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衣领脏当然不会让叶小安惊讶,令她惊讶的是,面前这个大半夜爬山的孩子,其实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从个头上来判断,应该是十几年前的自己。
半夜背着箩筐上山这种事,对叶小安来说还是很寻常的。她的老家在乡下,有时候想去镇上卖点山货,又找不到车,那就得靠步行。镇子离家又很远,夜半赶山路也是常有的事儿。
只令她比较意外的是,没想到自己在这么小的时候就开始赶山路了。看这个头儿,应该还不到十岁吧?刚才掂了一下箩筐,好像也很重,里面肯定装着不少的大颗菜。
哎,年纪轻轻就背着这么沉的箩筐走那么远的路,她小时候也真的不容易啊。难怪现在个头不高。
还记得小时候,邻居朱婶曾经摸着她的脑袋说这孩子骨架大,腿长,以后肯定是大个儿,说不定能到一米八。结果现在她才一米六几,原来都是被这筐给压的!
如今看来,这里应该就是她自己的幻境世界了。
人家王少杰的幻境世界所在地是一条大街道,虽说大部分填街群众都没有脸吧,但是起码人多热闹啊。而且还是大白天,还是炎热夏日,万里无云的,还有面馆能吃个面条。
而现在换到她,又是大半夜,又是大冬天,还来个深山老林。冷风呜呜呜,道路崎岖不平,一路走来周围连个虫子都没有!这就是差距,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不过也没办法,谁让她穷呢。
大家进的都是自己的回忆,人家王少杰以前就有钱,回忆幻境里自然条件就好。她以前就穷,回忆幻境自然也坑得叮当响,没办法。
这么一看,她的幻境原来才刚开始。那刚进来的时候穿过的她家小院子算什么呢?前戏小菜吗?
还有就是,不晓得要怎样才能从幻境里离开的说。她又不像王少杰那样有心结,这个幻境打算用什么来折腾她呢?
叶小安是不觉得自己会被什么不好的记忆所影响的,不过嘛,重温一下自己的过去也不错。
心里略带好奇,叶小安跟随着过去的自己,一路往山下走去。
小孩子大半夜下山还是有些不安全的,虽然叶小安知道自己过去没出什么事——要不然她也不可能好胳膊好腿儿地长这么大——但在看到前面那个小家伙时不时地摔跤,有时候还会在比较崎岖的路段滚一滚时,她心里还是怪不舒服的。
最后,她索性将那孩子的箩筐抢过来背上了。
——好歹也是自家的娃,这么遭罪她瞅着实在不忍心。
叶小安肩膀上扛着箩筐,手里抱着年少时候的自己,一路小跑向前冲去。
月亮从树梢落到树干,又落下了树根。在太阳刚刚冒出头来的时候,叶小安看到,前方出现了一片零零落落的小矮房。
小矮房里面最矮最破的那一个,就是她家了。
女娃娃从她的怀里跳下来,拿回箩筐背在肩上,哒哒哒地往家里跑去。
周围一切渐渐虚化,下一秒,叶小安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院子里。
“你怎么又叫小安去镇上买东西?”一个男声说道。这声音让叶小安身体整个一僵,她呆愣地望向声音所在,看到一个面目有点模糊的中年男人。
“是小安自己要去的,我有什么办法?”屋子里传出的女声回应,前半句令叶小安微微皱眉,后半句则让她不由自主地摇头轻笑。
小时候的自己确实很熊,干出这种事儿来不足为奇。
“她要去,你就不能拦着点儿!”男声不满地斥了一句,不过在回头对着面前女娃娃的时候,他的声音就变得很温和。
“来,看看我们家小安都买了什么好东西!”
“哎呀,大萝卜!这么大一颗!”
“大苹果!”
“这什么?香菜?数量好像少了点儿……但是怪新鲜的,叶子嫩绿嫩绿的,真会挑。”
“哎呀,还有一块肉呢!肥肉好,能熬油!我们家小安太会买东西了,得好好表扬表扬!”
男人说着,将那女娃娃抱起,一上一下的举高高。
“飞喽,飞喽,我们家小安坐大飞机喽!”
男人浑厚的笑声与孩子清脆的咯咯声混杂在了一起。
叶小安不由自主地柔和了眼,又觉得心里酸涩。
什么会买东西,拿着家里辛辛苦苦攒的钱跑了一趟镇上,换回来一堆破萝卜,香菜叶,肥肉块子。换了村里别人家,不把她打个半死才怪,结果他倒好,一句责骂没有,全都是夸……
在那个人眼里,她做什么事,都是好的……
他以一己之力撑起了家中的顶梁柱,对于喜欢搓麻将不爱干活的妻子和比狗熊还熊的女儿来说,他就是叶家的天。
但他只是她眼中的天罢了,而不是真正的天。
真正的天尚且会塌陷,更何况是载满了压力的人?
