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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妩(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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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玉养了半月的伤后直奔京城。她走时,侧侧和姽婳见那面目艳丽无匹,各自动了动易容的念头,又怕真的吃刀子,说说便罢了。紫颜的眼前,依旧晃动那张无邪的脸,有时候人舍弃自己的本来,会是那般容易,但要拾起时,千艰万难。

在蓝玉之后,又有一对夫妻偷进了山谷,亦是翻越山岭而来。两人是沉香子认得的神偷--冰狐和雪狸,在江湖上结怨太多,不得不上门求助。沉香子为他人易容只收骨董,两人知道规矩,带来一面数百年前的青铜星云纹镜。

沉香子隐居后早已收山,但心下难舍古镜,左思右想犹豫不决。紫颜看出师父心意,说道:“徒儿想再亲眼看一回师父的本事。”沉香子故作为难,踌躇再三,方答道:“好罢,你入我门下,难得见我亲手施术。”

一桩生意成交,紫颜便有机缘再次目睹沉香子弄脂沾粉,割皮瘦骨,把两个人彻头彻尾地改造。风起指上,刀横眉间。这一趟,他确信完全摹熟了师父的手势动作,甚至眉眼动静,呼吸快慢。面部血脉如阡陌纵横,当沉香子掀开面皮给他看到皮肉的本相,紫颜眼中只把它当成了一幅山水。

他心无杂念,亦无惧意、彷徨、错乱,只有一张张即将被替换的容颜。

冰狐和雪狸去时老毛病发作,偷走了沉香子心爱的佩剑,老人怒急攻心,伤势又有了反复,累得姽婳只能重新布置机关,将迷香遍及山谷各处,之后再无人来滋扰。紫颜没了活生生的摹本,不得不扎了许多人偶,为它们修眉毛、敷脸蛋、隆鼻子。

秋声露结之时,沉香子身子渐渐康复,越发加紧敦促紫颜炼药、制皮、切骨、削肉……诸多原本血淋淋的技艺,于紫颜手上竟除却了腥秽的意味,风雅得犹如筝弦破冰,低吟浅唱。而他整个人与姽婳处得久了,气质愈加绝尘英秀,骨清肌嫩,宛若姑射仙人。

侧侧平素见不到紫颜,心里挂念,编个借口路过爹爹房中,找他说话。见他腰佩姽婳送的熏球,又特地用冰绮绣了香囊,满心想送给他。引线停针之际,想起凤笙,不自觉在香囊上描了一只劲弩,怪里怪气的不成样子。两人的影子明明灭灭,如花争发,绣到后来竟自痴了。

姽婳在一旁瞧了有趣,拿话套侧侧,三下两下问清了原委。她有心戏弄,故意说道:“不如把你说的那人画下来,许是我见过忘了。”侧侧被她逗起心事,落笔如飞,转瞬在罗纹笺上勾出一幅丹青,磊落风姿正是别后心头那少年。她织绣技艺超群,手绘亦有八九分肖似,待到画完,怔怔发了会儿呆,被姽婳劈*过画去。

“呀,呀。”姽婳捧了画,笑着往沉香子屋里去了,不多时拉回紫颜,把画塞入他手中,“来,给我照这个人易容看看。”

紫颜眉头轻皱,像是意识到她不安好心。侧侧兀自脸红如染脂,娇羞之下颇为心动,想再看一次凤笙的容颜。多一次也好,胜过梦中相遇。侧侧这样想着,触到紫颜深如点漆的眸子,倏地一痛。这对他而言不公平罢,要扮她心上的男子。

“若是我扮得像,姽婳你用什么赏我?”紫颜无视侧侧蟠曲的心事,一径与姽婳讨价还价。

“你要什么且说说看。”

“你身上除了香料也没宝物,就要你那块黑龙涎香。”

“啧啧,真是亏本生意。”姽婳嬉笑间瞥了侧侧一眼,“成交,你速速扮来,不得有误!”

