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羽蹊稍稍抬手：“听闻盈婀小姐的车子坏了轴承，小姐不妨在王府稍等片刻，本宫差人安置马车，送小姐归家。”
“多谢王妃……盈婀今日冒然面见王妃，若有礼仪不周之处，还望王妃海涵一二。”
秦羽蹊静静凝视着她楚楚可人怜的面容，颔首道：“无妨，长泾，赐座。”
盈婀坐在长泾搬来的雕花娄椅上，长裙曳地，蹭了满满的土灰，她稍用手提起来，放在双腿上，对着秦羽蹊歉意一笑。
“本宫与盈婀初次相见，也算有缘，小姐家中是做什么营生？”
“回禀王妃，家父云征在卫清城中经营车马商行，小女在常址经营乐器生意，家父几番想拜见王爷、王妃，奈何没有机会，小女昨日，得幸在江月楼与王爷有一面之缘，今日……今日若不是坏了马车，也不会出此下策，说出……说出与王爷是旧识的话，小女僭越，请王妃责罚……”
盈婀玲珑可人的眉眼中带着一抹羞怯，仿佛万千红花一夜初绽，美得惊人心魄。
秦羽蹊顺着台阶走下：“来者为客，况令尊是有名的商贾大户，王爷初至卫清，早晚都要传见卫清各世家、商贾、贵族，话及此，小姐怕是本宫在卫清认识的头一等人中龙凤。”
盈婀看宁王妃毫无架子，举手投足间的亲切宛如涓涓溪流，心下安定，不再有惧怕之意。
“能得王妃垂青，小女三生有幸，小女昨日鲁莽，险些冲撞了王爷，现在思及，悔之晚矣，不知王妃肯否给小女表示歉意的机会？”
“王爷善气，这世上并无王爷不愿结交之友，若是小姐诚心诚意，无需本宫从中周旋，王爷自会给小姐机会。”
盈婀一怔，垂下头：“盈婀受教。”
“小姐无需丧气，王爷如今政务缠身，纵使长了八只手脚也难以面面兼顾，小姐心中清明，本宫也不便多言前朝政事。”
秦羽蹊只需用一半的脑子与她打太极便够，纵使盈婀就地生出七窍玲珑心，也对她无可奈何。
盈婀沉吟半刻，又吟吟笑起来，说道：“王爷近来广收军赋之事，王妃定有耳闻，盈婀有一事不明，觉得甚为蹊跷，坊间近几日传言纷纷，说是污言秽语也不过，本以为是与军赋民生有关，却不料……是因为别的……”
“别的？”
长泾严肃地踏一步向前，凌厉地盯着盈婀：“王妃不谙城中事，小姐未说出口的话，还是留着与王爷说罢。”
秦羽蹊一抬手，制止长泾：“让她说。”
盈婀小心翼翼地瞟了一眼长泾，慢慢说道：“其实……是与王妃的身世相关，卫清百姓看不见王妃曾在陛下身边如何呼风唤雨，身份尊贵，百姓在乎的，无非是‘家世清白’四个字，但传言毕竟是空穴来风，真实如何，王妃心中最清楚了……盈婀担忧给征收军赋惹来麻烦，牵连家父的车马商行，再者……王爷在前朝必受非议，王妃何不早早做解释？”
话落，盈婀盈盈下拜，十足的恭敬。
秦羽蹊虽心中气愤，却仍强忍着，盈婀说到底，无非是想让她看清宁王府不利的形势，逼迫夙恒选择与她父亲的商行联合，先行筹资招兵买马，省的得罪权贵，落个人人喊打的局面。
“坊间关于本宫的身世问题，都是如何传的？又是何人传的？”
秦羽蹊稍稍俯身向前，眉头微挑。
盈婀蹙眉，难道王妃察觉到了，传言是她做的手脚？
“坊间传王妃……王妃是罪臣之……”
盈婀话未说完，便被杂乱的脚步声打断。
“在粟城便听人形容宁王府有多么华贵美丽，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秦羽蹊回首，只见疏朗光晕下走来一位身着竹青常服，玉冠高束的公子，他皮肤蜜色，眉峰上挑，眼眸深深，他望着她，用一种熟悉而关切的眼神。
乌塔抱拳以礼：“王妃千岁。”
“免礼。”
秦羽蹊身后的盈婀却大惊失色：“乌塔……”
乌塔并未理会盈婀，对着秦羽蹊微微一笑：“臣如今是永安学府的博士，特来拜谢王妃的知遇之恩。”
