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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多得了五元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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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古利老汉一生过于精明,过于谨慎,做事情总是犹豫徘徊。村里人说他像秋天南去的雁,走一千退八百,缺少应有的果决。

打完场,锄罢豆,适逢乡下小闲。今天是麦收后柳镇第一个庙会,三省八县数百个村庄的庄稼人,都显得那么振奋。

清晨刚起床那阵,老汉犹豫着,要不要去庙会上转一转。

饭后撂下碗,他先给猪喂食。圈里一头花白猪已有四百来斤,还没舍得卖。上级提倡喂养二百斤以内的瘦型猪,他偏要喂养大膘猪,不超过五百斤是绝不出手的。有经验的人都懂得,猪越大吃食越显省,长肉也快,划算。接着,他又给羊添上一抱富苗秧,鲜嫩碧绿。然后猴儿样蹲在一旁,边抽烟边看羊吃草。半个月前,母羊下了一只羔,虎犊似的,老是“腾腾”乱蹦,满院撒欢。他算过,长到秋后,这一只羊就能卖八十多块,再加上那头大膘猪,年底收入五百块把里攥。来年春上,准备扒草屋盖瓦房,就指望这笔钱了。

江古利现在住的三间草屋已有三十年历史了,后来修修补补,上面又加了几层瓦,变成瓦脸边。虽说不土不洋,却也招人眼羡。这二年就不行了。村里盖新房的人家日见其多,而且一盖就是浑砖浑瓦,铁棂玻璃窗,明光耀眼的。相比之下,老汉的瓦脸边就显得不伦不类了。经过多年的风雨剥蚀,东面墙又裂开一条缝,愈看愈生气。老伴嘟嘟嚷嚷:“就死在这个鳖窝里吧!”江古利一抬嘴巴:“啧!甭急。我心里有数。”的确,当他走过一座座新落成的房子时,那神态是不屑一顾的。他心里却又常常生出一丝惆怅:他不明白,那些人怎么会跑到自己前边去了呢?

一股清风吹过,驱赶着院子里的潮气。老汉站起身,看看天色已不早,他决定去赶庙会了。刚走出几步,又反身回来,向厨房正在洗刷的老伴吩咐:“晌午别忘了饮羊!”说罢转身上路,走出七八步远了,忽然觉得不踏实,又二次返回,向院子里吼道:“听见没有?晌午饮羊——还有喂猪!”老伴走出屋门,瞪着眼大声回答:“没听见!”就是说,听见了。老太婆常常故意和他这么捣乱。江古利这才咳嗽一声,故作威严地转身上路了。

路上的行人已经不多,赶早会的庄稼人,大多已经到了。江古利不卖什么,也不专意买什么,闲赶会,腰里装上钱,不过是备急,碰上讨巧的东西,也不妨买一点。

老汉买东西爱钻空子。夏天买冬天用的东西,冬天买夏天用的东西。秋后大家都在卖粮,他手头再紧也要买一些。春天来了,许多人家要买粮,他省吃俭用也要卖出去一些。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去年春节前夕,大伙都在忙着操办年货,他却从会上买了一对很大的抬粪筐,摞在头上打道回府。老伴看他这副模样,骂他“背时鬼”!江古利把筐往地上一丢:“你懂个屁!过日子得有前后眼。这一对粪筐开春要卖五块钱,这才三块半。你摸摸,多结实!”确实,这就是他的精明之处。

今儿赶会的人特别多。到处挤成疙瘩,到处人声喧天。粮食、蔬菜、木器、日杂、条编、畜禽、蛋类以及各种农副产品,都按指定区域销售。人们讨价还价,大呼小叫,好像都患了神经病。人有时很怪,平日交往时,十块八块钱可以看得不值什么,但到了交易场上,却常常为一二分钱争得面红耳赤。人争面皮,货争分厘,卖个好价钱,或者买个便宜,多半是为了炫耀,显得光彩。当然,人们也并不是把钱看得无足轻重的。如今,大家似乎更意识到钱的重要。如果说,庙会是一盘旋转着的巨磨,钱,则是它的轴心。一进入庙会,就会给你一个强烈的印象:许多人都在想办法弄钱。

