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瞬间我清醒了，又被吓得不知所措。芸华仍是站着，只是有些摇晃。我想扶他，他却摆摆手，一手撑着额头，稍后笑着说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我看着芸华，联想到桑杰佛子的模样……若是有一天芸华也变成那样，我……
“萱子，”芸华扶着我的肩，“桑杰佛子这一世的宿命已经完成，刚才那魔气只有一点点，我没那么脆弱。”
我望着他，眼睛不停地颤，张了张口，喉咙里却像哽了棉花，半晌发出声音：“我不放心，你总是骗我，你骗我骗习惯了！”
芸华柔声道：“我要怎样你才肯相信？好了，接下来还有许多事要做。”手指拭了拭我的眼角，“先回阐提寺去，不要将此事告诉任何人，以免引起恐慌。”
我放开他，退了几步：“你走两步给我看看。”
芸华无奈地笑道：“我又不是喝醉酒。”说着还是慢慢走到我面前，看上去没什么问题。我仍是迟疑，芸华却重重拍着我的肩。我抬头道：“此事非同小可。阐提寺若有什么问题，我们以最快速度解决，然后，你跟我隐居。”
芸华这次没有反对，照旧摇着扇子，悠悠地走在我身边。
离阐提寺还有一段距离，念咒声已清晰地缭绕在耳畔。僧人们自发地为佛子做起法事，纪念这位大慈大悲的高僧。
我将那绸布呈上佛案，合掌拜了一拜。梵音喃喃，明黄的佛幔无风自动，处处透着悲伤。
跨出了佛殿，我对芸华道：“阐提寺的事告一段落，我们该告辞了。”
芸华没有异议，却道：“原先阐提寺由佛子领导，如今佛子寂灭，我们该向谁告辞？”
这倒是个问题。我沉吟半晌，道：“原先桑杰佛子闭关时，曾将寺中的事务交给两位僧人，也许现在还是他们负责。”
于是我们想拜访这两位僧人，稍一询问，便找到了他们。
这两位僧人一名伽伽那，一名桫椤，正在和其他几位僧人商量着什么。我和芸华一跨进门，他们一齐停止了谈话。可我天生耳朵尖，听见了末尾几个字：“眼下最重要的，是快些找到下一任佛子。”
我本是来直接辞行的，却忍不问道：“几位，可是有什么烦恼？”
僧人们面面相觑，但愿意信任我们，便给我们看座，将方才争论的事情道来。
阐提寺的佛子百世轮回，向来由万俟皇朝主持寻找访问，并且最后任命。可如今万俟皇朝已和阐提寺再无关系，佛子转生在何方也一概不管。这就逼迫着阐提寺自食其力，找到人选补上空缺的佛子之位。但佛子上任之前总有一个代理人，他们的意见分歧之处就是在此。
桑杰佛子往生前，让伽伽那和桫椤代理寺中事务。但伽伽那已不愿继续留在阐提寺，因为阐提寺没了万俟皇朝提供资助，生活将会万分艰难。另一位桫椤坚持不担任这一职位，这又与阐提寺的制度有关。阐提寺的一号人物是佛子，二号人物空缺，三号人物的权力可以无限分割，这是为了保证佛子绝对的领导地位。若要桫椤一人掌控局面，这约等于就是佛子。出于这个原因，桫椤死活不干。
阐提寺近来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此事一直到傍晚，没有结果。
第二天，桑杰佛子的后事处理完，伽伽那便收拾细软，准备投奔别的寺庙去。树倒猢狲散，人之常情。阐提寺对僧人的去留未有太多约束，伽伽那要离开，他的徒弟也有许多一大批要跟着走，浩浩荡荡的队伍，已经相继启程了。
而使我意外的是，那些要一起离开的小僧人中，竟有定慧的身影。我和芸华对看一眼，一扭头，果然在不远处的廊柱下，看到一个小胖和尚幽怨的脸。
我们再转过头，定慧见到了我们，露出一丝伤感的笑，和我们招一招手。他的师兄弟已跟着师父出去了大半，前方有人喊了他一声，他便慢慢转身，跨出了阐提寺大门。大门重重合上，寺中的僧人零零落落，或悲或叹，各自散开了。
这时定文走下来。几日不见，这小胖子脸颊上的肉明显少了几两，大约真是伤心得够了。定文走到我们身旁，呆呆望着那紧闭的大门：“师兄真的走了。这样也好，我们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他可以全心全意修他的佛。”
两片枯叶打着旋儿飞过大门，更添了一层萧索。
