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浓郁的臭味。
——那是混杂着粪便、腐烂之物以及死亡的气味。
眼前没有光。
仅仅只有浑浊肮脏的黑暗。
她仰面躺在冰冷刺骨的污水中，四肢麻木僵硬。
头痛。
十分剧烈的头痛。
——几乎让整个头颅都炸裂开来的、剧烈的头痛。
她抱着后脑勺，死死的蜷缩起来，嘴里接连不断的发出高亢而凄厉的尖叫。
那，来源于恐惧，来源于绝望，来源于频死的弱小生命对自身悲惨命运最终的控诉。
更，来源于深入骨髓、永世都难以遗忘的饥饿。
“快来！这里还有一个孩子！”
惊雷般炸响的喊声，仿佛来自于千里之外，又仿佛贴着耳朵响起。
也许只过了几秒。
也许已过了一万年。
几十上百道人影从黑暗中显形。
他们的手中握着刀剑，他们的眼神冰冷似铁。
虚无缥缈的梦境如同摔落在地的玻璃，眨眼间破成了无数碎片。
天洲大启帝国五皇女——方瑾——猛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她触电一般从床板上直起身，按住猛烈起伏的胸口，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她的视线模糊而纷乱，仿佛有人在她的眼前蒙了一层薄雾；她口干舌燥，身体热得烫手，睡衣的前胸后背均被冷汗所浸湿。
醒来后最初的那几秒，她根本分不清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现实，只觉得被无穷无尽的恐惧所包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凭恢复正常的感官分辨出自己所处的地点。
身下是柔软舒适的床榻，身上是厚薄适宜的蚕丝绣花被，敞开的窗户外面是亭台楼阁，花香鸟语，午后略显慵懒的阳光正照在人工湖泛有粼粼微波的湖面上面，映照得湖面一片透亮。
没错，她现在，的的确确身处自己位于皇城中的寝宫里。
梦中破败脏乱的场景逐渐隐去，但那股让人不寒而栗的痛苦和绝望，却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久久没有散去。
方瑾闭上眼睛，勉力吐出胸中的那口闷气，翻身下床去。
…………
赤脚走在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上，足底被日光烘烤的暖烘烘的石头按摩的十分舒爽，这让方瑾心中的悸动总算消减了些许。她沿着不算小的人工湖外缘漫步，在柳树的枝叶和阴影中穿行。最后，她顺着桥走进湖中心的亭台里打算稍作休息，却惊讶的发现已经有一个人坐在了那里。
他背对方瑾，佝偻着身子，盘腿坐在地毯上，花白的脑袋一沉一抬，还传来或低或高的呼噜声，俨然是在打瞌睡。
方瑾停住脚步，警惕的裹紧身上的毯子，试探性的问：“前面的那一位，是……祝大人吗？”
闻言，来者一个激灵，在地上打了个滚，略显狼狈的站了起来。那人躬身行礼道：“老臣拜见皇女陛下！老臣擅自来访，还失礼睡着，实在是罪该万死！万死莫恕！”
瞧那一张厚颜无耻的老脸，不是祝闲还能是谁？
“祝大人，”方瑾也没作出吃惊一类的反应，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说：“你来孤的寝宫，有什么事啊？”
“回皇女，老臣本次来访，确确实实是为了一件大事。”祝闲昂起头，向来松垮的眉目此时竟显出几分肃然：“请问皇女陛下，您是否已经得知了枢机院昨日作出的决议？”
方瑾心中一沉，脸上却照旧保持平静：“孤……不曾知晓。”
“果然如此。”祝闲微微点头，沉声道：“枢机院昨夜决定，要为我大启，选出一位新皇！”
“怎么……怎么会如此突然？”
方瑾的瞳孔骤然缩紧，她后退半步，用不可思议的语气说：“枢机院究竟是……”
祝闲双膝跪地，挺背正坐，请方瑾在上位坐下。待到方瑾亭子北面坐下之后，他平和耐心的解释道：“自您出生时开始算起，我国没有一国之主的日子，已有整整十四年了。在先皇刚刚驾崩的那几年里，大皇子和二皇女皆羽翼未丰，仓促间，难以登上皇位主持大局。且不说天洲其余四郡，就连归属于我国的五郡都蠢蠢欲动，政局动荡不断，国内一片凋敝。甚至您也因而流落入民间，过了很久的苦日子。”说到这里，祝闲瞧了眼方瑾的脸色，确认她并未因提及自己的不幸遭遇而大动肝火之后，才加重语气道：“眼见着国将不国，枢机卿们实在是坐不住了。他们以铁腕手段平息了即将在天下各郡燃起的战火，为诸位皇子皇女扫清了皇族内部的反贼，并代理治国近十年，默默等待您们成长到足以统治庞大帝国的那一天。”
“那一天，到了么？”方瑾轻声说。