一个卖凉粉的老汉,扯着嗓门喊:“天热!喝碗凉粉吧!……”剃头师傅亲热地打招呼:“来赶会哪?理个发爽气!”鞋匠两眼瞪得血红,穿过密林样的大腿,专盯人的双脚,发现谁的鞋子破了,这才顺着脚踝子往上看,迎住人的脸骤然笑了:“哟!是你呀!鞋子烂了也不知道?快脱下来,我给你补补。今儿活真多,硬是忙不过来。”仿佛那是他的本家什么人,才格外照顾的。

百货布匹和成衣摊子前,吸引着成群的姑娘媳妇,一个个挤得汗淋淋的,头发黏成绺,衣服贴在身上。她们吵吵嚷嚷、比比画画,争着抢着挑选自己看中的衣服鞋袜。

江古利信步在庙会上转悠着。他发现,大多数庄稼人花钱还很谨慎。钱在手里攥得汗湿,仍然什么还没有买。手头富了一点,却不敢也不习惯大手大脚。但也有个别人显山露水的,在故意夸富。

一座茶棚下,一个老妇人正和一个满身油渍的汉子闲聊。老妇人问道:“泥鳅儿,听说你这一趟买卖又赚大钱了?”

“五百块!权当赚一包烟钱。”汉子嗓音洪亮,满不在乎地向周围看了一圈。

江古利老汉在一旁听着,觉得毛骨悚然。这小于到底能有多少钱!他忽然想到自己腰里才只有几十块钱,而这已是家中的全部现款,顿时觉得矮了半截。

他知道,眼下赚钱的门路真多!原本有手艺的乡村“五匠”自不待说了,就连一些地道的庄稼人,也在学新技术。比如种红花、芍药、甜叶菊,过去闻所未闻,现在居然也有人会摆弄。有的成了饲养专业户,还有的养什么紫貂,过去光听说这玩意儿是关东一宝,如今也在中原落了户。最有本事的是长短途贩运,听说有的还买了汽车。那个泥鳅儿大概就是干这行当的。这种人眼尖心灵,到市面上转一转,哪项营生有利可图,一目了然。弄准了赚上三百五百,不惊惊乍乍,偶尔失算,赔上三百五百,也不疼不痒,并不计较一时一事的得失。

这一类能人,如今哪个村都有一些。他们有技术,有眼光,有气魄,完全不像旧式农民,仅仅面对黄土背朝天了。不,他们已经直起身子,看到更远更广阔的地方去了。而像他这类老庄稼人,除了精于耕作,一无所长。比如喂许多畜禽,是要有专门技术的。不比喂得少,好伺弄。一家伙喂那么多,万一有个闪失呢?猪生了瘟,鸡得了霍乱,一夜死个光,还不把血本赔光!几年能爬起来?想想也吓死人!他没这个技术,也没这个胆量,更不愿借钱做营生,那不是他过日子的方法。他只能一头猪,两只羊,十只鸡,小打小闹。这样稳当。

原先,他对自己的经营方式和日渐殷实的小日子还挺满足,今天到庙会上看看听听,觉得自己简直还是个穷光蛋!老汉终于沉不住气了。在老一辈庄稼人中,他曾以勤俭持家和精于算计而受人敬重,现在是否已经落伍和要被淘汰了呢?他对老祖先传下来的一整套治家准则——诸如不欠外债、不冒风险、不发外财等等——曾经奉为金科玉律,现在看来,是否太保守、太陈旧,远远不适应潮流了呢?

