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伟连夜赶写材料，余小平的事故在点燃他内心深藏的东西。而这些东西一直潜伏在他心里，之前竟然他一直不知道。第二天一早，周琦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周琦告诉他在行里的会议室等他。来到会议室，他看见吴萍和个经部经理李伟也在。周琦侧对着他，一副像看他又不像在看他的样子，说，大家把余小平的贷款情况沟通一下吧。李伟谈了情况。二个月前余小平找他贷款，当时金额较小，只有100多万，又是拿个人房产抵押，所以个经部就受理了。隔了一阵，余小平又来借款，这次拿的是工厂固定资产，李伟就让他去找吴萍。吴萍也吃不准。话说到这里，周琦问，抵押贷款符合政策吗？李伟说道，当然。
周琦点点头，似乎还看了亚伟一眼。这时候李伟又把话接过去说，固定资产评估有好几千万，而余小平只要借600万，个人借款，企业抵押担保。虽说数额超限，但当时考虑个经部已经开户办理，管理上不宜重复交叉，所以我擅自在个经部办理了。说到这里，李伟停顿了一下，谁也不知道，余小平后来又申请借款了，有时多有时少，断断续续，用完固定资产，又接二连三，找了些抵押资产，就刹不住车了。这些贷款，说违背政策，其实也，未必……说到这里，李伟抬起眼睛看了亚伟一眼，声音小得听不清了。这时候吴萍接话了，都怪我，当时把关不严，没有及时汇报……
亚伟听着他们说话，眼前是些影影绰绰的幻觉，他一句话也没听进去。等他们说完，冷了场，他才睁开眼。他谁也不看，凝视前方，说，你们可知道，他拿了这些钱干什么了？他的话很轻，却一字一句，如雨水在夜里，溅进水塘，点点滴滴都掷地有声。
吴萍不好意思低下头去，做资金生意，许多老板都在用钱做资金生意。
……静场。所有人都在看亚伟，甚至更像在审判他。
叛国！亚伟一声断吼，情急之下，意思直接乱了。吓得李伟手里杯子一晃。他骗贷，洗钱出国。把我们银行的人当饭桶！一群饭桶！亚伟声音低沉，却奇怪地嘶哑，听上去像一根点燃的*，嘶嘶作响。
周琦让刘伟和吴萍先出去，静过半天，才开口说道，这件事我来承担责任。
亚伟一愣，情绪随之浇了一盆冷水。稍有平复，他看见周琦的手在眼角上拢一下，眼角顿时挤出一堆鱼尾纹来。那么深重的鱼尾纹挂在周琦眼睑，撞得亚伟心猛一软。他觉得周琦老了，老得像一个被生活压弯了腰的九十岁的渔婆，疲惫，不堪生活重负而麻木。他从没见过周琦这种表情，一丝同情滞重地撕过心头。按工作常规，周琦其实也说不上有什么过错。
周琦点了根烟，说，你觉得，余小平的贷款有问题吗？
有，亚伟一点不松动，话半点不含糊。他说余小平是骗贷，将资产转移出国，涉及违反外汇管理和海关出口管理规定，是严重的犯罪行为。而且，行里还有人做内应，我要写专门材料给专案组，重点查办。
周琦重重地点了头，说了一句，好，我同意。然后突然调开了话头，行里这些事，难道杨肖鸣就没责任吗？
亚伟一愣神，正不知如何作答，周琦又说道，纪委很关心，他们一直希望找你谈话。说到这里周琦叹了一口气，似乎在艰难地下最后的决心。他说，我一直在推，说你工作忙，眼下来看，再推就是对工作不负责了。你说呢？
亚伟机械地点点头。
他们早上又来约时间了。周琦说。
亚伟听懂了周琦的意思。周琦说的他们，就是指纪委的人。亚东案件调查以来，纪委其实已经找过了亚伟谈话，后来由于专案组和行里业务调整，亚伟淡忘了这件事。没想到现在这当口，周琦又提了这件事。
你说呢？周琦问他。
亚伟坦然下来，他说亚东的贷款当时都是按规定办理的，手续上也没什么问题。是后来收贷，才发现亚东有贷款使用上的问题。但使用上的问题就不大好说了。资金一参与社会流转，银行的事后职能就大大减弱。无论如何追究，只要当事人没有受贿舞弊，谋取私利，就能够经受任何考验。
周琦淡淡一笑，那余小平的问题不也一样吗？有些人抓住不放，不令人深思吗？
亚伟思考了一下，说，既然有这样的自信，那余小平的问题就不会难查清楚的。
