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茅草屋，晴照阳光雨漏水，枯树枝围起来的一小片贫瘠土地，豁口的陶碗，长短不一的木筷，缺了一条腿的长凳，挤一挤勉强能睡下两个人的土炕。
这就是我和姐姐的家。
我和姐姐自小便被人转卖来转卖去，从三岁卖到十岁，那一个大户人家的少爷看上了姐姐的容貌，要姐姐做他的通房丫头，姐姐不愿，于是我们姐妹就在门房的帮助下，趁夜逃了去。因为害怕那大户人家打发家丁们出来寻我们，于是我们一刻不敢停歇地逃跑，在黑夜里不辨方向，终于跑出了那个小村镇。然而我们没有盘缠，举目无亲，只有浪迹四方。
我们三天三夜没有吃东西，途中我不知饿昏了几次，可每次醒来，姐姐都在我的身边。
当时十三岁的姐姐拽着我的手，万分认真温柔地和我说：“小舞，妹妹，坚持住，姐姐一定会找到养活我们姐妹的办法的。”
在许久许久的后来，姐姐出落成美丽的女子之后，我都还觉得，这个时候的姐姐是最最好看的。
后来，姐姐一路走一路拔草，总是她先尝了有没有毒，可不可以吃，再挑出肥嫩的给我。我们姐妹俩就这样一路走了半个多月，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双双眼前一黑，昏倒在路边。昏倒之前，我在想：如果人有下一辈子的话，我一定还要和姐姐一起，要出生在一个不愁吃穿的家庭。
再睁开眼睛，我只觉得全身都发冷，然而却是躺在一张炕上，姐姐坐在旁边，一直紧紧地攥着我的手。
我发烧了，忽冷忽热的，总是昏昏沉沉，然而姐姐一直都攥着我的手，从没有松开。后来，或许是老天开眼，在没有郎中没有药材的情况下，我的病渐渐地好了。
于是我才知道，是爷爷把我们姐妹从路边捡回来的。爷爷就住在那样一间茅草屋里，一个人生活。爷爷说，你们两个小女娃娃也都是苦命的孩子，既然没有亲人，那就住下来吧，以后我们爷仨儿相依为命。爷爷问我们姐妹叫什么名字。其实我们姐妹哪里有什么名字，以往买卖我们的人都会随便给我和姐姐安上什么“绿儿”“红儿”“翠儿”“珠儿”之类的名字。我们不喜欢，于是姐姐就说要爷爷来取名字。爷爷给我们姐妹起了名字，取意“蝶舞”，爷爷说他姓宁，我们随他姓，姐姐唤作“宁蝶”，我唤作“宁舞”。爷爷说，希望我们以后的生活会像花丛中翩跹飞舞的彩蝶一般，多姿多彩，无忧无虑。
那是我和姐姐第一次有了名字，有了家。
爷爷一个人的生活就很艰苦，平常都只靠着那一小块贫瘠的土地长一些稻谷和野菜勉强填饱肚子。如今多了我和姐姐这两张嘴，日子过得越来越艰难。我和姐姐又处在生长期，饭量比起以前大了不少，总是刚刚喝过稀粥就又饿了，爷爷每每都会努力想办法多变一些吃的出来。有的时候那小块土地收成不好，爷爷就一连好几天都只喝一点水，把稀粥和野菜留给我和姐姐。
爷爷的身子是被我和姐姐拖垮的。原本还算硬朗的身子，为了我和姐姐能吃得饱，爷爷总是不声不响地努力开垦茅草屋旁边的硬土地，干的活越来越多，吃的东西却越来越少。爷爷越来越瘦，姐姐要去帮爷爷的忙，爷爷却不让，只是摸着我和姐姐的头，说女孩子是用来宠的，怎么能出去干活呢？
每每这个时候，姐姐总是会哭，我也觉得眼睛酸酸的，有点想哭。
后来，我们待的那个地方大旱，爷爷那一小块贫瘠的土地什么都不长了，爷爷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便决定带着我们姐妹去都城找他曾经的亲人。我和姐姐都很疑惑，为什么是“曾经的亲人”？但是看爷爷的样子，如果不是为了我们，他也许是宁愿自己饿死也不愿意去找那个什么亲人的吧。我和姐姐都懂事地没有问。
但是，千里跋涉一路走去，等到了都城，还没找到那什么亲人，爷爷已经油尽灯枯。我和姐姐扶着爷爷一家一家地去敲医馆的大门，有的医馆看我们穿的破破烂烂，直接二话不说就把我们当做叫花子轰了出去，最后终于有一家小医馆的大夫愿意给爷爷诊治，可是爷爷的身子已经被我和姐姐拖垮了，没几日，就去了。