江古利老汉怀着失意的心境,慢慢在会上踱步……一抬头,前面是杂品商店。他随便走进去,意外地发现,这里正卖减价扫帚,长竹苗带木柄的,一块二一把,比原价便宜四毛钱。家里并不缺扫帚使,但他还是决定买一把备用。十几把竹扫帚沿墙竖在柜台外,有几个人已经在那里挑选了。

老汉走上去,一时摸摸这把,一时看看那把,不是短尾巴,就是断把子,居然没有中意的。他有些失望了,无精打采地向营业员瞅了瞅。

营业员是个年轻姑娘,细高挑儿,烫着辫梢,上面扎两朵黑蝴蝶结,越发显得面孔白嫩。不知何故,这会儿正不高兴。她一会儿看看手表,不时催促顾客:“快一点,削价商品有什么好挑的!”于是有几个人选好扫帚,付了钱。

老汉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趴在柜台上看。忽然发现柜台里头,还有七八把扫帚横放在地上,心中一喜,忙向营业员要求:“同志,我想到里头挑一把,中不?”

姑娘正忙着收钱,斜过来一眼:“柜台重地,你能进得?”

“那就劳你拿出几把,让我挑挑。”江古利老汉小心地笑了笑。

“在外头将就着挑吧,你看人家不也买了吗?就你特殊!”

“不中意呢。”

“不中意就别买!请你来啦?”姑娘翻翻上嘴唇,睨视了老汉一眼,其实那话里还有一层意思:“穷酸!”只是没有出口。

江古利却领会到了:她看不起我呢!一时气得脖子上的筋出了槽,愤然说:“你这个妇女,咋这样说话!”

姑娘白嫩的脸上,立刻升起两朵红云。她对称呼自己为“妇女”,感到是个莫大的耻辱。在她的印象里,满脸皱纹的老太婆才叫“妇女”。因此气冲冲地一指:“你才是妇女!”

“呃?”江古利吃了一惊。过去在村里,队长布置生产,不管姑娘媳妇,统称为“妇女劳力”,大家习以为常。但姑娘反称他是“妇女”,就有些费解了。于是伸长了脖子争辩道:“我咋是妇女?”

“你就是妇女!”姑娘火气冲天,一口咬定。“怪事!”江古利猛地又把脖子缩回来。旁边几个人先是一阵大笑,而后劝道:“算啦算啦,斗什么嘴呢?”

老汉看她红口白牙,不讲道理,本来是要和她辩清楚的。大伙一劝,气先消了一些。是啊,为这码事和一个姑娘拌嘴,不值!只好摇摇头,无可奈何地承认:“好好!就算我是妇女,行了吧!”

众人又笑起来。姑娘高傲地撇撇嘴,胜利地笑了,这才伸手从里头扔出几把扫帚,几个人一抢而光,江古利也摸到一把,果然好一些。于是摸出五块钱,很气派地递上去:“找钱!”那口气里也有潜台词的。

姑娘赌着气,一把夺过去,在钱箱里翻腾了一阵,把找回的钱往柜台上一扔,转脸走了。她真讨厌这个黏糊糊的老头。

江古利正要伸手拿钱,却一眼看到在找回的钱里,除了一张五块票,还有一块、两块的。他心里“咚咚”直跳,伸出的手猛然一抖,又缩回来。老汉惊慌地向周围打量一眼,见没谁注意自己,突然心一横,飞快地抓起钱,倒拖扫帚出了店门。他在人丛中左拐右拐,直到一个僻静处才停脚站住,把扫帚夹在两腿中间,腾出手将钱数了两遍:八块八毛!——显然,姑娘错把五块当成十块了。这么说,整占了公家五块钱的便宜!

