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北冲的学员大闹稠院的消息还不等入夜就传遍了整个稠城，大街小巷里那些口若悬河的好事者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好似未卜先知，信誓旦旦地保证那些为了替同窗室友报仇而敢于捋撸虎须的少年们，最终还是会在雄踞城西军营里，比起杀伐果决来更以护短著称的曲大校尉面前碰到灰头土脸的尴尬情况却并没有出现。
在稠院中嚣张跋扈的曲强被他那位远胜亲兄的堂哥一掌毙命，一具尸体送到稠城府衙归案，堵住了悠悠众口，也留下一地鸡毛去给好事者继续编排。
在七个一朝成名的少年们分坐了两辆车，出了稠院东门，过黑塔大桥在往北，向着百里外的北冲武院而回时，府衙后院石桌上三杯清茶，相对而坐的付筱竹和曲正各执一杯，上首位空余一杯，也不知是留给何人。
从稠院求学修武算来相交相识已有二十年的两人这个时候只是静静品茶，没有交流一句，而一个小时前才痛下杀手，大义灭亲后昂首迈入上三品的曲正，面无表情，不见任何喜悲。
府衙前堂上，四具担架齐整地摆放在冰冷地面上，四具担架四个凶犯，一人伏诛，三人就擒。
付筱竹放下茶杯，微笑着说了两人今天相加后的第一句话。
“曲大人刚才那一枪，可是没有舒尽胸中杀意啊！”
跨过天门，迈入上三品惊神境的曲正手执茶杯，将饮未饮，半响没有作声，全然不像在府衙长街时那样杀意毕露。隔石桌相向而坐的付筱竹也不以为意，微微阖目，场间又恢复了无言所对的沉默局面。
一阵微风起，沉思的两人抬眼看去时，白发黑袍老者端坐石桌首位，已经端起了那杯温热茶水，一口饮尽。
“老师....”
付筱竹和曲正起身，恭敬问候。
白发老者抬手压手，待两人安坐原位后方才看着面无表情的曲正说道：
“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为师还是要感谢你今天可以勇敢地迈出那一步！”
曲正微微摇头，楞神有片刻后才说出了进到府衙后的第一句话：
“老师言重！不得已而为之罢了，总不能真让那个少年打倒眼前来，逼着您和我去发那心魔毒誓后才敢有所悟吧。”
白发老者点头，不再跟眼前这个命运悲苦的学生谈论这个沉重的话题，而是转头看着专心烹茶的付筱竹说道：
“头次跟你说过的接手稠院一事，还需要你再次考虑一番，毕竟曲正现目前的状况已经不适合再留在稠城，不出意料的话，十日之内，嶸城那边的调令就定会到来了！”
......
这个维度的汉唐，每座城市，坐拥最多武者的武院已经被国家中枢机构授予了统辖区域内所有武者的最高权限，所以每一所高等武院的院长，实际上拥有的权力，面对管辖各自民政和军政的主官时，总是会高出半筹。
白发老者再次旧话重提，希望付筱竹能够接过稠城武院。身前这两个最让他引以为傲的学员眼中，同时出现了虽在意料之中，却
还是无法无法自抑的震撼神色。
“老师....”
曲正欲言又止，付筱竹则低垂了眼帘，不让白发老者看见她已然湿润的双眼。
白发老者淡然一笑，屈指扣了扣石桌，示意付筱竹该为他再续一杯茶后再度说道：
“虽然大劫以来，汉唐人均寿命经历陡崖般急坠后有了迅速提升的表现，可终究生化流毒未清，版图虽广，却还是支离破碎。像老夫这种已经活过六十的武者，已经可算长寿了，要是再不敢反手一搏的话，怎对得起这几十年来浪费掉的那么多珍贵资源！”
付筱收敛起心中的那股悲意，为白发老者再斟上一杯热茶后，双手叠起放在膝盖上，挺直了腰身，像是回到了求学问答之时那般规矩地说道：
“老师，不要怪学生多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智者！曲正此次.....”