而后,便见玉人踏风而来,单衣如舞,阔阔招展。侧侧怦然心动,未想到紫颜能拟得如此酷似,被他搅乱芳心,怔怔不能言语。究竟当日所见是不是他?姽婳直言并无第十五人的气息,是姽婳说的一定错不了,那么此时的相见,又有几分真实?

他却冷淡如昔,离她一丈外站定了,抱臂道:“你寻我来有何事?”

“我……”侧侧自觉无话可说,抬眼看到紫颜深邃的星眸,更是方寸大乱。

姽婳偏把她往他怀里推,乐呵呵地道:“来,来,再抱一回,我要瞧瞧当日是什么情形。”

侧侧大窘,拼命用手推开紫颜,混乱得不可开交。沉香子听见喧哗,走出屋子,见三人闹成一团,低低咳嗽了一声。紫颜走到师父面前拜过,沉香子凝看片刻,惊道:“这是你做的面具?”

紫颜点头,在脸上稍一摸索,扯下一张面皮。侧侧心碎地看见那张令她沉醉的脸庞躺于他手心,而紫颜莞然浅笑,将之视如敝屣。她低下螓首,不忍地走回屋中。

沉香子没有留意女儿的异样,赞叹地把人皮面具摊于手心。薄如蝉翼,又纹理毕现,仅过两月,紫颜就能制出如此精巧的面具,而以前的他花了七八年的光阴。这少年,厉害得不像一个人!

林间有飞鸟倏地嘤鸣而过,刹那间振翅迎风,直冲向九霄天际。

这一年的冬雪来得特别早。霜降之后天气陡寒,转眼漫天一色,冰雪封山。紫颜的两匹白马嘶寒畏冷,他便央沉香子盖了马厩,又替它们蹄上裹了棉布,照顾得甚是妥贴。侧侧的织绣手艺愈见精致,为众人各做了一件姑绒冬衣,想到外出风寒,又为紫颜单做了一顶玄狐帽套。

冰天雪地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等众人发觉时,他已坐在屋中,端起侧侧奉给沉香子的晚镜茶品茗。

来人披了一件紫茸裘,襟袂堆花镶金,极尽富态。沉香子将身子护住侧侧,紫颜守在门外,姽婳不知在哪里躲了起来。这人伸手入怀,夹出一封蜀纸信笺,递与沉香子,道:“在下旃鹭,代我家城主拜会沉香大师,请大师近日往照浪城一行。”

此人能破除姽婳设在谷口的迷瘴,绝非凡夫俗子。沉香子阅信沉吟,依稀记起出谷时曾听人言及,新兴的照浪城近年横扫天下,吞并了许多不尊其号令的帮派。城主照浪鸷悍嚣狂,目空一切,断断得罪不得。

旃鹭眉间跋扈,自顾自又道:“我家城主说,大师书剑双绝,有心与大师略作比试。如果大师肯来,他自当为大师消解昔日的一段恩怨。”

沉香子讶然看去,旃鹭目光烁烁,言中所指显然是他最为担忧的大对头。饶是他一腔心如止水,此刻也活络起来,想到那人手段倾天,如今既然连照浪亦找到自己,若是不应,说不定追兵将再度蜂拥而至。

旃鹭看出沉香子意动,趁机说道:“大师若是方便,谷口备了千里良马,只须大师开口即可启程。”

侧侧悚然一惊,忍不住道:“爹,万一是陷阱……”

旃鹭傲然掀开裘衣,衬里的麝金绸缎上绣了一只夜枭,望空张翼,狂态尽出。他一字一句冷然说道:“莫非你怕有人冒充?以我照浪城今时今日的地位,谁敢冒名顶替,当是不想活了。”

侧侧被他气势所慑,说不出话。她本想回嘴,即便是照浪城的人,也可能将爹爹诱杀。但此刻迫于旃鹭的气焰,把话吞了回去。

“好,我跟你去。”沉香子毅然决定。

“爹!”侧侧惊呼。

紫颜不禁蹙眉凝视师父,是什么让他如此不冷静?昔日与王爷结下的又是何样仇怨?他深知此事已在沉香子心中成了结,不去解开将终身难安,于是他按下愁肠,悄然走到井边。

旃鹭闲闲地坐着喝茶,晚镜是一品余味悠长的好茶,越到后来越是心如雪镜,沁人的凉意自脚底漫漫漾起,舔到心尖上兜过一圈。沉香子爱饮此茶,因而分外知晓他舒适的笑意从何而来,这是种笃定的笑容,不怕上钩的鱼再脱逃。