我和姐姐没有办法，总不能把爷爷丢在我们栖身的破庙里。那小医馆的大夫是个善良的人，给我们出主意，说是可以卖身为婢。那个时候姐姐已经十七岁，我也十四岁了，大户人家也不会要年纪太小的婢女，我和姐姐的年纪正差不多。
看了看爷爷临去时还紧紧攥着我和姐姐的手，姐姐笑了，说要给爷爷一个体面的葬礼，再不济也至少要买一口棺木，将爷爷好生葬下。
于是我和姐姐带着爷爷的遗体，跪在了闹市区口。
这就是人生的转折点——我和姐姐遇见了盈月大人，遇见了公子和小姐。
爷爷的棺木是我和姐姐亲手挑的，我们看着那个叫希儿的粉衣丫鬟带着家丁，抬着爷爷到城外的墓园里购下了一块地方，将爷爷好生葬下，又立了碑。我和姐姐跪在爷爷的墓前，暗暗发誓一定要像爷爷说的那样，做一只在花丛中翩翩飞舞的蝴蝶，努力争取幸福的生活。
后来，盈月大人遭到了血玉楼的刺杀。公子和小姐出手救下了盈月大人，于是盈月大人便将我和姐姐送给了小姐。
能够穿上丝绸做的衣裳，还能戴真正的金银首饰，尽管我和姐姐是伺候小姐的丫鬟，然而身上穿的戴的，吃的住的用的，都是比一般大户人家的小姐还要好的东西。那个时候我常想，是不是爷爷的在天之灵保佑我和姐姐呢？保佑我和姐姐遇到心肠好的盈月大人，保佑我和姐姐能够服侍没有半点小姐架子的小姐。
公子要我们发誓的时候，我和姐姐心里也曾经有过犹豫，因为爷爷曾说过，如果可以，千万不要做伺候人的活儿。但是公子和小姐待我们那么好，让我们和他们同桌吃饭，一同闯荡江湖，见识大千世界，给我们优渥的生活……于是我和姐姐同时发了誓，此一生都绝不做伤害小姐的事情。
小姐那么善良，心地又单纯，人又美丽，对我和姐姐又和善，就算是伺候小姐一辈子，我也不是不愿意的。
我把这个想法说给姐姐和小姐听的时候，小姐当时就噗嗤笑了，点了点我的额头，说：“小舞以后是要嫁人的呐，怎么能跟着我一辈子呢？再说了我们小舞这么漂亮，我以后一定要好好物色一个合适的人才能行！”
姐姐却看着我和小姐一个劲儿地笑，小姐问她笑什么，姐姐说：“嗯，我同意小姐的说法，小舞是要嫁人的，还要嫁一个很好很好的人，这留在小姐身边一辈子的好差事，还是我来担吧。”
于是小姐就一边翻白眼一边说：“什么留在我身边一辈子，本小姐可喜欢漂亮年轻的小姑娘，等你俩老了我才不要呢！”
那个时候的日子，是我觉得，一生中最最开心的日子。偶尔我会望着天想爷爷，在心里问爷爷在天上好不好，如果还有下一世，我一定要和爷爷做真正的爷孙，要挣很多很多的钱，好好地孝敬爷爷，陪伴爷爷。
这个世界上，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两个人，就是爷爷和姐姐。所以当小姐要把我和姐姐分开的时候，我很不开心，甚至很生气。我知道这是不应该的，婢女的本分就是服从主子的意思，生主子的气那是大大的不对和不敬。但是我一点都不想和姐姐分开，一点都不想。更何况小姐身边有孤月大人和独月大人，哪里还用得到我这么一个小侍女。我曾想着去求小姐把我和姐姐一并给了云小姐，可是姐姐却不赞同。
“小舞，其实这没什么不好的。”姐姐说这话的时候眯着眼睛看着我笑，似乎意有所指一般，“你跟在小姐身边，便是跟在公子身边，跟在公子身边，便能看见那个让小舞心动的人了，不好吗？”
于是我羞红了脸，再也不敢去提这件事情。姐姐就是姐姐，什么时候都那么了解我。我喜欢那个人，就连公子那么厉害的人都没有发觉，姐姐却一下就察觉到了。虽然我也明白公子不曾发觉是因为他一门心思都在小姐身上，但是有姐姐疼宠的感觉真的很好。姐姐说的话也对，于是我便和姐姐分侍两位小姐，从此山长水阔，一年都见不到几面，只有两三个月可以通一回书信，说一说各自的情况。
这个时候，我都不曾怨过谁。每日里要做的事情其实不多，服侍小姐的侍女其实可以一打一打地计算了，我只要负责把小姐的要求告诉那些侍女便可以了，小姐又不难伺候，好说话得很，所以日子过得很是清闲。甚至有的时候，小姐心情好的时候还会教我一些字句，念一念诗，唱一唱曲儿，更甚者小姐还会抚琴给我听，指点我武功。
再后来，虽是我多管闲事，落得个武功尽失、再也不能练武的下场，可小姐她们竟将这件事瞒住我，看我每日里扎马步、练习基本功……我想不明白她们是什么样的心思，我不能练武了，为什么不告诉我？看着我一厢情愿地苦练，很有意思吗？