付筱竹转头看向抱手端坐的曲正，眼里含有歉意，后者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示意她尽可以畅所欲言。
“曲正此次能够顺利破入上三品，看是少年咄咄逼人，让他进退两难所致，不如说是恰好机缘已到，可付出的代价，我们三人皆心知肚明。撼开那座绝情天门的时间，老师最久，曲正次之，只有我稍微愚钝，不到两年，可那门后的凶险，我自认不比你们察觉得少了！”
付筱竹抿了一口茶汤，眼尾细细鱼纹陡然加深，身前曲正眉梢一抬，欲言又止时，付筱竹已然开口再道：
“不是我付筱竹自夸，我原以为我们三人中，最有希望破开天门后迷雾的，其实应该是我！为何，曲正他是为何受困？又为何破茧而出？已经不需要放到台面上来讲，至于老师您？十年踌躇......沉珂已久，太难！”
太难！
付筱竹一席话，说得曲正眉头紧锁，想要替老师辩解两句，却发现自己这位昔日同窗的这番犀利言辞，实在是让人无法反驳，已经睁眼在看九天风采的他，心中其实比谁都清楚，老师在面对天门后，迷雾内的那种种诡谲莫测，的确会，丧命！
在魁伟汉子曲正心中苦楚时，一口饮尽杯中茶的白发老者却没有被付筱竹毫不留情的点评破掉心境，反而再次轻扣了桌面，提醒学生勿忘待客礼仪。
老者微笑说道：
“是啊，十年踌躇，沉珂难治！或许在筱竹你的眼里，是老夫见着自己的学生陡然间就走到了眼前，觉得老脸不在，所以难以自抑，明知九死一生，也非要强行闯进那天门里去，只是意气而已！”
老者摆手制止了付筱竹想要出口的解释，叹了口气后再度笑道：
“或许你们认为老夫是在撒谎，可实际是，今日曲正破品之时，老夫说出“交人”二字时，恍然中就忽有所悟，虽然还很模糊，可老夫知道，就这一点，就已经值得放手一搏了，再要犹豫的话，余生真就只能遗憾蹉跎于病榻之上了！”
付筱竹停下了倒茶的举动，任由茶水肆意流淌。一贯严肃方正的魁伟汉子不知为何，双眼略有红意，好似有风沙进
入，嘴唇动有几下后才颤声说道：
“老师.....”
白发老者伸手抬起了付筱竹僵硬的手腕，接过茶壶搁于石桌上，沧桑意十足的脸庞涌现慈祥笑意，他倒掉茶壶中那些已经干瘪无味的老茶，然后净手，放入香气浓郁的新茶，一番熟练的操作后，为自己两位学生各续上一杯琥珀亮汤后说道：
“我洪阙一生，虽多有私心，但在种族延续，家国大义上，一向自认为还算问心无愧。可今日那北冲学员一字一句，句句如刀，打得老夫老脸通红，终于醒悟究这十年踌躇，还是小节有亏叠加所致。要是再不勇敢一次，哪日郁结而死后，是毫无颜面去见这几十年来在身边为了扫清华夏腥膻而倒下的那些前人，同僚，学生和....亲人们！”
白发老者举杯，对着得意的女子门生说道：
“筱竹，稠城武院，就拜托给你啦！”
白发苍苍的稠院院长洪阙，一生育人无数，膝下两子，全数战死于西南道各处平乱战争中，相濡以沫半辈子的老伴，也在去年郁郁而终，孑然一生的他，终于抛下了所有私心，回归了武者本能，将要破开迷雾，去直面其中的种种问心大阵。要么是以凡人之躯，惊悸神明！要么就是在天雷之下，终成灰烬！
....
宫漾熟练地滑动着绿色313越野车的方向盘，驱车躲过破烂国道上不时出现的大小坑洼，她的身侧，坐着闭目养神的刑有财，而后座的郭裂，却不停地通过前面的后视镜去窥探驾车的宫漾，在女子偶尔抬头察看时，又赶紧移开视线，侧头看向窗外。
这般反复几次后，被瞅到心里发毛的女子忽然一个急刹，好在郭裂反应及时，一手按在了前面椅背，稳住了身形。可正在闭目酣睡失了警觉，，喜欢坐副驾又不从来系安全带的某个胖子就遭了殃，忽悠一下就冲了出去，要不是七品武者的强大本能还在，赶在大脑袋撞在仪表台之前撑上了去，怕是定会撞得鼻血长流。
“砰！”
在白胖子敢怒不敢言的郁闷表情里，宫漾重重地甩上了车门，然后一把拉开后车门，对故作镇定的少年说道；
“滚前面去，我困了，邢哥开车！”
故意打着呵欠的刑有财在踩下油门前，一直都在思索着宫漾为何会突然发这么大的脾气，要不是郭裂脸上那些难言的尴尬实在明显，他可还真以为自己是不是在睡梦中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浑话，被宫漾给发现了心底的那些小小。
天可怜见，胖子除了那次午睡正酣时做了一个让自己都颇觉羞愧，也才只到一半的春梦外。平日里在宫漾面前绝对是一个沉稳有加，绝不多言的好领导好大哥形象，要是那点是个男人见着魅惑女子都会生出的，只是无法示人的小小阴暗真给人发现的话，邢胖子怕也只能找块豆腐自己撞死算球。
随着宫漾莫名的发火，本就安静的车厢内愈加沉默，只有机器粗糙运转的哒哒声在犹自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