老汉一生没做过亏心事。别人休想占他的便宜,他也从不占人家的便宜,一辈子讲究个公道。他信奉祖训:外财不发命穷人。

今天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坏了祖宗的规矩。虽说只有五块饯,却像处女失去贞操,足以使他惶悚不安了。他得坐下来认真想一想,这件事究竟办得办不得。经过近一个钟点的斟酌,他找出三条理由说服了自己:其一,这姑娘讨嫌,真要把钱送还,说不定她还会发凶:“咋不早送回来!就这么多吗?”引起更大的嫌疑。把钱拿走,却可以教训教训她,出一口恶气。二来呢,这是和公家打交道。许多人不是都说,占公家的便宜不算占吗?自己多年干干净净,奖状也没得过一个。看来,还是实惠一点好!另外,今天在庙会上所见所闻所想,使他第一次明确意识到,在庄稼人中正在出现一股新的生活势头,那么多人除种田以外,都在想办法弄钱,自己真的落后了!他不仅眼红,而且感到丢脸。江古利什么时候甘居过人下呢?没有!过去就连拾野粪也要比别人多出几斤,偶尔不能超过别人时,他宁愿把家厕的粪也添上,当成野粪卖。然后,在一群老汉和队长的称赞中,得到某种满足。这种虚荣和自尊,曾经保持了几十年。可是,这二年却渐渐被人们冷落了。好像他真的成了“背时鬼”。扯淡!江古利还会东山再起的!看!现在五块钱到手,竟是那么容易,这是时来运转的兆头!那么,这便宜就非捡不可了。老汉并不特别看重五块钱,却看重手气!是的,这是手气,不能扔了。而且不偷不抢,是她自己昏了头,怨哪个!

江古利蹲在地上,脚前的烟灰已磕了一小堆,心里才不那么慌慌乱跳了。他自以为想通了,坦然了,才把被汗水浸湿的一把钱装进贴胸的口袋里,扛起扫帚,精神抖擞地没入了人海……

老汉眯缝着眼,有点惬意地想,看来,人生在世,有时是要发点外财的,不能那么死心眼。

“你瞎了眼!”一个女人猝然大叫一声。江古利打个哆嗦,脸也黄了。回头看时,原来扫帚划到一个中年妇女的脸上,显出几道白印痕。老汉忙赔笑:“对不住,真对不住,不碍事吧?”那妇女像拍苍蝇一样,用巴掌在脸上“叭叭”连按几下,没有血,白了一眼,不再理睬他。江古利老汉赶忙把扫帚扛高了一点,没趣地走开了。好一阵余悸未消。奇怪!他老感到许多人在盯着自己看,一声毫不相干的嚷叫,都能让他心悸肉跳。闲适泰然的心境竟是这么快就消失了。

忽然间,他看到三四个年轻人,猛地蹿到一个窗口下,搂住腰排起队来,口里乱嚷:“快排队哟,这里卖削价物资!”人们先是一愣,随即蜂拥奔来,近处的,远处的,潮水一样压到窗前。卖青菜的摊子挤翻了,谁的鸡蛋被踩烂了,一个小孩子被撞倒了……一时间,呼喊声、咒骂声响成一片。

江古利闻讯早,又占地利之先,早已抢上去,紧挨那几个年轻人排上队,并且竖起大竹扫帚,挡住后面的人不敢近前,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最先排队的几个年轻人,看人挤得实在太厉害,便主动放弃前排位置,出来维持秩序,向人们招呼道:“大家自觉排好队,人多拥挤,防止小偷!”许多人赶紧摸摸自己放钱的地方,一边感激地看着这几个后生。

江古利老汉的牛皮钱夹,挂在后腰的裤带上。他拍了拍,硬邦邦的。

那几个年轻人正热心帮大家排队,一会儿推推这个,一会儿捅捅那个。人们也都自觉服从指挥。不大会儿,队伍到底像个队伍了。

直到这时,大家才有空互相打听,到底卖什么削价商品。当然没谁知道。可是有人估计,可能卖“什么什么”。接下去,这估计传开,就成了真的。于是,愿买的留下来,不愿买的就走了。刚才为了争位置互相指责的人们,现在似乎一切都不曾发生过。相识的和不相识的,都友好地打着招呼,找些闲话聊起来。