动摇只得一瞬,看到侧侧眼中又多一分惊吓,沉香子不能再等待。他快快收拾了行囊,想立即就跟旃鹭去了,被侧侧慌恐地拉住了衣袖,拦在屋中。

“侧儿,爹去去就来,办妥了外面的事,就不会再有人骚扰。”

“可是爹……”侧侧想到上次他与阳阿子去了,回来时伤痕累累,情急间只知道摇头不允。

紫颜出现在门口,携了一只蓝布包袱,默默递给沉香子。沉香子一闻气味,知是日常易容用的膏粉,暗想他不过是与人比剑去,要这些何用。紫颜神态执著,不容师父犹豫,把包袱塞在他手中。沉香子心下苦笑,罢了,这孩子许是叫他见势不好就易容逃命。撇不下紫颜的一番心意,沉香子随手把包袱扎在了行李中,一齐交付给旃鹭。

沉香子与旃鹭走后,姽婳方自现身。侧侧红着双眼啜泣,紫颜定定地望着姽婳,道:“他认得你,对不对?”

姽婳摇头:“他不认得我,但我见过他,确是照浪城的人。照浪结交了诸多京中权贵,他说能为沉香大师消解宿怨,未必是虚言。”

侧侧闻言稍安,抹干了泪破涕为笑。紫颜从姽婳不同寻常的安分中瞥到了一丝不祥。等侧侧走开,他直截了当地道:“你有话尚未说完。”

“照浪此人不简单,我有点担心。”

紫颜叹了口气,事已至此,他无法可想,唯有按照沉香子临别吩咐,每日做足功课。

沉香子既不在,姽婳随意许多,闲来无事便拉了侧侧一起充当人偶,自愿给紫颜易容。紫颜一时兴起,就把侧侧扮成姽婳,或是将姽婳扮成侧侧,让两人像一对孪生姊妹。姽婳偏不满足,让紫颜也扮成她们的模样,三人顶了同一张脸,玩得不亦乐乎。

三人玩了数天便乏了,紫颜时不时丢下易容术,与侧侧一同绣花。姽婳避开侧侧单独与紫颜呆的辰光越来越长。有一回让侧侧无意瞧见紫颜泡在大木桶里熏香,屋子里云蒸霞蔚,烟气氤氲。侧侧不晓得为什么门未上锁,蓦地大叫一声,羞红了脸跑出去。姽婳兴冲冲地从井边爬上来,手持一味乳香目睹整个过程,笑得打跌,差点落回井里。

谷中不知时日过。沉香子回来那日天寒地冻,紫颜三人正围在屋子里烤火,忽听到几声咳嗽。三人奔出屋去,沉香子完好归来,只是面色阴沉。

侧侧见老父没事,大为心安。姽婳凌空嗅了嗅,暗自皱眉。紫颜瞧出不妥,扶了师父进屋,端了暖茶候着。沉香子一坐定,“哇”地吐出口黑血,吓得侧侧脚一软,抓住他的袖子问道:“爹,你受伤了?”

沉香子缓缓摇头。姽婳将手指搭在他脉上,察觉他竟是心脉受损,万念俱灰,不由讶然。紫颜略一思忖,知道师父比剑输了,也不便明说,心想慢慢疏导心情,调理一阵就是了。当下出屋去了安神堂,抓了几味药来。

不想他在屋中支炉生火的时候,沉香子的脸色越发难看。侧侧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百般询问,沉香子就是不说,问到后来急了,又吐了一身的血。侧侧不敢再问,含泪陪了紫颜煎药。

姽婳不管这许多,径直问道:“大师,照浪有没有遵照诺言,替你化解和王爷的仇怨?”沉香子凝滞的眼神稍许动了动,微微点了点头。三人面面相觑,既是如此,为何他殊无喜色,难道剑术的胜负在他眼里远胜过其他?