我宽慰他：“定文，想开一点。岂不知祸福相依？人生可以到处从容啊。”
也不知定文有没有听进去，突然笑了一声，低声道：“我该去扫地了，两位前辈请便。”说罢低垂着头，转身要走。
前方砰的一声，大门又被打。我转头看时，门外敞亮的缝隙渐渐扩大，一个清秀的僧人立在门外。
犹如带来一阵春风，定文脸上荡漾开暖暖的笑意。定慧跨过门槛，定文眼中含了晶莹的泪，激动地喊一声师兄，乳燕投林一般飞扑过去。
我头脑还未反应过来，却见定慧闪躲避球一眼闪过去，也不回头看定文撞到了门上，径直来到我们面前，合掌念了声佛，道：“我自七岁进了阐提寺，二十岁受比丘戒，实在不忍在阐提寺这么艰难的时候，抛弃它离去，所以又回来了。”
我干干一笑：“其实你可以不用刻意解释的。”
定慧微笑着行了一礼，绕过我们，走了进去。
回头再看定文，他望着定慧朝里面走的身影，一手摸着红红的鼻子，不知是感动的还是撞的。
芸华轻笑道：“他们两个还有得磨呢。”
定文摸着鼻子走了过来，放下手，吸了吸鼻子道：“定慧师兄回来了，两位却要走了吗？”
我点头：“我们没有理由继续叨扰了。”
定文道：“可现在寺里一片混乱，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开始寻找佛子。况且，每一任佛子都是万里挑一的高僧，寻找一个得画上好几年。”
他越说越沮丧，我却突然灵光一闪，叫了一声，把定文吓了一跳。芸华也惊疑地看着我，我激动道：“带我去见桫椤师父！”
早上才和桫椤道过别，此时又折回来，桫椤颇有些意外。
我开门见山道：“恕我多管闲事，此时正缺一个德高望重的僧人当临时的佛子，领导阐提寺剩下的僧人，对不对？”桫椤眼眸一动，我继续道，“我倒是可以推荐一个人选。”
桫椤重视起我的话：“请讲。”
我坚定地一笑：“江央。毕竟他曾是阐提寺的佛子，当年是万俟皇朝让他撤职，但阐提寺已和万俟皇朝没有关系。所以，只要他愿意，他仍然可以回来。同意吗？”
桫椤欣慰地一笑，旋即召来几位主要的僧人讨论此事，最终认为，可以一试。
此事需要有人去和江央沟通。我由于众望所归，不得再推。
午后，阳光温柔地洒在大地上，我和芸华一齐到了桃林。
江央正在用稻草做成一只小马，做好后弯下腰，送给腿边满脸期盼的小孩。江央摸摸那小孩的总角，让他到一旁去玩。那小孩大声地“嗯”了一声，举着小马蹦蹦跳跳走了。
江央终于得空，转而来招待我们。
我看看那小孩远去的方向，再看看江央：“看来你也不是很清闲。”
江央一面为我们斟茶，一面呵呵地笑：“为天下忙，不亦乐乎。你们说是吧？”我不经意地看到江央手上多了一串佛珠。据我所知，他只在为人祈福超度之时才会将它拿出来挂在手上。
我低头，正看见茶水中自己的倒影：“江央，想必你已经猜到，我此行的目的了。”
江央仍是笑笑：“你们每逢来找我，必定有事相求。不是我说，你们的心思实在太好猜。”
芸华道：“这敢情好，省得费许多口舌。高僧，你的回答是什么？”
江央被这叫法唬得一愣：“这二字本就是浮名。高高在上的虚衔，”缓缓摇了摇头，“本就是多余。我如今只愿留恋红尘，对不起了。”
我捧起杯子，抬眼看他：“你愿留在红尘，这和你担任佛子，并未矛盾。”
“不，”江央清澈的眼睛映着我的脸，“我如今正是一身轻，且舍不得离开了。你看看那里。”
他手一指，我和芸华望过去。
江央道：“你看到了什么？”
“两个人。”我脱口便道。那一个是方才那个拿着小马的孩子，另一个是成年男子，慈爱地将小孩抱起。我看看那俩人的动作，又问：“是父子罢？”
江央道：“不是。那男子早年丧妻，膝下无儿。那孩子的父母都已离世，现在由邻里的人家轮流照顾。”
我愕然。江央又指了一处，我看去，一个孕妇和一个老妪，慢慢从树下走过，不知聊着什么。江央见我疑惑，解释道：“不久前一场意外，一个失了丈夫，一个失了独子，家中只剩她们俩人。现在，她们都等待着新生命的降临。”
江央又道：“自古红尘中，多是有情人。这才是红尘，仰望众生，才能见到真情。这样的红尘，我怎么舍得放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