乌塔的脚程实在快，夙恒的办事效率也高的一如往常，秦羽蹊回以一笑：“博士请起，多日未见，博士一如当日风采，坦荡利落。”
那四个字，坦荡利落，犹如针刺扎进盈婀的身上，她面目一僵，只见乌塔踏步走来，对她稍作一揖：“臣与盈婀妹妹，说来，也有八九年未见，想当年，你父亲时时带你到粟城的朵甘府邸玩住，我们儿时关系甚好。”
盈婀紧紧抿住唇，不做声，只瞪着乌塔。
秦羽蹊恍然大悟，颇有深意地看着盈婀：“今日倒像是本宫有意，引得两位旧相识相见，对了，盈婀小姐，你方才的话还未说完？”
盈婀这个小女子实在有几分胆色，可惜心机并不纯熟，先不提她肆意将王妃身世当作谈资，单就盈婀之父与朵甘族长私下交好，盈婀却有意隐瞒，便是其心不轨，欺瞒君上了！
盈婀退了两步，懊悔道：“小女愚笨……似是……似是忘却了……”
秦羽蹊惋惜道：“那还真是可惜了。”
“乌塔自长安归来，与妹妹许久未见，请妹妹来日一定要到府中……不，是永安学府中一叙。”
乌塔言中提点之意十分明显，盈婀微微一眯眼，棋局扭转，今日恐怕不成事了。
“哥哥说笑了，如今女儿长大，不便抛头露面，一叙恐怕不成。”
盈婀垂首，面容尴尬。
乌塔一手虚扶她盈盈起身，为难之意愈发明显：“即知女儿不便抛头露面，妹妹今日唐突拜访宁王府所为何事？”
盈婀蹙眉，怒火中烧，扔下四个字：“哥哥误会。”
秦羽蹊道：“一位是坏了车轴，一位是荣升博士，仔细想想，与本宫的宁王府都有几分关系。”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盈婀稍稍收敛，恭敬一拜：“马车修理也很快，多谢王妃款待，等来日父亲携小女亲自登府拜谒王爷、王妃，小女这就告辞了。”
乌塔只单单站在一处盯着盈婀，笑意渐无，神情冷漠。
秦羽蹊故作失落道：“话未谈完，本宫甚觉遗憾，女子又不便久留，长泾，送客吧。”
长泾斜了斜嘴角，不屑道：“小姐请。”
盈婀一双黑眸转而看向宁王妃，秦羽蹊面目平和，隐隐的不悦埋在眼底，盈婀暗道一声坏事，今日尽是人祸了，碰到乌塔哥哥这个瘟神，想起儿时，乌塔哥哥便对她娇滴滴的战术百般不顺眼，如今做完质子归来，愈发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本想主动出击，占尽先机，却不料长使英雄泪满襟，第一场仗就马革裹尸还了！
盈婀的背影慢慢隐去，乌塔沉沉吐出一口气，方才，他的眼眸紧紧锁在盈婀身上，半天动弹不得。
儿时在万重楼上被长老吓哭，跳进他怀里求饶的小姑娘，一转眼变成了冠绝卫清的佳人，他记得，她尚在那么小小的时候，承诺自己要一辈子无忧无虑，放浪形骸，学做竹林七贤。
“竹林七贤？你若有他们一半就好了！”
“待我长大后，变美变漂亮了，有钱有身价了，纵使想做竹林七美都是可以的！”
“真是这山不知那山高。”
“哥哥，你是讨厌盈婀吗？”
……
“讨厌？……乌塔并不讨厌盈婀……”
……
他的话压在心底好多年了，说出口的时候，她已经小旋风似的跑走了，小盈婀一定觉得哥哥是讨厌自己的，哥哥不屑与她鸡同鸭讲，对牛弹琴。
他从前高高在上，如今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而盈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只是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天地倒转，人心善变，终不如初见那般单纯了。