沉香子的病一天重过一天。姽婳知是心病,欲至无垢坊请皎镜大师前来医治,被沉香子阻止。他时常望天发呆,想到痴处兀自苦笑,看得三人暗暗焦心。心情好时会指点紫颜几句,心情差时谁也不见,憋在屋子里沉思。

终于到了来年春天,莺啼翠绕,花鲜雨润。眼见十师会一天天近了,沉香子缠绵病榻,再起不了身。他自知无望,找来侧侧和紫颜,神情自如地交代后事。

“侧儿,爹要去了,你不要哭,爹是到时候了,不痛苦。”他竭力伸出手,把侧侧的手放到紫颜手上,转头对徒弟说道,“紫颜,师父没能教你什么,不过你远超我的期望,十师会就由你去。可是别忘了,要替我好好照顾侧儿,如你不嫌麻烦,就照顾她一生一世……我知这要求强人所难,若她能找到好人家,拜托为她多备些嫁妆……我就安心了。”

紫颜深吸一口气,点头道:“徒儿知道了。”

沉香子又对他道:“我去了之后,你服心丧即可,不必着孝服,丧事从简,也不必惊动他人,寻一处好地方埋了就是。”侧侧哭得死去活来,甩开紫颜的手,跪在床前拉了沉香子道:“爹,你怎么交代起后事了……你别这样,会好起来的!我不要听这些……”

姽婳轻轻拽了拽紫颜,两人步出屋外。紫颜眼中莹亮,低头擦了,听姽婳黯然说道:“你师父怕是不行了。”紫颜不语,师父的命运他比旁人看得更明白,这也是沉香子在教他面相时剖析清楚的、躲不过的宿命。

“如在谷外,我本有法子救他。可惜此间香料都用尽了。”姽婳叹息,“没想到他病得这样厉害。”

“师父是看破了,自己断绝了生机。”紫颜轻轻说道。有朝一日他也会如此么?透析了来处去处,便了无可恋,一心只知归去。

“你是说……他自己不想活?”姽婳不解地摇头,这是她不曾认知的一种人生,比气味更难分辨的心意。

侧侧哭到气竭,被紫颜冷静地拖至门外。她脸上犹挂着泪,听到紫颜面无表情地问道:“师父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侧侧哽咽:“你问这个干什么……他又不是不行了……呜……”紫颜叹道:“师父有什么最想见的人么?如果有,这是我们唯一可为他做的。”

侧侧猛然停了哭泣,直勾勾地望着他。

“有。不但我爹想见,连我也朝思暮想--是我娘。”

紫颜牵了她的手,向姽婳使了个眼色,“来,我们一起去,把师娘还给师父。”

金钿妖娆,素面含春。侧侧摊开沉香子为娘亲所绘的丹青,想到爹爹亦将不久人世,泪如雨倾。紫颜端详画中人的面貌,与侧侧极为神似,道:“你可愿扮你娘?”

侧侧凄然应了,见紫颜敛容净手,把脂粉涂抹到自己脸上。稍稍打扮停当,他又拉过姽婳,扮成侧侧的模样。翠袖玉环,凤眼绛唇,他驾轻就熟地为两人描眉点睛,手脚不停。侧侧怔怔地凝视他,为了不弄坏他苦心涂抹的妆容,她一直忍了不再哭。

她怕他停下,仿佛他一旦住手,她的泪就要涌出来,而他费力忍住的眼泪也会随之滑落。

侧侧知道紫颜心里在哭,因此她,不能再哭了。

两女木然跟在紫颜身后,走进沉香子的屋中。紫颜拿出腰间的镂空银熏球,用指甲勾出里面青黛色的眉妩,在沉香子的床前点燃。活泼的香气顿时充斥整间屋子,如晶莹的飞瀑流泉溅洒在脸上,引得眉眼轻笑。