“那一天，到了！”祝闲抬高嗓门，一句一顿的喊道：“那一天，当然到了！”
恐怕谁都想不到祝闲这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能发出如此震慑人心的雄壮呼喊，就连远方的树林中，也有一团飞鸟被他爆发出的喊声惊得飞起来，在空中慌乱的盘旋。
“所以，祝爱卿，”方瑾沉默了很久，再度开口时，口气中已隐隐有几丝兴奋和期待：“究竟由谁来当这个新皇帝？”
“这件事，老臣不敢妄言。”
祝闲重新压低声音：“因为本次的皇帝，将由选举产生。”
“选举？”
听见这个在大多数人耳里都显得陌生的名词，方瑾皱起了好看的眉毛。
“简单来讲，就是有选举资格的人们自由投票给被选举人，得票多者，即可获得职位。”祝闲挠挠眉角，不好意思的说：“五年之前，无才无能的老夫就是以这个方式成为了枢机院院长，实在是有愧于历代先贤呐。”
“那么被选举人的人选呢？”方瑾忽略了他的客套话，追问道：“莫非是从所有的皇族中……”
“当然不是。”祝闲斩钉截铁的道：“唯有瀚武皇帝的直系血脉，也就是大皇子、二皇女、四皇子以及五皇女您——才有资格成为皇帝的候选人。”
“原来如此。”方瑾放下心来，轻轻点头，“选举将在何日举行？”
“正式的选举日，定在一个月之后，也就是八月初十那一日。”
祝闲起身，弯腰行礼，向后退去：“稍后会有一份详尽的选举说明送入您的寝宫，请允许老臣先行退去。”
“祝大人，”看着祝闲逐渐远去的背影，方瑾高声道：“孤还有一事想要问你。”
“哦？”祝闲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敢问陛下还有什么问题”
“你觉得，吾等皇室宗亲之中，谁会是最称职的皇帝？”
祝闲打了个哈哈：“老臣愚钝，此话实在是不敢乱讲。”
“但说无妨。”方瑾努力作出一副宽大的样子，道：“孤只是听听，绝不会记恨。”
祝闲仰天思索了良久，回身面对方瑾，缓声道：“那便是，三皇子吧。”
言罢，他又苦笑着摇了摇头，“如果那一位如今还在世的话。”
…………
神陵城，下城区，醉雁楼。
刘绫一手撑脸，一手抓着勺子，看着白瓷碗中热气腾腾的馄钝，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刘姐？”坐在她对面的徐依抬起头，秀美和英气完美融合的俏脸上写满了关心：“你是觉得馄钝汤太淡了么？”
“不，不是那么回事儿，我只是……”刘绫苦笑了一下，舀起一只馄钝就往嘴里扔，连吹也不吹一下，不出意外的被烫得咋舌。
“刘绫姐，”见状，早已觉察到异样的徐依干脆的放下勺子，直视刘绫的双眼：“你今天心不在焉的，很不对劲啊。”
刘绫不敢与那双洋溢着青春活力的眼睛对视，她撇开头，用汤勺胡乱搅动汤水，吞吞吐吐的说：“该怎么说好呢……我大概，是觉得空虚了吧？”
“觉得空虚？”徐依挑起一边眉毛：“这话从何说起？”
“我啊，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刘绫干笑道：“这是我第三次参加督武人考试。”
徐依默不作声的听着，她不是很能理解刘绫话语中暗含的沧桑。
刘绫也不解释，只是接着说：“我生在苍云郡的群山之间的一个小村庄里，我们家世世代代都是猎户，靠狩猎维持生计。到了我爹那一代，山中的飞鸟走兽几乎都绝迹了，所以他决定让后代放弃打猎的营生，另寻出路。我有两个哥哥，都先后被爹撵出山去外面闯荡，我本来也以为爹会在我成年之后让我去山外面游历，可在我成人礼的那一天，他却对我说了那么一句话。”
“他说了什么话？”
刘绫心酸的笑道：“他说：‘绫儿，你也是时候嫁人了。’”
“嫁人？”徐依微惊：“那年你不是才十八岁么？”
“山里的规矩，女孩子十五岁就可以出嫁了。”刘绫神色淡漠，像在说与己无关的事：“我那时候同性的玩伴，都已成了人妻，有几个甚至还生了孩子。每逢过节，我都能听见村里的七大姑八大姨揪着我爹念叨‘你家闺女早就该出嫁啦’‘你看你隔壁的二叔，早就抱上了孙子’‘我这有几个不错的小伙，配你家丫头那是顶好的’之类的话。”
“这可真是……”徐依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那你是怎么答复他的？”
“还能怎么办？一哭二闹呗。”刘绫淡淡的说：“我当时是村里打猎技术最好的姑娘，好到冬天隔着几百米远也能一箭射中雪兔。从小到大，我都是村里的孩子王，带着小鬼头们上树掏鸟窝，下河捞草鱼，我一直觉得自己还没长大，我爹居然就让我嫁人了！对象还是一个在我眼里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这我能接受么？”话到此处，她强硬倔强的语气一下子软化下来：“但之后我还是妥协了。”
