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别之时，她说的是“改日再会”。但她万万没想到，这个所谓的“改日”，便是第二日。
江湖儿女，本就不在意繁文缛节。
是以，成婚之前，便能以夫家半个主子的身份在外交际的女子，虽是不多见，但也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但苏娆绝对想不到，有朝一日，这种事会落在自己身上。
此时此刻，她正待在裴湛身边，面对着众多前来敬酒的宾客。
好不容易得了个闲，她暗自磨牙，扯了扯裴湛的衣袖，压低声音道:“不是说好是家宴么？”
裴湛侧过脸，颇为无辜:“的确是家宴。但裴家嫡系旁支十数家……”
似曾相识的一幕，让得苏娆无话可说。
数月之前，也是同一个地方，也发生了类似的对话。
但现如今，二人的关系与当初亦不相同。
所以，她能理直气壮地问——“那柳家人怎会在此？”
说着，她不着痕迹地指了指角落的柳家等人。
他顺着她的指向看过去，眸光微沉。
倒是忘了这家人的存在了。
“柳家与裴家旁支有些姻亲关系。”他澹澹道，“不必理会。”
见暂时周遭无人，苏娆瞥他一眼，意有所指:“需要提供一些证据么？”
心知她在暗示什么，裴湛勾唇:“现如今已经够了。”
“也亏得你们能忍。”她笑了一声，神情玩味。
“还有些用处，过段时间便收网。”他将一碟糕点推至她面前。
两人在那里愉快地打着哑谜，另一边，某些人看着他们就不是那么愉快了。
“那个孤女竟然真的……”将手中手帕搅成一团，柳若水暗自嫉妒得咬牙。
出现在裴家家宴之上，便是坐实了裴家未来少夫人之名。
柳家家主警告地看着她，压低声音提醒道:“今日可别整什么幺蛾子出来。坏了……的事，有你好看的。”
柳若水表情扭曲了一下:“为何偏偏是她！明明我也——”
“闭嘴！”柳家家主脸色阴沉地打断她的话，左右看了看，“这是那位的安排，你哪有资格置喙！”
“可是……”
柳若水还试图挣扎，便听得自己父亲冷声道:“到此为止，无需多言。”
说完，他便端起酒杯，对着一干人笑脸相迎。
她坐在位置上，神色变幻莫测。
许久之后，她的眼神冷了下去——既然父亲不帮自己，那便只能自己帮自己了。
思及至此，她悄无声息地站起了身，离开席间。
没过一会儿，裴湛被裴家家主唤到书房谈事，临走时，将苏娆领到了裴夫人身边。
“前几日还说，柏舟若是不能将你领回来过年，今年便不用进家门了。”裴夫人牵着她手，笑言道。
周遭一众裴家的妯里还在，苏娆尝试一下，发现着实没法让自己假装脸红。
于是她只得抿唇轻笑:“伯母说笑了。阿湛一向……”
裴夫人眨了眨眼，止住了她接下来的话:“莫要替他找补，那小子一直不着家。今年他归家次数可比往年多多了！”
苏娆张了张嘴——这发展似乎有些不太对?
裴夫人有些惆怅地叹了一口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如若不是柏舟带了你回来，我与他父亲都要怀疑他心悦男子了……”
“……伯母放宽心，不会的。”苏娆嘴角一抽，干巴巴地道。
主要是吧，无论她现在说什么，似乎都不太对。
而周围那些裴家嫡系的家卷们，互相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起身告退。
“……”
一刹那，苏娆表情有些微妙。她似乎懂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只是一转眼的功夫，堂堂裴三公子，硬生生被他敬爱的母亲大人从头到尾地埋汰了一遍。
从年少之时的叛逆，再到长大后的不着家，又到时不时地玩儿失踪……
越听，苏娆越觉得迷惑——到底是谁给他的自信，来说她不让人省心的?
在裴夫人嘴里的裴湛，与自己平日行径着实是半斤八两啊！
或许每个孩子在母亲心里，都是这般不让人省心。但在看似嫌弃的言谈举止之间，又能看出母亲对孩子的温情。
不知想到了什么，苏娆眸光暗澹一瞬。
许是裴夫人的情绪感染到自己，她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伯母，为何从未听阿湛提过儿时玩伴?”
此言一出，裴夫人难得地迟疑了。
苏娆眼睫微颤，有些许不安:“是苏娆冒昧了。”
良久，她听得身旁女子长长叹息一声:“无妨，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只是想起了一些事……”
苏娆抬眸看向裴夫人，不自觉地握紧了手掌。
“柏舟的儿时玩伴啊……倒是有几个。不过，如今全都变成了一抔黄土。”裴夫人有些不忍地闭了闭眼，“陆家那几个孩子，那对双生子……”
“伯母，抱歉，失陪一下。”不知发生了什么，苏娆有些急促地起身，一时之间，竟顾不上失礼与否。
她的身后，裴夫人看着她的背影，眼神复杂。最终，她只是低低叹了一声。
在各色视线之中走出厅堂，在脱离所有视线之后，她有些脱力地靠在回廊柱子上，脸色苍白，眸光却是带着极刺骨的冷意。
不远处的厅堂之中，欢声笑语此起彼伏，热闹无比。
回廊前雪落无声，入目尽是雪白。
“十二年了啊……”站了许久，她垂眸看着自己掌心，喃喃开口。
一片雪花盘旋着落入素白掌心，很快便化为了一小滴水。
摊开的掌心，从中断开的生命线与其他两根流畅的纹路形成鲜明对比。
方才出来得急，她没有穿上披风。刺骨寒风掠过，她恍若不觉。
“你忘了吗?”彷佛在与什么人对话一般，她低低开口。
目光略过生命线的断裂处，苏娆浑不在意地笑笑。
左不过再死一次罢了。
不是吗？
“瞧，还是有那么多人没有忘。”
呢喃声散入风中，她的眸光渐渐归于平静。
手腕一翻，缓缓握紧手掌，缓慢而又不容置疑地将命运尽数握于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