侧侧不觉看见壮年时的沉香子在向她招手。不再是榻上奄奄一息的老人,沉香子容光焕发,潇洒含笑。她痴痴地坐下,仰面看这个神奇的男子,举起三尺青锋在庭院中优雅挥舞。

黛颦横波,顾盼流辉,宛如三十年前一场邂逅。在沉香子眼中,看见的是抚弄琴弦的爱妻。笙歌踏浪,持杯劝月,他乘了酒意为她舞剑,翩然欲飞。

有多久不曾有这般快意?沉香子舞到兴处,忽然见到爱女伴了妻子浅笑,一般的娇俏可人。是了,一家合聚,其乐融融,没有比这更称心的事。

但是那玉面朱唇的少年又是谁?慈悲地望着他,犹如直视前生。

沉香子只觉一枕好梦,到了该苏醒之时,匆匆收了酒意,他定睛看去,侧儿扮了爱妻的模样微笑地坐于床头。诡异的香气在屋中矜持漫步,蓦地,像是发觉被风吹过了该经的路,急急地俯冲下来,靠向他的鼻端。

沉香子洒脱一笑,庆幸临别这一刻他是清醒的。一个易容师的骄傲,不容许他在将死时被易容欺骗,纵然有天下奇香辅佐。他们的心意,他看得分明。一双眸子牢牢地锁住紫颜,良久,他最终阖上了眼。

可以去寻爱妻了,他记得她的模样,一直如刀刻在心底。

沉香子唇角留笑,溘然长逝。屋外,一朵怒放的腊梅因风而落,恍如泪滴。

沉香子去后,紫颜在他坟边搭了庐墓,每日清晨必换了容颜在墓前静思。

时而样貌丰伟,时而儒雅寡言,时而虬髯豪爽,时而威凛霸道。无数颜面都是前一日苦心炮制的面具,真真假假,只需翻覆两手。唯有一身粗麻孝服,暗暗传递着不尽的思念。

“我赢过你了吗,师父?”紫颜扪心自问,不得其解。斯人已去,再看不到他如何增减声色,纵横于九天之上。有时想起师父曾自我解嘲,说他的命相该有大劫,可师父依旧我行我素,不去修改自身的相貌。

“是以师父会有今日之劫。”

紫颜看到了,他是想对天改命的那个,却没能为师父改命。他有点恨,为什么只想到学易容,没想到早日用它救人。听到十师会的消息后,他一心只在琢磨如何超越师父,忘了身边潜在的危险。是沉香子囿于宿命,还是他的想法太天真?

紫颜不知道。他明白,从今之后,他不会再袖手旁观。

这期间侧侧哀伤过度,不得不卧床静养。等身子稍好些,她强撑着去上坟,看到紫颜一人默默坐在师父墓前。两人相对无言,春风细细,卷过一些轻尘往事。

紫颜望了她憔悴的脸,不复是过去无忧的少女,迟疑了片刻,方道:“十师会……我……”侧侧知道他心中的犹豫,道:“你去吧!这里我守着,爹临走时不是期望由你去?”紫颜垂下头勉强一笑,“我……代师父前去。”侧侧看着坟上青草,神情疏淡地道:“爹说了让你去,不是代他去,在他眼中你青出于蓝,已经胜过他。这是你一直盼望的事。”

紫颜缓缓摇头,眼中竟有一分倦意,“不,我没能赢他。若不是我不知好歹为你们易容,师父也许能多捱得几日。他是了结心愿才去的,要是迟些为他达成所愿,说不定……”

于对的那一刻,做对的事,如今的他依旧稍显稚嫩。

“不怪你。”侧侧揉去眼眶的湿润,“与其让爹每日郁郁寡欢地活着,不如那样含笑而终。”说到这里,她灰暗的脸上渐渐洋溢出光彩,仿佛涅盘重生,“十师会上,等你见着文绣坊的青鸾大师,请代我跟她说一声,三年之后我要拜她为师。”

紫颜一怔,“侧侧,你……”

侧侧凝视墓碑,郑重地磕了几个头,对地下的沉香子说道:“侧儿想过了,要找一件终身喜欢的事情,持之以恒做下去。爹从前说我有织绣的天赋,既然我不能继承爹的易容术,就让我努力成为文绣坊的传人。如果有朝一日可以和紫颜你一起并列十师,爹泉下有知,不会再说侧儿不成器了!”