“本宫尚能忍让她一时不敬，小女儿心态，你又为何咄咄相逼？对待故人，不该照顾多过疏离？”
秦羽蹊转身走到花圃前，扯过一把马扎坐下，一手拿起花盆继续填土：“不过，多谢博士救本宫于水火，本宫想来也觉得缘分妙不可言，两次与你相遇，都是本宫有难之时。”
乌塔沉声道：“纵使今日臣不来，王妃也有应对之法，说到底，臣并未帮上忙，反而使王妃错失了教训盈婀的机会，王妃……盈婀从前单纯良善，十分可爱，如今这番心境，与她父亲脱不了干系，若她有对王妃不敬之处，还望王妃看在臣的面子上，多多包涵。”
“本宫自然会包涵，博士放心吧。”
乌塔静静走到她身侧，看秦羽蹊忙忙碌碌不停，想感谢，却怕说多显得矫情，只好转了话题：“臣听王爷提起，卫清建永安学府，广招博士，王妃第一个便推举了臣。”
“本宫当日并未会错意，你若不是有所求，何苦得罪族长与夫人帮扶本宫，你想离开那污糟之地，本宫恰好有个机会替你开门，既不浪费你的才华，又填补了空缺，两全其美。”
秦羽蹊手一顿，默默道：“朵甘府邸尽管在世人眼中是最好，但本宫知道，权谋之争并不适合你。”
乌塔看向秦羽蹊，眸中深深涌着说不清的敬重。
秦羽蹊笑了笑，继续抖花盆，云草上来给她擦汗：“王妃歇歇吧。”
秦羽蹊将袖子又往上挽了挽：“并不累，我方才一直歇息着呢。”
“王妃与盈婀小姐你一句我一句地，看似寻常说话，实则针锋相对，都说脑子累了心累，心累了全身都累，奴婢看王妃……一点倦意也没有。”
“当年在东宫，近身侍候贵主儿，一举一动都是斟酌万千，小心翼翼，那才叫累，现在……小打小闹罢了，盈婀是聪慧之人，但与贵主的心计比起来，还差着一截。”
云草一听这个就对秦羽蹊无限钦佩：“咱们玖昭皇宫娶回来的王妃，什么样的心计没遇见过呢！盈婀小姐遇上王妃，可真是小巫见大巫！”
“云草！”秦羽蹊出言阻止，歉意地看了眼乌塔：“云草不会说话，博士莫往心里去。”
“无妨，”乌塔摇摇头，立在一旁专心看她侍弄花草：“这么多年，感情淡如淇水，从外人口中说出来的盈婀，反而更真实了，听过就罢。”
乌塔撂袍蹲在秦羽蹊身边：“王妃兴致高，在府中侍弄花草。”
“这些东西，只有你们男人才会觉得无趣。”
“也不尽然。”他拿过一个花盆，照着秦羽蹊的样子往里面填土，然后扶枝在地上磕了磕花盆，顺带浇水，一气呵成，比秦羽蹊利索多了。
“宁王府招你做博士，真是屈才！以你的心智耐力，应该到朝云殿日日上朝，处理政事，做王爷的左膀右臂！”
乌塔放下手中的活儿，望向远处的玉桥景致，淡然道：“桃李满天下的博士，比朝臣更加自由，从博士手中出来的学生，日后都是要进朝堂的，我是他们的先生，他们敬我听我，岂不是比皇宫的太傅还要权势熏天？”
“话是这么说，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一介匹夫想要谋权，只需从底层干起，一步步往上爬，三五年也能有所作为了，而博士……没个十年二十年，是收获不了硕果累累的。”
“王妃是想劝我入朝堂吗？那不就跟王爷的意思背道而驰了？”
“你怎知王爷与我背道而驰了呢？王爷想的是当下，人尽其才，而我想的是日后，人尽其用。”
她取过云草手上的茶盏，稍抿一口，茶香怡人，真是爽快。
“你们夫妻二人打得一手好算盘，合着我是卫清百年难得一遇的才子，你们一定要吃干抹净才罢休。”
她摇摇头，黑白分明地眼眸停在他袍角，散发着暖光的玉佩上，一字一句道：“你救过我，我这一生都念着你的好。”
乌塔停下手中的动作，拍拍长袍站起身：“我一定竭尽全力，不辜负你的倚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