在一个冬日的上午,他从山上滚落了下来。
那时候她上高中住校,已有足足半年没有跟他见过面。听到消息赶回家的时候,已是数日之后。
她没能再见到他,她看到的只有一块白布。白布下是一只瓮,材质也不怎么样。
她跪在瓮前哭了一场,就擦干眼泪站起来,没再哭了。那时候的她并没有时间去难过和悲伤,她需要挺直身体,扛起家中倾倒的房梁。
而现在……
叶小安上前一步,轻轻掀开了眼前的白布。
白布下是一张苍老的面孔。头发花白,脸上皱纹赫赫。
明明是还不到五十岁的人……
以后,就好好地休息吧。家里有她在。
白布渐渐远去,叶小安又回到了那个低矮的房间里。身后是哗啦哗啦搓麻将的声音,手里是细密的篾条,旁边放着一只箩筐。
哦,对了,箩筐。
父亲的箩筐坏了。从山上摔下来的时候砸到了石头,后面破了个洞。
这是家里最好的箩筐了呢,坏掉可惜了。而且它也是唯一的箩筐。
那就补一补吧,补一补。
拿着拜托邻居家帮忙劈好的篾条,叶小安开始补箩筐了。这东西她从小玩到大,手艺娴熟的很,三下五除二就补好了破洞。
但是箩筐再一次裂开了。
叶小安就接着补。一次两次,十次二十次,一百次两百次,一千次两千次……
箩筐一直在不停地开裂着,她也就一直不停地修补。
直到一只手伸出,阻住了她的动作。
“你这里,编错了。”一个声音说道。
叶小安抬起头,看到叶冰正站在她面前。
“你编错了。”那台电冰箱重复道,“这根篾条的方向应该是朝着这边,不是那儿。”
电冰箱拿过她手中的篾条,拿过她手中的箩筐,开始帮忙修补了。他的手法其实很生疏,他编出的箩筐也很丑,坑坑洼洼一点都不圆滑,一点都不规整。
但是它没有再裂开。
修补好的箩筐里渐渐聚集起了光芒,叶冰将手伸进箩筐里,再出来的时候,食指和拇指之间,便捏着一枚小小的光点了。
“抓到了。”叶冰说道,他把光点呈到叶小安面前,“原来在你这里。”
小小的光点不停地变幻形状,想从叶冰手中逃脱,但却仿佛被黏在了那两根手指上一般,始终无法挣脱开来。
生命之种,被找到了。
“抓到就好。”叶小安笑了笑,“那我们走吧。”
叶冰点点头,突然伸手,一把攥住了叶小安的手,将其牢牢地包裹在自己掌心之中。
叶小安愣了愣,只听到那台电冰箱说:“路不好走,你要跟紧我。”
抓着自己的手,掌心并不温热,甚至有些冰冷,皮肤也不柔软,带着些许坚硬。但不知为何,在此时此刻,这只手却给她一种可靠的感觉。
叶小安抿了抿唇,没有试图挣脱,老老实实地任由他牵着自己,往前方走去。
穿过低矮木门,穿过脏乱小院,穿过狭窄山道,叶小安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走在了半空中!
脚下的路是由星星铺成的,闪闪地发着光,弯弯绕绕,一直通往月亮的方向。
“好看吗?”注意到叶小安的目光,叶冰问了一句。顿了顿,他又说道,“书里说,地球的女孩子喜欢踩着星星在天上走……也很喜欢到月亮上去……”
“欸?”叶小安惊呆了,“你这是为了我专门做的吗?”
叶冰点点头。
“为什么啊?”
“因为飞船还没修好。”叶冰说,“我没有办法带你去真正的月亮上面。只能先去一下假的。”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叶小安急忙道,“我是说,你为什么要带我去月亮上面啊?”
“因为书里说你喜欢。”叶冰说,略想了想,他又有些疑惑地问道,“是不是我弄错了,你不喜欢吗?”
“喜欢是喜欢啦,但是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叶小安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隐隐约约地,她似乎有些了解到了叶冰做这一切的目的。
是因为“她喜欢”。
但是,但是!这又是为什么呢?
她喜欢什么很重要吗?
一个谜团未解开,又有新的谜团涌上来。叶小安表示自己的脑子现在一团乱,什么谜团都解不开了。
那就先这样吧。
就暂且牵着那台电冰箱的手,向着星星的尽头,一直走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