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平阳见雷允坐下，又看到他那副样子，一下子也不愿继续用公事公办的嘴脸说话，屋中暂时没了声音。还是秦昭打破寂静，用清脆而中肯的声音对张平阳说道：“把这位老先生给我们介绍一下吧。“
张平阳顿了顿，向秦昭说道：“他叫雷允，我曾在他门下学艺五年，十二年前被他赶出师门。“
“我知道蜀中有一位武林名宿叫‘雷火神刀’雷允的，是不是这位老先生？“
张平阳点点头，不说话。
雷允在秦昭开口说话时，就看了她一眼，对这个面罩轻纱的女子很是关注，现在又听到自己的名号被秦昭说出来，便再次用异样的眼光看向秦昭。
秦昭对雷允说：“雷先生怎么会落到如此境地？既然曾是张平阳的师父，不管有过什么恩怨，秦昭还是希望能够帮助雷先生。“
雷允轻轻摇头，并不说话。秦昭看向张平阳，希望他能有所表示。既然张平阳没有反对其他人在场，秦昭知道张平阳并不想隐瞒什么，也许只是陷入当初的回忆中一时不能自拔，又或者不知从何说起。
等了一会儿，张平阳缓缓说道：“我幼年丧父，和母亲避居蜀地，几年后母亲也去世，我便四处流浪，后来在成都府病饿交加恰好倒在雷允门前，雷允收留了我，在他的府中做个仆役，对于他的活命之恩我永远不会忘记。“
张平阳说到这里看了看雷允，眼中神色随着这段叙说也变得有些友善。
“我进入雷府的时候还不满十岁，之前每天为填饱肚子而苟活，对什么武林、江湖毫无认识，当然也不知道雷允是个声明赫赫的一派宗主，但是少年天性对争强斗狠总是很向往的，所以自从知道他府中有许多弟子习武，就找各种机会偷学。“
张平阳喘口气，停了停，继续说道：
“偷学了三年，终于还是露出马脚，被雷允的弟子们打的死去活来，可后来被雷允知道了，见我偷学还能偷的三分象，就正式收了我做弟子。“
一直沉默的雷允忽然开口，川味十足，闷声闷气：“你偷艺我老早就晓得了。”
张平阳有点吃惊的看了雷允一眼，没有接他的话，而是继续说自己的：
“雷允教导我很尽心，因为我学得快，还常常给我开小灶，说起来我算是他所有弟子中得到传授最多的，我那时把他当作自己第二个父亲，曾经想这样一辈子该多好……”
张平阳难得说起他的往事，但这样的表述方法确实有些沉重。秦昭一边听一边观察雷允的反应，见此时雷允好像也在回忆当初的情景，神思不属的样子。
“等我十八岁的时候，雷允说要传授我镇门绝技‘刀雷决’，我当时兴奋不已，总幻想艺成之后去闯荡武林江湖博得赫赫威名，让雷氏一门能走出蜀中的大山，成为整个江湖上都响当当的门派。不过……雷允在知道我的这种想法后却打消了传授我绝技的想法，除非我答应不去闯荡江湖，在蜀中安稳过日子。”
雷允低沉的声音又响起：“你小小年纪哪里晓得江湖是个啥子……”
张平阳还是不理他，接着说：“我那时候脾气倔强，加上血气方刚、未经风雨，自然不能打消这个念头，但又不愿意谎言欺骗，所以到现在我也没有学到‘刀雷决’。不过我并不遗憾，因为后来自己出来闯荡的时候才发现不要说‘刀雷决’，就是再高深的武功都不能打遍天下无敌手，而且说不定还死的更快。”
张平阳说到这里，神情再次变得可怕，盯了雷允一眼。
“学不到‘刀雷决’虽然让我心中不平，但那时想着出去闯荡的心一直没有放下。终于有一天，朝廷派往蜀中剿灭蛮族叛乱的四川总兵刘显来招兵，我就跟雷允说要去投军报国，没想到他一听就怒气冲天，不但把我狠狠打了一顿，而且说我敢去投军就把我逐出门墙。”
秦昭听到这里，看看雷允。她听说过雷允脾气暴躁，有时候甚至比“火虎”还不可理喻，所以能够想象出当时雷允责打和警告张平阳时是什么样子。
“我没有想到他会以逐出门户来警告我，所以当时吓得打消了念头，足有一个月我都不敢出雷府一步，生怕他什么时候发火真的把我除名。”
张平阳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停顿片刻，才继续说道：
“忽然有一天刘显的兵来到雷府把我抓住，说我勾结蛮人作乱。我虽然觉得冤枉，但刘显的兵一向被称为匪兵，落在他们手里不是奸细也会打到你承认是奸细，所以我赶快让师兄弟去找雷允求救，想着雷允怎么说都是蜀中名宿，说话应该有用。没想到……去报信的师兄弟只带来雷允的一句口信，说弟子张平阳一向不服管教，是不是暗中有不可告人的事情他不能保证，就此把我逐出门户，任凭捉拿。”