日头像火球一样滚过正南,有些偏斜了,这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刻。灼人的光焰喷在人们身上、脸上,晒得人心里发焦。窗口仍紧紧关闭着。大家焦躁起来。江古利用拳头擂着窗户,连连喊叫:“还卖不卖呀?热死人!”众人也跟着呐喊,里头毫无反应。

又有人估计,屋里一定有人在走后门。这种事庄稼人见得多了,也就渐渐懂得规矩,有什么便宜货,要先尽着有脸面的人买,剩下的才能卖给外人。大家习以为常,也就见怪不怪,而且知道怪也无用。无奈今天太热,上百人的长队,老是这么干晒着,不由人不恼火。

“嘭嘭嘭!……”江古利老汉又在打窗户,雷鸣似的吼道:“里头不要卖光了!东西!”

这时,一个戴红袖章的市管员匆匆走来,问大家:“这里在干什么?”

“卖削价商品呗。”

市管员疑惑地说:“没听说这里卖削价商品啊?”他分开人丛,正要上前探个究竟,窗口忽然费力地打开了。大家立刻诧异起来,只见从窗口里露出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的脸。她困惑而吃惊地向长队看了看,又收回目光,问对面的江古利:“这么多人,干啥哩?”

江古利眨巴眨巴眼,怒冲冲地反问:“里头不卖减价货吗?”

“造孽!”老太太以为在骂她,“砰”地关上了窗口。此地俚语,“货”者,常指不正经的女人。

这时,市管员正好挤过来。一眼认出,老太太是公社兽医站刘站长的娘,这里是职工宿舍。

“呸!”至此大伙才明白,原来这里什么也不卖,被人耍了!

众人正在发呆,忽然有人惊呼:“哎——我的钱包让人掏走啦!”

随着这一声喊,许多人同时叫起来:“我的钱没有了!”“我的也没有了!”“谁干的缺德事儿!……”

队伍立刻大乱了。江古利赶紧往屁股上拍了拍,硬邦邦的牛皮钱夹也不翼而飞了,一时顿足大喊:“抓小偷哇!”

可是,小偷在哪里?

大家议论纷纷,凄凄惶惶,市管员也慌忙帮着询问。终于省悟:偷东西的一定是最先排队的那几个年轻人!待要寻找时,才想到这几个人早已不见了。

十几个丢钱的人哭着骂着,在市管员带领下,去公社报案了。江古利老汉却两眼发直,僵在窗口下动也没动。他少的钱并不是最多的,只有八九块钱。老汉一向精细,赶集上店,钱从不放在一处,牛皮钱夹里只有一小部分,大部分都在贴胸的口袋里。他这口袋也特殊,缝在衣服里头,是万无一失的。

江古利老汉像被一块巨石压弯了腿,慢慢蜷曲在窗口下,憋闷得喘不过气来。除了刚发觉少钱时,那一声本能的惊呼,再没吭一声。甚至,也没再去咒骂那几个骗了他的小偷。他仿佛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某种权利。只是面色阴郁而惨然地蹲着,蹲着……木呆呆的。忽然恨恨地自语:“报应!”

江古利老汉已经全无赶会的兴头。他双手扶膝,艰难地站起身,扛着重似千斤的扫帚,从窗口挪开,脸上乌晦晦的,他要回家了。

他疲惫地走着,默然无语,头低垂着,心里乱糟糟的。突然间,一个女人的尖叫声从背后传来:“你不能走!”

老汉猛一惊,几乎要瘫在地上了。他紧张地回过头来,十几步开外,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正抱个吃奶的娃娃,一路喊叫着追来。老汉看了一眼,确认不是那个卖扫帚的姑娘,才稍微定下心来,脸上的肌肉还是“嘣嘣”跳了几下。他不认得这妇女,喊声与他无关,于是转回身又走,步子却加快了。

“哎!你还想跑?抓住他!”背后的女人更急促地喊叫起来。路上的人都扭转头,吃惊地揣测:这女人咋咋呼呼,在喊谁呢?