亚东的也一样，周琦说着，看着亚伟放缓了语气，问道，你自己真没什么事吗？
亚伟微微一愣。在他印象里，亚东案件调查以来，周琦找他谈亚东问题，一直以挖掘杨肖鸣为目的，现在话锋一转，说到了他身上。什么叫真没什么事？语气加重了，是疑问式的肯定。喜根死了，30万似乎是他的包袱。但30万，就值得周琦如此津津乐道吗？这也太自以为是了。亚伟坦然一笑说，喜根的贷款，会如期归还的。
喜根的贷款？亚伟的态度多少有点出乎意料，周琦说，据我所知，好像不是说这30万的事。
都说不是了，具体化了。本来还以为这30万是他的秘密，现在看来周琦的提醒，就不是一般的关心了。可除此之外，自己还有什么破绽呢？是亚东吗？要是亚东，恐怕早就要他回避，不会让他做这些与他有连带关系的调查了。亚伟再次对自己反复检讨过后，说，谢谢领导，我自己心里有数。
有数就好。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这么问。周琦话里有话，像在敲山震虎。亚伟首先想到亚东的那些黄金。那些金条都是鱼的模样，可全没有游进他和杨肖鸣的口袋。从亚东的水库里，游进了喜根的养老院。这样的安慰，是能让人自信和心安的。
见亚伟不答，周琦说那我就不大明白了。反正纪委谈话，谈了就明白了。这话便噎人了。但亚伟不听见。他说要没其它事，我就先走了。周琦说好，伸手拿出一个文件夹，说，这是余小平案件的材料，写报告时，可以做附件。亚伟打开一看，是一封人民来信。让他惊奇的不是信本身，而是信的末尾，是脱逃者毛大的亲笔签名。
你一定想知道毛大为什么能抓住余小平吧？
亚伟反问，余小平碰了见血的刀款，还真当自己能逃脱吗？
刀款？！周琦背了手，在屋里自满地踱了半个圆圈，你说刀款也对。可这刀款可不是毛大的钱，那是谁的钱？
不是钱。而是这些钱后面的利益。
利益？
这个利益的刀款，谁都动不得。谁动谁见血。喜根，毛大都一样。
怎么？毛大也死了？
毛大死不死不重要。重要的是毛大为什么要脱逃。
周琦一语中的。这也是亚伟一直要想弄清楚的问题。为什么？他加重语气反问周琦。
他在害怕。可他到底在怕什么？周琦指着文件夹，这信上说得很清楚。
周琦是熟人，虽说没深交，但平时大家客气得很。但现在客气还在，熟悉已经完全谈不上，剩下的，是冷漠里逼人的寒气。
亚伟看信。毛大信上说他能抓到余小平，是亚东提供的情报。而让他取保候审，那是要办他。看到“办他”二个字，亚伟忽然理解了。他早就认定，毛大私下挪用了亚东的钱，他怕自己出去后，会遭到亚东报复。可周琦不这么想。他说，亚东跑路，自己一屁股屎来不及揩，怎么会有空去管余小平？
那毛大不是说是亚东的情报吗？
周琦轻轻一笑，银行里的信息，亚东又哪里来的？抓住余小平，需要的是银行内线。
银行内线？
余小平要那么多外汇，必然要和银行打交道。所以他的落网是和银行打交道的结果。除了银行内线，还有就是毛大抓余小平打打闹闹，那也是故意演的戏。
戏？
有人先把余小平的行踪给亚东，再由毛大出面抓人。他们抓余小平，收钱不是目的。所以要大张旗鼓，引起让专案组注意。
收钱不是目的，那还要干什么？
干什么？呵呵。在余小平问题上，你不觉得你太顺利了吗？你顺藤摸瓜，有了举报信，还有知情人配合，让你轻易了解到余小平的抵押贷款、境外洗钱的真相。
周琦的话说得有些调侃，甚至在自嘲。亚伟暗暗惊奇。高利贷收债都是秘密行动，既然抓到余小平，就应该好好收钱，哪有公共场合弄出动静，引起媒体争相关注的道理？其实自己早就在怀疑这样的不合理，没想到现在在周琦面前才有了答案。
但是谁要做这样的文章？做这样的文章又为了什么呢？
做余小平的文章，就是要把矛头引向我。唯有将我清除，就能掩盖真相。
什么？亚伟吃惊不小。原来表面散乱，而且让人难以看清真相的所有事情，在周琦的逻辑里全有着因果关系。这太离谱了。这一切和你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追查亚东，触动了刀款，得罪了刀款背后面利益链。