——我不恨，也不怨，只是心有不甘，有些忿忿而已。
在以后的很久的日子里，小姐对我愈发地好，她心虚了吗？感到愧疚和亏欠了？可其实我不怎么在意的，武功这个东西可有可无的，只要姐姐和我都过得好，我就没什么所求了。
锦地罗曾经来找过我，想要我对小姐下毒。我想也不想地拒绝，我和姐姐曾经发过誓的，这一辈子绝对不做任何伤害小姐的事情，相反，还要好好地保护小姐。于是我把这件事情偷偷地告诉了橘月大人，因为橘月大人很正经，与锦地罗又曾是同僚，这样的话由她说出来也妥当些，正巧橘月大人又正要去见公子。只是后来、后来锦地罗下手竟然那般狠毒，将公子伤成了那样，害得那个人也日夜忧心。
其实我的要求真的不多，真的不多，我只求姐姐一生安乐，我喜欢的那个人能稍稍多看我一眼。他那么厉害，那么出色，那么优秀，我自知配不上他，便也从未有过妄想，只是偶尔会幻想，他能多与自己说一说话。只可惜，我终究没有姐姐那般聪明，也没有嫣月大人那般大胆，只能远远地躲在人群里，看他那么骄傲出色的一个人围着那一袭白衣转，喜怒哀乐皆由他人起，这样的感觉，太过压抑。
我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会遇到那样的事情。
小姐一直都是任性的，不管是对待什么事情，对待什么人，她总是率性而为，想要做什么便做什么。我至今回想起来，都不明白为什么她要对那样一个小乞丐锲而不舍地追赶。小姐身后有公子，有整个落华宫，有玄风国，有花不完的金钱，用不完的珠宝，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可为什么，不过是一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小孩子偷了她一个没装多少银子的钱袋，她便要穷追不舍。
那个时候，我抱着小姐买的那一大堆的东西，想了许久，才明白——或许是，小姐从未经历过那样的日子，才无法理解被生活逼到穷途末路的无奈吧。如果我和姐姐不曾遇到盈月大人和公子、小姐的话，也许如今正身陷青楼妓馆，或者也和这小乞丐一般，依靠浑水摸鱼的行窃度日。
小姐一旦任性起来，谁也劝不住，公子又极度纵容，我也从未寄希望于路痴的小姐还能回来找我，何况如果入夜小姐还没回宫，只怕公子会雷霆震怒，我自忖绝对承受不来公子的怒气，只好去寻小姐。一路追去，追到树林里的时候，我从未像那个时候那般渴望自己会武功，渴望小姐突然从天而降，渴望任何一个人从天而降来救自己。
可一切不过都只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我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丫鬟，怎么可能指望有人前来救我？
被抓到土匪窝里，被土匪头子扒掉衣服，压在身下肆意凌辱的时候，我想到的都只是爷爷的面孔，还有那个人好看的面容。身体被长驱直入地贯穿，从未遭遇过的凌辱铺天盖地地袭来，我从未想过遭遇这一切的时候，我该如何，于是我便真的一点反抗也没有地任那个五大三粗的大汉肆虐，只想着，如果就此昏过去，就此死去，该多好。这样肮脏的我，要如何去见姐姐，去见他？
那一瞬间，怨念疯狂地滋长，我这一辈子，从未这般怨恨过一个人——秋沉落，如果你没有那般任性乱跑，我又怎么会平白遭遇这样的事情？！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秋沉落，都是你的错……
公子赶来我是知晓的，我故意一动不动，甚至将脸轻轻地向床铺内里侧了侧，那一瞬间涌上心头的竟是一个又一个的报复念头——明明酿成这样局面，对我造成这样伤害的人并不是公子，但……
听着土匪头子的惨叫，感觉到外面惨死的人们的恐怖绝望，我的心里才稍稍地好受了一些。然而揽月大人……那个女人居然只让公子绝望了那么一小会儿，就过来揭穿我！
