江山，我很欢喜。”
我静静地注视着他，感觉风里全是花香。
他忐忑地注视着我。好半天，我慢慢笑开：“我也是。”
他轻笑起来，吻在我的额头上。我闭上眼睛，等再睁开眼睛时，周边已经没了人影，仿佛没有人来过一般。
我忍不住抚上自己的额头，竟是再也没有了睡意。
四更时辰，丫鬟们鱼贯而入，开始给我上妆。我在她们招呼下，穿上宫中送来的礼服，由父母陪伴着，等候在大厅。
不久后，牡丹带了迎亲队伍来到舒家。他看着我，眼里带了些感慨。
他头一次没有说让人生气的话，反而带了些温柔：“看着你和主子能走在一起，我突然有些相信老天爷还是个好神仙。”
我抿嘴笑了笑，由他扶着进了花轿。
花轿一路摇晃着，一如我忐忑的内心。我在轿子里不断地做着深呼吸，终于来到宫里。
按照礼制，我要先去宫中拜见凤后，而后前去祭坛，在祭坛昭告天地，最后由礼官带着我和沈夜去宗庙，然后再回到宫中。
凤后如今早就是个傀儡，我去拜见他时，他痴痴呆呆地看着我，却是问了句：“我听说当年，你本来是想救我儿的？”
我但笑不语：“陈年往事，凤后提这些做什么？”
凤后打量着我，不再说话。
牡丹轻咳了一声，凤后闭上眼睛，挥了挥手。
我从宫里退出去，跟着又去祭坛。花轿到达祭坛时，天刚刚亮起来，祭坛边上却已经站满了人。红毯从我脚下一路铺到祭坛中央，我由宫人搀扶着下脚，端正抬着双手，一步一步，走向前方。
我的发髻有二十斤重，身上的佩饰加起来也快三十斤，只能依靠着宫人的帮扶，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发髻几乎把我的脖颈压垮，我低头看着红毯，听着周边的风声，感觉心如擂鼓。
那红毯似乎化作过往的六年，我踩在这些过往之上，欢喜，开心，背叛，别离……一切一切，似乎都在我的脚步之下，被踩碎开来。我心中慢慢安定下来，一点点抬头，看向站在我正前方的那个人。
珠帘在我眼前晃动，光影绰约之间，我看到祭坛之上，沈夜头顶十二旒冕冠，身着玄衣纁裳，笼素纱中单，腰悬白罗大带，遮住绣着祥纹的大红朝舄。
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沈夜，仿佛天生帝王，高贵华美，无声静默着，便能让人知道，这个人，立于这帝国的顶端。
他不是我二十三岁那年遇到的那个装疯卖傻的凤楼楼主，不是我二十四岁时迎娶的那个淡泊风雅的贵族公子，不是我二十六岁时给我一碗毒药的狠毒皇子。
岁月冲刷了他，世事历练了他，他像一块璞玉，被这时光打磨得圆润光滑，光彩照人。他褪去了过往的自私阴狠，留下了那些让人温暖的品格，他踏着血海尸骨，却保持了那一颗温暖的内心，站到帝国顶端，静静地等待着我。
旭日在他身后缓缓升起，将他玄衣上十二祥纹映得流光溢彩。
当我走到他身前时，他朝我伸出手来，袖上的金龙似乎抬起头来，如他的眼睛一般，庄重而深情。
我由他牵着手，走到祭坛中央。礼官为我们昭告天地，我和他一同跪下，拜天地君亲。每一次叩首，都像一次宣誓，每一次对视，都将灵魂一点一点地纠缠捆绑在一起。
等所有礼节完毕，他牵着我回身看向众人。彼时阳光洒满天地，从祭坛往远处看去，山河广阔，一望无际。百官纷纷跪下，恭贺之声如潮水涌来，震耳欲聋。我心中一时震荡起来，好像天地山河，都囊入心底。
能让你不局限于一隅，能给你一片天地，能让你欣喜地成长，这才是一份好的爱情，应该有的模样。
我忍不住转头看他，他正好也转头看着我。周边明明人山人海，我和他却仿佛再看不到他人。
“此生有你，”他嘴角弯起来，声音淹没在百官朝拜声之中，我却听得无比清晰，“已无憾矣。”
我握着他的手，一一扫过那些熟悉的面容，温柔的言语，都模糊在了风里。
后来我想，其实我也不必多言，时光就在那里，为我低语。
此生有你，已无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