江古利不再回头。他已经没有兴致看热闹了,这女人反正与自己无关。他只感到今天神经太脆弱,想尽快离开这个吵闹不祥之处,到一个无人的地方清静一下。可是,刚走出几步,猛听“咚咚”的脚步声已逼到背后,接着衣服被人扯住了。老权忙回头时,那女人正怒不可遏地揪住他,气喘吁吁,面色煞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人们“呼隆”一下围上,不知出了什么事。

江古利也莫名其妙。细看这妇女,不过三十二三岁,头发散乱,微长的面孔有些憔悴。两眼缺少光彩,里面含着泪水。她一只手抱个娃娃,才只有五六个月,正在“哇哇”啼哭。围着的人们互相打听,到底是咋回事啊?

江古利仔细辨认了一番,确实不认得。这么当街被一个年轻女人揪住,不免尴尬,结结巴巴地说:“这是,这……干啥哩?我又不认识你!”说着,想拿掉她的手。

那女人却更紧地抓住他,叫起来:“你装呆!你不认识俺?俺认识你!今儿赶会卖东西,俺瞅了半天啦,还想往哪儿跑?”

江古利又回头看了看她,委实不认得,更不记得这女人和自己有什么相干。

“你放开他,大家都在这儿,跑不了的!”一个黑脸汉子闯到人圈里,落落势势地朝那妇女说,“说说咋回事,我们给你评理!”众人也随声附和:“你只管说,跑不了他!”这时,大家估摸一定是老汉欺负了这女人,爱打抱不平是这一带人的秉性。

女人松开手,把哭着的孩子放倒怀里,一边喂奶,一边哭诉:“麦前庙会上,俺来卖鲜黄瓜,带着花骨朵,细毛刺,可水灵呢!满会上就这一份,离家时,俺男人嘱咐,卖一块钱一斤。俺思量,太贵了,就按八毛钱一斤卖。快卖完时,他遛来了。”女人指指江古利,“他说要尝尝鲜,剩下的三斤全买了。俺看他爽快,按六毛钱一斤称给他。他给俺五块钱,俺一时心慌,当成十块钱找了,刚好占俺五块钱的便宜。大伙评理……俺总共才卖了十几块钱哪!……”女人伤心得说不下去了。

大伙听了,才明白原委,于是纷纷冲江古利指责说:

“你这老年人,太不像话!”

“看这妇女,带个孩子,容易吗?你也忍心!”

“呸!老东西,真不值钱!”

……

有人又转而抱怨那女人:“咋不让你男人来卖呢?”

这一下,更触到女人的伤心处,她又哭起来:“俺男人有残疾,不能下床。俺一手拉扯孩子,种了五亩地,虽说大伙帮着,也忙得够呛,里里外外靠俺一个人。没力气没本钱,收成比人家差一截子。孩子他爹看病还要花钱。年后,俺早早搭个塑料温室,种了一百棵黄瓜,想抢个好行市。没想到,一不留神,就出了差错。俺男人直骂俺没用。……老少爷们帮我劝劝这位大叔,让他……把钱退给俺。呜呜……俺浇水,侍弄,不易啊!……”

五块钱,在今天的大多数庄稼人手里,确实算不了什么,在这个有着不幸的女人手上,却有特殊的分量!她哭得如此伤心,一下子赢得大伙的同情,对江古利老汉的指责,顿时变成了怒斥:

“把钱还给人家!”

“听到没有?”

“真老不要脸!”

……

在一片劈头盖脸的斥责和谩骂声中,江古利老汉气得面色惨白,浑身发抖。别说六毛钱一斤的黄瓜,就是六分钱一斤的黄瓜他也嫌贵!往年,总是黄瓜落价到一毛钱三斤时,他才买。而且麦前庙会,自己根本就没来!显然,这妇女认错了人。老汉一世清清白白,受人尊敬,何曾当众受过这种侮辱!