紫颜欣慰一笑,侧侧终于不再只是沉香子的女儿,她要做她自己。那个玩空竹动辄就放弃的女孩已经长大,将在不远的日子织出一片锦绣未来。

侧侧许完了誓言,忽然转身对了紫颜,电目直射道:“但是,我不会放过照浪城!等我练好了本事,会找他们报仇。”

紫颜一个激灵,想到长眠于地下的师父,霍地握住了她的手,坚定地道:“不,要去也是我去。”

他的手冰凉如玉,稳静如石。侧侧浑身一颤,仿佛回到了那日,凤笙对她说:“你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等这些人全走了才可上来。”凤笙去了便没有再回来。紫颜会像凤笙那样,一去无踪吗?

她忍不住翻转了手,紧紧箍住了他。和这个少年会有以后吗?旧日心思重回心底,这一刻握住了,就不想放手,永远不想。

三月转眼即至。

离别那日,姽婳收拾了行李,牵出紫颜那两匹马,等着紫颜一同出发。他在屋子里久久不出来,让本来伤怀的侧侧也觉焦急起来,在门外敦促他快些起程。

“再不走,赶不上船了!”姽婳高声吆喝。前往露远洲的船一旬才开一回,错过了最近的这趟,两人可就见不着十师相会时的盛况了。

紫颜慢吞吞地从屋中走出来,把两人看直了双眼。烟云醉软中走来的这少年,仿佛婆娑光影中浮动的魂魄,抓捏不到他姿绝的形神。除下了孝衣,一袭素淡的细葛衣袍松松地披在他身上,举手投足宛若鸾鸟轻飘灵逸,若是一不留神转过眼波,就要触不到他的存在。

姽婳不由地想,他是最捉摸不透的那一炷香,世间色相袅绕地燃在他眉梢眼角,看不尽的红尘秀色。不枉她一番心血雕琢成器,此去十师会他必将青史标名,风流陌上。

“要走了。”紫颜对了侧侧,只得这一句。目光交错,不约而同想到初见那日,如何而来,此刻如何而去。

“早点回来。”侧侧说的亦是寻常对白,然后,在他手心塞进那只冰绮香囊。触手的温柔仿佛要融进他掌里去,紫颜郑重地贴身收好。

两骑绝尘而去。到头来,幽谷中又剩了侧侧一人,像从前没有遇到紫颜时一般落寞。她在谷口目送两人远去,直到暮色斜阳,尘间诸色成了浓黑。

走到紫颜的屋外,侧侧顺手进屋拨亮了灯,多一点光华会不那么冷。等她一转身,眼前突如其来现出紫颜的身影,唬了她一跳。细看去,是一个与真人无异的布偶,一张面具栩栩如生,弯弯地勾起一道笑容。她眼前仿佛闪过紫颜淘气的影子,向她扮着鬼脸。

这是紫颜的皮囊呢。侧侧这样想着,刚向它走了一步,忽地看到另一张脸。心中轰然一响,凤笙,是凤笙的人偶,悄然立于床幔之后,凝视她红晕满面。

她定了定神,想到姽婳强迫紫颜易容的玩笑,他是因此留了心?知道她不可忘却的是这人。侧侧轻咬着唇,向凤笙走去,一样的眉眼,为什么如今看来失却了颜色。她忍不住回望紫颜的人像,说到底,放不下的仍是他。

凤笙背后的暗处,有什么东西突兀地耸立着,晃她的眼。走过去,摸到一张黄桦劲弩。

时光停顿。这是她未曾与任何人提及过的兵器。侧侧盯着它,冰凉的弓木如他冰凉的手。轻轻拉动,弦响,一道声箭刺中心扉。原来并没有什么蓬瀛岛,原来他并没有武功,有的只是胆魄勇气,事到临头豁出命来的决绝。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

侧侧怅然地眺望远方,绮陌香尘,离人渐远,来日相见不知会是几时……(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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