理由冠冕堂皇，调侃和自嘲忽然有了逻辑的力量。周琦查亚东不遗余力，为此亚东要报复他，而亚东不是一个人，还有银行内线。他们正形成一股合力，突破余小平，然后清除他，最后达到保护自己利益的目的。这个内线，周琦已经说得很明确了，就是杨肖鸣。外汇是杨肖鸣分管的。举报信，知情人后面都晃动着神秘的影子，仿佛一只无影的手，牵引亚伟朝着一个明确的目标前进。他想起杨肖鸣几次深夜电话，虽然没有具体所指，只阐明了方向，但细品之下，关联凸现。这样一想，话已脱口而出，既然这样，还把毛大放出来干什么？
毛大知道真相。他们担心毛大关在里面说出真相。其实毛大出来是死，关在里面也是死。这一点毛大很清楚，所以他逃了。
关在里面也是死？
毛大关着就安全了吗？刀款不安全，人就不安全。周琦说，要是关着就可以安全了，那刀款就不叫刀款了。
……可是，他们追查余小平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余小平的问题，有人一直在蓄意做文章。说我与余小平有牵连，猛打余小平，可以浑水摸鱼，把注意力亚东身上转移到余小平身上去。
这又是一个方向。亚伟不语，这已不是第一个人在给他指方向了。亚东和余小平忽然就成了他心里天平上的一块跷跷板，踩谁谁翘。可那到底谁是方向，谁又是谁的方向呢？亚伟是迷惑的。他说，也不见得，亚东是什么问题就是什么问题，不是谁想转移就转移得了的。
好，你这态度我支持。余小平的事我问心无愧，已向组织说明。余小平贷款手续正常，他洗钱走私，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晚上，都吃过夜饭了，马芳交给亚伟一封信。马芳把信交给亚伟的时候略显迟疑，露出了信交给亚伟之前经过了很长时间思考的迹象。事情已经来到了谜底揭开前夕，每一个信息都在接近答案。在这样的关键时刻，用信的方式传递过来信息的竟会是马芳，这让亚伟有些意外。难道马芳与银行高利贷走私也会有什么瓜葛吗？他拆开信来，信里淡淡的粉末气息扑面而来，让他一阵晕眩。于是他不无感慨地相信，这样的味道只要这样出现过一次，那么今后，就会源源不断而来。信很简短，打印在一张白纸上，短短一行字：余小平的贷款，都是周琦老婆良依办的。
放下信，他问马芳，这信哪来的？----
居委会张阿姨送来的。----
她哪里来的？----
我也没问，她说你一回来就给你看，有急事。
她怎么会知道有急事？亚伟想这样说，可话说出口，竟说成了良依是谁？
良依？马芳一愣，你说马良依吗？她不是你们行长周琦的老婆吗？
周琦老婆？你怎么知道。
呵呵，她是永嘉人。我们两个是同学哇。其实她叫马晾衣，婚后改成了马良依。
她是永嘉人？！
他们都是永嘉人。要说她，这个老倌也是修来的。周琦对她，那是一个真好。特别她儿子被撞死后，周琦什么事都依她。
儿子被撞死？亚伟心头一颤。
多少年前了，在辛店。她带着孩子去买菜，早上人多，孩子走散了。等发现，已经被车子撞死了。
……
良依也不是孩子，你知道周琦为什么要对她百依百顺吗？
为什么？
良依有病。
病？
她从小就有羊牵疯，死了儿子，病更重了。什么都要依她，一不依她就发病，周琦吓怕了。
这一晚，亚伟脑子乱极了。事情终于清楚了，余小平办贷款一口一个的娘姨，其实就是这个良依。余小平永嘉人，良依娘姨是谐音。这一切都是因为孩子。活蹦鲜跳孩子，在眼前瞬间就变成了血淋淋的一堆，良依受了刺激。也许周琦来说，是因为自己没有尽责，或许是为了安慰良依，他再三迁就良依，一次次给余小平贷款。孩子的死，不光是血淋淋的概念，对亚伟来说还有牵肠挂肚的拉扯感。这样的牵拉感多年来在他身上，时隐时现，时重时轻。他不能忘记当年，自己开的小货车撞过的那个不知名的孩子。
亚伟头痛了一夜。半夜有电话响，也没理会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