张平阳转向雷允问道：“你没想到我顶着奸细的罪名进了刘阎王的大营居然还能活着吧？”
雷允嘴唇一阵颤抖，但最终还是垂下头不说话。
张平阳好一阵才缓缓又说：
“我进了军营，被严刑拷打，他们把皮鞭打断了三根才停手。现在想起来，他们一直打我，几乎没有问什么话，也没有什么有份量的军官来看看，好像就是为了打人才把我抓进去的。直到晚上，几个士兵打累了才全都离开，把我吊在木架上独自留在一座空帐中。我拼尽全力收拢被打散的真气，然后把悬空吊着的身体骑到木架的横杠上，用牙齿咬断手上的绳索，然后去杀了一个巡夜的兵丁，把他的衣服换上才混出了军营。所幸那只是刘显派到成都府招兵的小股军人，否则我当时每走一步都要晃三晃的样子是肯定跑不掉的。等我钻进山林的时候，血已经把衣服全部粘结在身上。在力气耗尽前幸亏发现一处温热的汤泉，我的命才算保住，才能有我们十几年后这一次相逢。”
张平阳说完这些经历，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虽然他只是简单叙述，但明显起伏的胸膛还是让旁边几人猜想到当时是何等命垂一线的艰难。
张平阳睁开眼睛，盯着雷允问道：“我多年来一直不明白你当时为何要那样做？就因为我想出去闯荡江湖或是投军吗？”
不但张平阳，秦昭、麦德隆和秋可侍都看着雷允——那个当年叱咤风云，现在却老朽颓废的“雷火神刀”，希望能够听到答案。
雷允呆呆的看着地上半晌，才缓缓把头抬起来。就在抬头的过程中，似乎那种顿悟和解脱又回到他的身体里。雷允看着张平阳，平静的说道：“你可知道我的来历？”
张平阳不做表示，等着他的下文。
“外人知道我叫雷允，其实我还有一个名字，叫……阿火。我不是汉人，而是都掌人。”
“你是都掌蛮？你才是勾结蛮族的奸细！”秦昭惊讶的说道。
雷允咧嘴一笑，说道：“我为我的族人效力，怎么能称为奸细。明朝一百多年来一直在围剿我们，要把我们赶尽杀绝，难道还不能让我们反抗吗？”
张平阳问道：“所以你不准我出去闯荡，是怕别人注意到你？”
雷允点点头：“你从小就有天分，出去一定能闯出名声。我在蜀中立起名号本就迫不得已，是为了交结官府探听消息方便，但你在外面扬名就会把不必要的麻烦引到蜀中。没想到我阻止你闯荡江湖，你竟要去投军。”
“投军是你更加不能容忍的，所以你一定要把我除掉。刘显的兵来抓我，是不是也是你的密告？”
“只把你赶走是不够的，如果你还是去投军，那我府中的秘密就暴露给明军。所以只好如此。”
张平阳没想到答案如此简单，但又如此无法想象。从雷允而言，他并非出于私心陷害，否则也不会悉心教导张平阳多年，可一旦下手也毫不容情，必要置张平阳于死地。如果放在十年前，张平阳即使知道了这样的答案，心中还是会被仇恨填满，但现在却有些失落——雷允身背国仇，他的选择并没有错。
大家一阵沉默，然后张平阳问：“你为什么落到现在这样境地？”
雷允苦笑一下，说道：“五年前，刘显派人从悬崖上顺着绳子突然杀来，我的族人没有抵挡住，丢失了最后的天险九丝城。我赶回九丝城想和族人共存亡，这条刀疤就是刘显留给我的。”
张平阳看着雷允胸腹上那条可怖的伤痕，想象着当时雷允是如何面对刘显煞神般的一刀，对这个老乞丐的怨气仿佛消散了一些。
“刘显挥军一击，终于替明朝清除了我们都掌人这个大患，现在我的族人不知道还剩多少，也不知道他们都躲在哪里？我中了刘显这一刀，等醒过来的时候发现九丝城已经是一座死城。我为了报仇挣扎着活下来，但是伤势太重，直到现在都无法恢复当初的功力，也许永远没有报仇的可能了。”
“刘显是抗倭名将，就算有了机会，我也不会让你伤害他的，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张平阳沉沉的说道。
“这几年我四处乞讨，苟活性命，也想通杀一个刘显毫无用处，故族不能复兴，否则今天不会跟你来的。我的命你随时可以拿去。”
秦昭看着张平阳，见他不说话，便对雷允说：“他现在没想好怎么处置你，你就先在‘恪承泰’帮工吧，好过在外边乞讨为生。”
雷允看看张平阳，见他没有表示，又看看秦昭，不知道这个女子是什么人，能代替张平阳说话。
“这是秦昭秦姑娘，她说你留下帮工你就留下帮工，等我大哥什么时候做出决定再说。”麦德隆的口气可不像秦昭那样平和。
雷允不语，算是默认了。
什么家仇国恨？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