“这是为什么？”徐依连忙问。
“因为我爹老了啊。”刘绫说：“我娘死得早，是我爹一个人含辛茹苦的把我和哥哥们拉扯大，现在哥哥们一个个都长大跑远了，难道我也像他们那样对家里不管不顾，让爹一个人孤零零的度过晚年么？”
“可你现在却在神陵城。”徐依道：“中间又发生了什么事？”
“本来我都快要和那个傻小子结婚了啊。”刘绫扭头眺望远方，眼中露出了怀念之色：“最终让我改变主意的，是一个叫小蝶的姑娘。”
“姑娘？”
“确切的说，是我从小到大最好的玩伴吧。”刘绫笑了笑：“可她在十五岁时就成亲了。拜堂的那一日，我坐在房间里梳妆打扮披红戴绿，我那名义上的丈夫在门外接受长辈们的训示，这时小蝶从侧门闪身进来，眼中流动着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光彩。她就站在那里，含泪欲泣的对我说；绫儿，连你忘了我们大家最初的约定了么？”
“约定？”
“那是我们那些小毛丫头当年立下的约定。”刘绫微微一笑：“我们之中，一定要有一个人走出大山，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刘绫梦呓般的说：“就是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我这个人，究竟想做什么。”她一拍桌子，高声道：“难道我们女人就是为做一个妻子而生的么？难道我们就不能有自己的憧憬、不能为自己的梦想奋斗么？天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于是我一把扯掉红盖头，冲出门外，向整整一屋子的亲戚朋友宣布：本姑娘要到大山外面去！”
“那，那些人的反应是？”
“当然都吓傻了啊。”刘绫轻轻摆头，仿佛又看见了那滑稽的一幕：“我可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当即跪下，给我爹当当当磕了三个响头，接着揪住我小弟——啊不，当时算是我丈夫——的领子，逼他在现场写了一份离婚协议书。再接着，我就趁乱跑下了山，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你爹一定很生气吧？”徐依依循常理揣测道。
“嗯……确切的说，他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生气。”刘绫挠挠头：“我后来给他写了封信，大致讲述了我下山之后打算去做些什么，他给我的回信上，一大半篇幅都在平和的叙述他自己平淡无奇的生活，对我的经历，他只寥寥写了一句话：‘既然你已经做出了选择，就永远不要为它后悔。’”
“想不到你父亲这么豁达。”
“对啊，我也很惊讶。”刘绫道：“早知如此，一开始我给他说清楚：本姑娘才不嫁人呢！这不就好了嘛。之后，我按照自己的规划，来到了神陵城，对成为督武人这个目标发起了冲击。”她撇了撇嘴：“谁知道现实这么骨感，我连着碰了两次壁。直到这一次，才勉勉强强的合格。”
“原来如此。”
徐依总算明白了她为何会表现得那么奇怪：“就是因为达成了远大目标，你才会一下子觉得空虚吧？”
“你这小毛丫头，怎会体悟到我的感觉！”刘绫怪笑着伸出手，在徐依的脸颊上肆意揉捏：“你才十六岁，就一下子通过了考试，当上了督武人！我看呐，得知了这个消息，你爹做梦都会笑醒吧？”
徐依的笑容一时间黯淡下去，她呢喃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我父亲了。”
见徐依的表情不对，刘绫也收敛了自己的言行，她小心的问：“你父亲他……？”
“没，没有啦。”徐依连连摆手，含混道：“他只是很久没有回家了而已。”
“是这样啊……”怕触到徐依的伤口，刘绫也不敢深究，她随声附和了一下，便不再开口。
徐依也是如此。
于是不知怎的，先前还谈得热火朝天的二人，一下子就变得无话可说起来。
就在这沉默使气氛愈来愈尴尬之时，一声浪荡的大笑，成功吸引了两个人的注意力。
饭店的东北角，衣着华贵，面相却透着几分淫邪的年轻公子紧紧拉住侍女的腕子，不让她离开。他一边揉捏侍女的小手，一边淫笑道：“瞧这手细的，给人端盘子多浪费。你就是那个新被买来的小妞儿吧？来，给爷亲一口。”他粗暴的搂住侍女的腰，强行让那具瑟瑟发抖的身躯坐到自己的腿上。
看那公子肆意妄为的骚扰，徐依的心里咯噔一声，便要冒出火来。
“这事儿来的还真及时啊。”刘绫发出一阵冷笑，抓起自己的长弓，二话不说，向那张桌子大步走去。