回宫的日子很平淡，卉娘一直在陪伴我，可是我也再不喜欢她了——如果当日秋沉落下山的时候，她多派两个会武功的人跟着，我就不会变成这样！我只是代人受过，我只是代秋沉落受过！如果不是秋沉落，我才不会变得这么脏！该遭到那般待遇的是秋沉落，是秋沉落！为什么只有她秋沉落到哪里都千人宠，万人疼，而我宁舞却要生生地为了她断送一生？！
——我不甘，我不甘！
怨恨滋长，一日胜过一日。迨至秋沉落回到落华宫，迨至公子十数日酗酒，我才稍稍觉得心里舒服些许。我想我已经有些不大正常了，但是那又如何？反正没有人在乎，在乎的那人远在天边，会在乎的姐姐也远在紫雪国，谁还会在乎我？
所以，那个黑衣人找到我的时候，我只是那么犹豫了一下，便点了头。
曾经锦地罗要我下毒，我没有下，让秋沉落活到现在，害我遭遇凌辱，失掉贞操。如今我再不会迟疑，不管它是血蛊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只要能让秋沉落受到惩罚，再大的风险我都愿意去冒，再深厚的血债我都愿意背负！何况，下血蛊这个东西，实在是两全其美，既可以致秋沉落于死地，又可以让公子痛不欲生，多好！
秋沉落的血蛊第一次发作的时候，我心里还是很忐忑的，甚至公子问我——“你恨我么？”的时候，我差一点就要支撑不住全部招出来了，却不想公子话锋一转提到了远在紫雪国雪见城的姐姐。
动摇的心再度坚定，再也无法动摇。
——是了，这个人害我和姐姐两地分离，明明是亲姐妹却难以相见，怎能不怨？！这个人抢去了我喜欢的那人的全部心思和关注，怎能不恨？！这个人珍惜的人害我遭遇凌辱，贞操尽失，怎能不怨不恨？！
可我还需要潜伏，还需要一段时间，只得低眸回答——不敢，不曾。
日后，我看着秋沉落无缘无故地昏迷，忙乱了整个落华宫和玄风国，心里报复的快感一波比一波强烈，如果上天愿意照拂我，如果上天愿意保佑我，那至少要我活到秋沉落濒死之时，我要站在她面前，指着她的鼻子，将我所有的痛苦和她所有的罪责尽数说给她，数年的服侍，我了解她，只要这般，她就会永远活在愧疚与自责里，这一辈子，都无法再安稳幸福地生活！
——对，从答应那黑衣人的一刻，这一具已然肮脏的身体我便不在意了，这一条已然扭曲的性命我也不在乎了，只要上天愿意照拂我……
上天终究是不愿照拂我，我做的事情违背了我曾立下的誓言，于是上天震怒，报应到我那温柔善良的姐姐和我最喜欢的那人身上去了。
——这是报应，报应啊！
姐姐死了，为秋沉落而死；那个人也死了，为公子而死。我最在乎的两个人，这个世界上最在乎的两个人，先后都离我而去了。是了，我喜欢玉修罗，我喜欢血柒公子。早在柳氏山庄那一个不经意照面的夜晚，那般地风华摄人，笑容如盛放的罂粟花，那个红衣男子早在那时，便已深深地刻在了我心上。
——那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我留恋的？唯有复仇，唯有复仇！
——血蛊早已种下，只待我一死，这世间便无人再能救得秋沉落，哈哈哈……
于是卖个破绽，露出马脚，任他百般刑罚，咬紧了牙关不说，也不死。我在等一个人，等她来了，在她面前死去，让她愧对我，愧对姐姐！让她食言而肥，让她一辈子都不得安生！
秋沉落果真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来得正是时候，只是她费尽心思想要来救我的那一副表情，还真是……不知为何，便让我想起了很多年很多年以前，姐姐攥着我的手，笑得那般温柔美好。
我不会原谅她，也不会原谅公子，尽管这条性命一定会交代在暮月苑里，我也依旧不害怕——姐姐和爷爷都在看着我呢，姐姐和爷爷都在等着我……
“白颖华，我诅咒你！我诅咒你！”
“我诅咒你！我诅咒你众叛亲离，我诅咒你！今生今世，永生永世！永远都不会被秋沉落原谅！永远都孤独一人！我诅咒你不老不死，我诅咒你永远活在痛苦中！！我诅咒你，白颖华——！！！”
这便是我宁舞在这世间留下的最后的祈愿，若上天有眼，若苍天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