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那一带居民区有三口露天水井，到冬天，要有人维护。居民委照顾我家困难，把这活儿包给我父亲。一冬天，每户人家均摊三角钱，开春儿才能给。
井台结冰太滑，怕挑水的人跌倒，父亲每天上班前下班后第一件事，就是到井台刨冰清扫。平时让我和哥哥盯住，结冰就刨，落雪就扫。
井壁挂冰过厚时井口变狭窄，打水的柳罐放不下去。站着刨冰容易失足滑进井里，父亲趴在井口边，用斧头和冰穿子砍凿，再往下够不着了，就在腰上栓根绳子，把另一头系在辘轳把上，我和哥哥攥住辘轳把，慢慢把父亲放下井里。井壁的冰刨下来都落进井水里，父亲要把冰块一块块捞出来装桶，由我和哥哥拽绳子提上来。想象不到父亲在井下是怎样捞冰的。这样操作，每口井要耗费一个多小时。我和哥哥冻得直打颤直蹦跶，父亲从来不说冷，更不肯耽误工夫抽烟歇一会儿。
有一次，父亲在井下捞冰，忽听“咕咚”“唉哟”的声音，我和哥哥急忙往上摇辘轳把，可绳子是空的，绳子断了，父亲落进了井底。
我和哥哥吓坏了，趴在井口拼命呼叫，传来父亲喘吁吁颤抖的声音：“没事儿，水浅。把绳子放、放下来吧。”父亲重新系好绳子，我们小心地摇上来，他的棉裤全湿了。我们赶紧扶着父亲回家，走到半道，父亲的棉裤冻硬了，迈不动步。由哥哥照看父亲，我赶紧跑回去拿来爬犁，把父亲拉回家。
我家一人只有一套棉衣，父亲脱下湿棉裤，母亲要把自己的棉裤给父亲穿，父亲嫌小，只好套上一条破秋裤，又从全家人的单裤里找出三条勉强穿上。我和哥哥跟着父亲重返井台，直到把全部的活儿都干完才收工。
十层单不如一层棉，父亲冻得发烧咳喘一夜。早上起来穿上母亲在火墙边费半宿功夫烤干的棉裤，吞两片正痛片，揣几个土豆，又去上班。
刨井的活儿，我们一天也不耽误。吃这三个井水的居民感到了方便，都很满意。
辛辛苦苦干了一冬天，直到春天开化了，每户的三角钱还是齐不上来，委主任让我们自己挨门挨户去要。
我和哥哥去收钱，多数人家都很痛快，还有的递给五角钱，说不用找了，还说没主动给我家送去，已经很对不起。多给的钱，当然不能收，当场找给人家。这是父母一再嘱咐的，说咱们刨井不容易，人家挣钱也不容易，多一分钱也不能要。
也有个别人家，说手里不宽绰，过几天给送来。母亲说就要这一回，别再去要了，给就给，不给拉倒。人有脸，树有皮，要是不紧巴，谁会故意赖那三角钱呢。
稻田河边上的一户人家，住着后搬来的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她说姓郜，特意解释不姓“高”。她说自己没儿没女，是个老绝户。说话时，面无表情。
她一个月只有五元钱五保户救济款，不能按顿吃饭，隔三四天吃一点东西度命儿，一个月只用两挑水，是花钱雇人挑的。那三角钱，她说实在拿不出。
我和哥哥回家说了老郜太太的可怜劲儿，母亲说，钱就别要了，隔两三天，你们哥俩抬一桶水给送去，可不能朝人家要钱。人靠水养，哪能让老太太干渴着。
第三次给老郜太太送水，就赶上了大事。老太太躺在地上，已经挺尸了。吓得哥哥拉着我回头就跑。到家才想起水桶和扁担都扔在老太太家了，可是不敢回去拿。
母亲慌忙去找居委会主任，邀上一帮人，给老太太办后事。
出灵那天，一男一女跪地嚎啕大哭，捶胸顿足。原来他们是老太太的一双儿女。
回到家，母亲还缓不过伤心劲儿。“这才是活着不孝，死了乱叫。”母亲幽幽地说。
老太太的儿女来我家道谢，说要不是我们及早发现，说不定臭在屋里生大蛆也没人知道。他们临走，看我在门前用铜钱抠揸玩儿，掏出一把大洋丢给我，说是老太太柜里的，没啥用，拿去抠揸玩儿吧。
我问母亲，这能当钱花吗？母亲说，这叫“袁大头”，早过时了，一文不值。
“袁大头”一共有九个，后来我和小朋友抠揸输掉三个，剩下的，扔在碗橱子下边的抽屉里。“en革”时，几个“袁大头”把我父亲害得不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