他委屈,愤怒,两腮痉挛。“你们,你们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他想大吼一声,“混蛋!我没多拿人家的钱,我江古利一生一世没做过亏心事!”

可是,他喊不出来,怎么也不能理直气壮地这么说。他只觉天旋地转,两眼昏花,那个卖扫帚的姑娘,老在面前出现。他感到心虚,两条腿在剧烈打颤,几乎要站不住了。江古利老汉正经历着这一生中最大的精神折磨,那正在悸动着的心灵深处,还有一个比面前更激烈的战场!只有在这时,他才痛切地感到,失去做人的尊严,是多么可怕的事!

人们的喝斥还在继续,他已经什么也听不清,只随着一片声浪,本能地嗫嚅着:“我、我、我没有……不,我占了便……不是……”他什么也没有说清,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众人看他吞吞吐吐,一副狼狈样,更确信他占了女人的便宜,于是更猛烈地斥责:

“还拖延个啥?快掏钱还人家!”

“有本事自己挣钱去!”

“白活了这么大岁数!”

一个愣小子冲进来,当胸揪住:“走!上公社派出所!”

接着有人呐喊:“对,关他几天!”

江古利老汉没有挣扎,没有反抗,像一个被人当场拿住的盗贼,那么卑琐,那么胆怯,那么惶恐,弯下腰,两眼直愣愣的,傻了。

那女人见此模样,忽然不忍,忙伸手拦住那小伙子,苦苦哀求:“别,别这样,可不能关他呀!”又转向江古利,“大叔,你要是腰里没带钱,俺、俺不要了。”

一开始跳进来的黑脸大汉,一直在静静地观察,看老汉那副痛苦的样子,渐渐生出疑心来。他拨开那愣小子的手,转脸向女人小声问道:“你可记准了人?”

那女人重又小心地看了老汉一番,低下头极不情愿地说,“没错的,是、是他。俺不要钱了,真的!……”她已确认这个老汉和她一样,也是个困难户。不忍心再逼他了。

黑脸汉子看看女人,又看看半昏半傻的老汉,忽然长叹一声:“算啦!嗨——”他伸手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五块钱,向众人说,“依我看,大伙不要再责备这位老人家了。看样子,他也是一时错了主意,腰里大概也没钱。一人有难大家帮,哪位乡邻钱宽余的。献几个出来,帮帮这位妹子!”说罢,把五块钱向女人手里塞去。

众人先是一愣,接着是一阵赞扬声,愣小伙和七八个人都在掏钱,纷纷向女人送来。

那女人一时惊慌起来,感激地看着大家,却拨火炭似的往外推:“不,不!俺不要,俺不要!……”周围的人们都被感动了,七嘴八舌地劝说:“就把大伙的心意收下吧!”

正当一群人推推让让,忽然一声震人心魄的大吼:“慢!”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江古利老汉面无血色,抖着手从怀里摸出五块钱,分开众人,暗哑着嗓子说,“俺……认了!这个钱还是俺来……还。”一把攥住女人的手腕,把钱放在她掌心,然后,飞快地扭转头,挤出人群,大踏步走了。人们看到,这老汉喉头打结,两眼分明闪着泪花。

大家一时都被弄糊涂了。女人先是一愣,突然醒悟地大叫起来:“快、快别让他走!俺、俺冤屈了这位大叔……真的!”她高高地扬起钱,连连喊叫。原来,在老汉给她钱的一刹那,她忽然记起上次那个老汉一只手上,有一个很大的肉瘊。可面前这位大叔,枯树皮一般的两只手上,却并没有肉瘊的呀!

等人们再次问明情况时,老汉已经走出几十步远了,而且走得那么急慌,就像一个逃犯。……

《人民文学》1983年10期(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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